《湘與彥之歌》
章三：男生女生，傻傻分不清楚？
這間餐廳的食物很好吃，但此刻我卻有點食不知味。
對面的人顯然沒有察覺我的異樣，他沉默而自顧自地進食著，不曾抬頭看我一眼，他的手機整齊地擺在桌邊，上完廁所回來後一次也沒滑開過。
看來是自己多慮了，我鬆了口氣，拿起被擱置在一旁的碗筷，加緊跟上彥大的進度。
用完餐，我領著彥大走進校園，他忍不住發出讚嘆：「小湘，你們學校好大，似乎比傳聞中還要廣闊呢！」
「對啊，所以學校允許學生在校園內以自行車代步。」不過因為吉他社社辦就位在大門進去的第二棟樓，我們理所當然選擇了步行。
而且說真的，要我騎車載彥大在校園內晃來晃去，想想就覺得好害羞啊。
我們沿著戶外的樓梯下樓，經過一間間充滿優美旋律的團練室，抵達長廊尾端的個人練習室，我的吉他早已擺在那兒。
我按開冷氣，請彥大在矮沙發坐下，自己轉身去倒茶水，「請坐，彥大可以先思考一下待會兒要演唱哪首自創曲。」
我沒聽到他應聲，回來才發現他依舊站在原地，似乎在凝神觀看練習室裡的擺設，雙手卻不自主地交纏在一塊，相互搓揉著。
「彥大請用茶水，這裡氣氛很輕鬆，不必感到拘束。」我說著將茶杯放在他面前，但這句話顯然不管用。
「哦、哦，好...」他依言坐下，因為用力過猛而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嚇得他彈跳起來又一屁股跌入沙發裡，好不容易恢復平衡，雙手卻不知往哪兒擺，在大腿和椅面上不斷游移。
他看起來...超緊張的啊。
我忍住嘴角上揚的衝動，開口詢問：「彥大是第一次在聽眾面前唱歌嗎？」
「是、是的。」
「那就由我來指定曲目吧，」我知道要讓悶騷型宅男對我卸下心防的唯一方法就是主動出擊！「我想要聽〈快樂〉這首歌，可以嗎？」語尾的聲調放軟，帶著央求的味道。
如我所料，他果然不擅長應付這種情況，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沒問題，麻煩妳幫我起個音，不要太高的。」
我拿起吉他，確認完音準後，在心中默想著歌詞，並依照假想的曲調彈出三個和弦，然而奇怪的是，彥大並沒有開啟他的「金口」，音樂就突兀地斷在那兒。
「請問是哪邊出了問題呢？」
彥大搖頭，接著又篤定地點了點頭，把我弄得一臉困惑。
「那個...妳的音抓得很準，但這首曲子是以同階的小調譜寫而成，而非大調。」他囁嚅地解釋著。
「小調嗎？」我自言自語：「彈起來會是怎樣的感覺呢？」
「就像是從不快樂過渡到快樂的感覺。這首歌的『你』和『他』是相對的存在：『你』是傷人的一方，傷人者自傷，被仇恨與執念所困，越陷越深；『他』是受傷的一方，但他選擇原諒對方，同時饒恕自己，寄情山水，洗滌心靈。
副歌末段，『他』的身旁雖然圍繞著鳥語花香，但始終留有缺憾，因為烙印在心靈深處的痛楚，時間也無法撫平。我想呈現的大概是這樣的氛圍。」
彥大滔滔不絕地訴說著，自信的談吐、飛揚的神采，與方才害羞怕生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我不自覺深深被他吸引。
思索片刻，我依他所述起了音，隨著音樂流瀉，我瞥見彥大微微張開嘴――
溫柔而悲傷的女聲就這樣直直撞入我心扉。
“他走了”
“你是否覺得鬆口氣呢”
“終於能減輕心中的罪惡”
“無人究責”
“想說什麼 就大膽說什麼”
我被眼前的畫面震懾，儘管衝擊感過於強烈，我的右手因此顫抖了一下，卻無法停止彈奏，彥大的嗓音有股神奇的魔力，帶領我不斷修正偏離曲譜的音準，向前探索未知的神秘領域，直到與他的歌聲互相契合。
我早該注意到的，彥大的側臉很美，嬌小的身軀散發出不屬於男性的勇猛陽剛，反而帶著大家閨秀的溫婉氣質，說來慚愧，號稱遍覽彥大所有著作的我，其實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
“離開了”
“他的心是否被傷透了”
“終於能斬斷矛盾的不捨”
“痛又如何”
“至少在谷底還能引吭高歌”
以往費盡心思找尋的，通往她內心世界的鑰匙，卻在此刻用一首歌輕巧地旋轉開，她的故事、她的情緒，充盈在這首平淡細碎的獨白中，她是天生的歌頌者，低音沉靜如呢喃，斷句跌宕似波瀾，卻在主歌末句拔高而起，愁緒渲染了整片空間，也讓我的心懸在最高點。
歌聲戛然而止。
彥大閉目，深呼吸，似乎在凝聚精神，抑或醞釀情緒，我的和弦亦隨之沉默，彷彿前一秒的慷慨激昂早已灰飛煙滅，但彼此都明白，它將會以更加震撼人心的姿態爆發。即使彥大對於我有意無意的探問，總是時而熱情、時而冷漠，從未給出肯定的答覆，但誠如這一曲以小調為主旋律的「快樂頌」，她比我想像中勇敢，甚至擁有在光明中縱身陰影的覺悟。
此時無聲勝有聲，誰也不願開口打破那道橫在兩人之間的無形高牆，儘管那只是一張透明玻璃紙。我在等，安靜地等，等她願意對我敞開心門的那一刻，而我明白，成功已近在咫尺。
“他走了或許你曾享受短暫快樂”
“卻在深夜被回憶不斷翻攪拉扯”
“你認定屬於自己的”
“無理也該力爭”
“優越感釀成苦澀”
彥大清麗嘹亮的歌聲似春雷驟響，轟隆隆在我心底鑿出個深坑，坑裡有什麼陷落了，是寂寞，也或許是歌中主角瀟灑與柔弱並存的矛盾。
相較於主歌的平鋪直敘，像旁觀者述說著別人的故事，高了八度的副歌旋律有更大幅度的波動，也有了更多情感的投射，彥大既是歌詞中的『你』，也同樣扮演『他』的角色，陷自身靈魂於泥淖，並試圖從中尋求解脫之道。
“離開了他走出玲瓏精緻的房舍”
“灰暗的雙眸閃耀著純粹的澄澈”
“被大自然光影震懾”
“沉醉在鳥語呢喃的悅耳”
“多簡單 就能擁抱快樂”
悅耳的耳字，是一個乾脆俐落的轉音，沒有遲疑，三段迴旋將意境帶往另一方安穩開闊的小天地，沉鬱的小調與歡快的大調流暢地接軌，似深淵中偶然乍現的光明，儘管那道光是朦朧的，晦澀的，是被遮住半邊側臉的晨曦，但她以輕柔的嗓音撥開重重迷霧，重拾生命中被遺忘的純真美好，曲終，是平緩的低音收束，少了帶著怨慕泣訴的拖尾長音，惆悵被稀釋得很淡，留下的唯有坦然與釋然。
這確實是屬於彥大的歌，屬於彥大的故事，非她無法唱出箇中滋味。儘管與預想中渾厚滄桑的男聲相去甚遠，她的演繹依舊深刻共鳴我心，像浩瀚的汪洋，我是遨游其中的一縷浮萍，隨著旋律浮沉、飄蕩。
一曲唱畢，彥大瞬間恢復了平時悶騷宅男的模樣，噢不，現在應該改稱宅女才對。她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妳覺得這首歌怎麼樣？」
「比我想像中還要好聽，我的耳朵都要懷孕了！」我報予她熱烈的掌聲，「話說回來，彥大妳竟然是女生！」
我移動到她身邊，開玩笑地作勢捶她，既然不存在異性間的差異，彼此間的距離一下子被拉近許多。
她神色略顯尷尬，低聲辯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騙妳的。葉旻彥是我的筆名，聽起來比較男性化，讓妳誤會了真的很抱歉。」
「吼，真是的，都是學長的介紹詞害的。」
「不是巫子穆先生的錯，其實我們也只見過兩次面，要怪就我怪我的穿著打扮和說話方式......」
「妳別替學長辯解啦。話說，才見兩次就敢把人推薦給我，他還真大膽耶！」我忍不住碎念。
說也奇怪，得知彥大是女生後，我卻一點也生氣不起來，反而有種遇見同性的親切感。僅管她不善言辭，但她創作的音樂跨越了彼此間的高牆，讓我能輕易解鎖歌詞背後的涵義，讀取她繁複而幽微的心思。
彥大的演唱與她的解析相得益彰，洋溢在歌聲中的輕愁，比流行歌裡絕望控訴的嘶吼更加豐沛充盈，既不是憤懣或悲悽，也不似胸口壓著巨石般沉重，世上少了一個懂自己的人又何妨？轉過身來還有千千萬萬人，還有更多緣分值得珍惜。
即使不再向誰袒露心跡，離群索居、歸隱山林也能從大自然裡獲得快樂。
這篇歌詞沒有任何後記，白紙黑字呈現它真實的面目，我直覺這是彥大以自身經驗為發想而寫成。或許她認為自己並不缺乏理解，但她願意把作品與我這個陌生人分享，足見其推心置腹的赤誠。
「剛才演唱這首歌時，彥大都在想什麼呢？」
「呃，先想好下一句如何轉音，然後就是...把自己想像成歌詞裡的主角，一同經歷高潮與低谷，把自己徹底融入歌詞裡。」
我被這句話挑起了好奇心，「可以請問歌詞背後的故事嗎？」
彥大搖頭，深邃的瞳仁裡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苦痛。
「抱歉，現在無法，給我一段時間整理，我會親口告訴妳。」
「我可以自己去尋找答案嗎？」我說完才意識到這句話很沒禮貌。
糟糕，必須趕緊道歉，否則合作不成事小，若因此失去寶貴的友誼，我一定會抱憾終生。
「對不起――」
「可以哦，如果妳有本事的話，哈哈哈。」
彥大俊秀的臉龐未見怒容，取而帶之的是一串輕脆的笑聲，我愣住，隨即明白那抹笑容是給予我的正面答覆。
子穆學長提醒過我，彥大最忌諱別人用「聽說」的方法認識她，曾經有不尊重的網友因此被她從好友中除名，但她這次竟然破了例，難道因為我是特別的？她在我身上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或者純粹，她期待我在尋覓的過程領悟到什麼？
我的思緒開始飄移，飄向擱置於回憶角落的片段，我和彥大的好友圈重疊不少，大部分是音樂人和小說家，其中一位我很崇拜的文壇前輩――不是崔大哥，也不是超齡才女黎詩恬――剛認識時就因為彥大的緣故潑了我一盆冷水，差點澆熄我交流的熱情。她反覆詢問我認不認識彥大，和她有無親戚關係，甚至，曾經分不清我們兩個，而把信寄錯了收件人。
那人名叫溫芷郁，line訊息提到的溫姊。
當時我壓根連彥大的名號都沒聽過，遑論有所交集，聽了覺得荒謬至極。
「〈致歉函〉季湘：方才我錯將要給阿彥的信寄給了妳，造成困擾十分抱歉，請妳莫要介懷，把它刪了吧。」
雖然溫姊並未說明原因，但她肯定將我誤認成彥大了。我的內心有點難過，我是真心喜歡溫姊，她卻把我當成彥大的替代品！我一直想不透自己跟彥大到底哪裡相像，直到今日被她的天籟所折服，才恍然大悟：我與彥大契合之處不在性格，而是氣質與頻率。
溫姊既然認錯人，代表她對彥大瞭若指掌，並且早就意識到這一點，想通關這場解謎遊戲，溫姊正是提供線索的不二人選！
但我才是唯一聽過彥大唱歌的人，我內心湧現一陣得意，「妳可以再唱一遍〈快樂〉給我聽嗎？」
「蛤？妳不要得寸進尺。」對面之人好不容易靠著椅背呈現放鬆姿態，聞言上半身又是一僵，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還有，葉旻彥小姐，請妳務必答應與我合作，拜託了。」我拿出準備好的文件遞給她。
「妳希望我與MKM簽約？」
「不，我希望妳與我個人簽約，成為我言季湘專屬的Demo歌手。我們兩人聯名創作，再交由妳來演唱，我相信以妳對文學與音樂的敏銳度，再加上我的創作才華，一定能激盪出不同的火花，帶給公司和現役歌手耳目一新的感覺。」我再度拋出一枚震撼彈。
彥大並沒有被我嚇到，反而露出認真思索的表情，「小湘真是...每次都誇得我心花怒放，又突然提出更刺激的想法，教我嘗過甜頭後，如何狠下心來拒絕？」
看來成功有譜，我屏氣凝神，靜待回音。
「我確實心動了，可惜現在時候未到。」她挑眉，「不如我們來打個賭？」
「什麼賭？」
「下次見面，假如小湘能完整說出〈快樂〉歌詞裡的故事，我就答應與妳簽約，並且將妳想知道的、關於我的所有事情都告訴妳。」
這下輪到我驚訝了，原來彥大早就看穿了我的渴望，但我並不畏懼。
「假如我失敗了？」
「那我就不會與妳合作，同時，妳也必須付出等值的代價――將妳人生中藏得最深的秘密說給我聽。」
這是彥大罕見對我露出的競爭者心態，眼神裡煥發的光采讓我一碰觸便再也無法移開。
「OK，那就來賭吧。」我微笑與她五指相扣，這次稍微加大了力道。
這是一場穩賺不賠的交易，彥大賭上自己的尊嚴，我卻不僅是為了音樂生涯接受挑戰。解謎遊戲也好，賭局也罷，最終獲得勝利的人絕對是我；合作夥伴也好，朋友也罷，我會證明自己能佔據妳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因為夢想，就該和對的人一起實現。
本作之人物與情節皆為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創作內容
【短篇】 (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