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齅覺失靈了。早上照鏡的時候,我撫摸自己的臉,明明鼻子還在,卻感覺它不屬於我。難道因為感冒的關係嗎?早前天氣倏地轉冷,身體確實有些受寒。頭昏腦脹之餘,鼻塞也很嚴重,應該是病情加重了。
我不禁用力擠壓鼻骨,薄薄的鼻翼潮紅。鼻頭傳來輕痛,我為此寬心,雖然無法體會氣味,但我的呼吸健全。我又看了看腕錶,已是出門時間。接着用手探看額頭,温度正常,感覺精神還不錯,我不能因為小恙而折損本月獎金,關於齅覺的病因,還是留給醫生煩惱吧。我得上班,下班之後再去看病,再不準備可要遲到。於是稍稍花費時間整理儀容,我便匆匆趕往學校。
學校建設在市區東邊,那是偏遠的地段,如果乘車過去,至少需要四十分鐘。雖然地理環境不太理想,然而這所中學卻擁有百年盛譽,給予的薪金也異常豐厚。在這個師資通膨的年代,我還能任職這樣的中學,算是撿到天大的便宜,倘若我還執着於微不足道的瑕疵上面,就顯得有些貪婪。
於是我靠着車窗,朦朦朧朧地睡了片刻,而當我再度醒轉,我已站在學校門口。我向守衛出示證件,沿着樓梯登上四樓的教務處。忽然聽見有人叫我名字,別頭一看,原來是秦老師。
「早安,劉老師,病有好些了嗎?」
「好是好些了,只是鼻子還有些問題。」
秦老師為人親切,他搭着我肩膀說:「我也試過轉季生病,如果鼻子真的很難受,你可以到我的桌上找找綠色那瓶藥油,抹一點在眉心總會好受一些。」
「謝謝。」
接着秦老師頓了頓,又說:「對了,今天好像會有新同事就職,校長叫我們到會議室集合,你剛回到學校還沒簽到,你先去簽到,我在這裡等你,等會我們一起去吧。」
「好。」
我點點頭,走進教務處,隨意署了個名,然後跟着秦老師前去會議室。會議室裡早已盈滿,教師之間竊竊私語,似乎都對新任老師感到好奇。不出須臾,走廊響起了橐橐的皮鞋聲,校長推門而入,後面跟着一張陌生的臉孔。只見校長低頭,附着那張臉孔說了幾句話,然後恭順地退到側旁,而那人居然毫不忌憚地坐在主席的位置上,有種江山易主的味道,彷彿校長不過降卒,沒有任何話語的餘地。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校長在別人面前點頭哈腰,心裡有些突兀,因為平日校長總是氣勢逼人,很難想像他也有這樣的表現。
正當眾人疑慮之際,那人發了話:「大家好,我是政府特派的監察官,將會負責監督這所學校的運作,同時也擔任新的通識老師。我姓習,因此大家叫我習老師就好。以後任何人事變動,或教學方案的制訂,都需經過我的同意。而我也會根據各位的教學表現,定期回報教育局,提供教育局一個衡量政策的範本,希望大家多多配合。」
說罷,習老師對着側旁的校長頷首示意,校長就像大夢初醒。一邊擦拭頭頂的汗,一邊慌忙說道:「習老師教訓得是,大家遵循習老師的指引就好。」
習老師不禁莞薾,身子挺前笑道:「那麼,請各位老師帶領自己的班級到操場上集合吧,我還有幾項新規要對學生宣佈。」
教師們有些疑惑,卻也不敢異議,紛紛領命而去。我能明顯感覺他們的憂虞,畢竟新官上任三把火,會燒到哪一個尚未可知。但是再多的憂慮也是徒勞,工作還得好好地做,於是我趕快回到班級,帶着學生走到操場上。相信只要按照習老師的吩咐去做,也不會有甚麼差錯。
學生們整齊列隊,靜心聽着習老師的教誨。而習老師的幾項新規,也只是按照政府新頒的禁蒙面法,警告學生不要帶黑口罩之類的東西回到學校。對此我是樂見其成的,孩子們太過年輕不懂事,總有一兩個貪圖玩樂,如果因此觸犯法律而遺留案底,就很麻煩了。
一番訓誡之後,學生們回到課室上課,而我到教員室備課。我負責二年甲班和乙班的中文課,現在甲班正在上習老師的通識課,下一節才是我的課堂。我趁着這空餘的時間,趕緊把課本重點内容圈一圈,最近教學進度有些遲緩,得把落後的分量好好補上。
紅筆在紙張上飛快轉動,抑揚頓挫,走走停停。寫着寫着,忽然感覺有點餓。我還未吃早餐,於是隨手折開桌上的餅乾含在嘴裡,可不能餓着,待會還有幾場會議要開,輪到開會的時候就吃不着東西了。吃着吃着,我的手卻不禁發抖,抓起包裝細看,確實是鵝莓口味沒錯,還在食用限期之内,於是我反覆折開其他口味的餅乾,全部塞進口腔。
蘋果。葡萄。香橘。石榴。
手中的紅筆跌落在地,我把穢物吐進垃圾桶裡。摀着嘴巴,試圖把所有詫異吞嚥回去,餅乾的碎屑滿襟皆是,嶙峋的質感就像泥砂,也只剩下質感了,我無法嘗出它們的味道。盯着玻璃中的自己,臉色實在難看極了,就這樣呆呆地看了好一會。而後我掏出手帕擦拭乾淨,走進廁所洗了個臉,難道病況已經嚴重到這種地步了嗎?
忽然鐘聲響起,我又慌忙跑回教員室,將零散的教材重新排好,強忍胃中酸意,急急忙忙走到二年甲班的課室。乍見習老師還在授課,我倚着欄干,呼吸新鮮空氣,即便在課室之外,也能聽得他激動講解。他那渾厚的聲線磨着我的耳膜,不知為何,聽得我心律不整。
「各位同學,你們明白了嗎?禁蒙面法是甚麼呢?我再講一遍,看看這張投影片,這幫穿着黑色衣服,佩戴黑色口罩的人就是壞蛋。看,他們手持棍棒,打算攻擊保護人民的警察。而禁蒙面法呢,就是用來懲罰這些壞蛋的法例,好人做事光明正大,只有作賊心虛的人才會遮蔽自己臉孔。因此,凡是佩戴黑色口罩的人,警察都可以合法拘捕他們。同學要筆記下來,這題考試會考哦。好,我看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課堂到此為止吧,下課。」
待學生敬禮完畢,習老師從課室裡走出來,跟我客套了幾句。他的雙眼瞇成新月狀,意味深長地看我,看得我渾身不舒服,有種被獵人釘梢的感覺。
「劉老師久等了。」
「沒事,鐘聲才響過沒多久,而且學生有問題,多費點時間為學生解惑也是應該的。」
習老師笑了笑,笑聲就像電桿上的烏鴉聒噪:「謝謝劉老師體貼。我看過你的教職檔案,你在這裡教書教了二十年,從未缺席一次。學生對你評價很高呢,也很愛戴你,真是學校難得的棟樑,我可看好你哦。」
我只好訥訥地說:「謝謝。學生還在等我呢,如果沒事的話,我先進去課室了。」
「好,那開會再見。」
習老師笑得我心裡發寒,我連忙從他身邊走過,走進課室如蒙恩赦。這時我攤開掌心一看,滿是黏膩的汗水,可管不着這麼多了,我還有正事要辦。學生向我敬禮後,我翻開笨重的課本,停在某篇散文上。我叫幾個學生朗讀,這篇文章倒也沒甚麼晦澀用詞,所以學生讀得很通順,但有些典故和寫作手法還要解釋清楚,於是我拿起油性筆,在白板摘錄文章重點,好讓學生明白。
剛開始我以為是潮濕問題,是白板在吱吱作響,但我停筆時,怪聲卻未停歇。我循聲而望,學生的臉大多冷漠,金屬般的表情,嘴唇不曾鬆脫。從前排掃至後排,我終於發現熱源,聲音從右邊角落響起。我認得這學生名字,他是陳明義,一個性格害羞的男生。此時他的嘴巴扁扁的,雙眼紅腫,很明顯在哭。
通常遇見這種情況,最怕傷到學生自尊,所以不能打草驚蛇,若是弄得人盡皆知,學生的私隱沒了,事情只會越來越嚴重。此刻老師應該專心把書教好,靜觀其變就可以了。因此我將課本合上,講了數則與課文相關的小故事,讓課堂的氣氛沒那麼鬱悶。好不容易撐到課堂鐘聲響起,我才趕忙走去陳明義的位置,帶他到教員室細談。
「能告訴老師發生甚麼事嗎?」
陳明義坐在我面前,不斷流淚,甚麼也不肯說。我將紙巾遞給他,摸着他的頭,告訴他不要緊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找老師商量。接着我又給他兩顆糖果,不知是不是肚子太餓,他吸着鼻涕,含着糖果,哭泣的聲音止是止住了。我想這孩子確實餓了,便將桌上的餅乾悉數給他。學生的情緒勉強穩定,沉默一會,他以懦怯的眼神看我,我便以真誠的話語引導,他終於願意向我透露事情的原委。
「習老師講蒙面人的壞話,我不喜歡他。」
「我想習老師也只是不小心講錯話而已。」
「不是。」他搖搖頭:「通識課的時候,習老師說所有蒙面人都是壞蛋,我就很生氣,我告訴他蒙面人裡也有很多好人,像是蝙蝠俠啊蜘蛛俠啊就是好人。然後習老師說蝙蝠俠甚麼都是假的,但是我真的有見過蝙蝠俠啊,常常出現在我家附近的公園哩,怎麼可能是假的呢?習老師說我撒謊,便拿尺子打我,罰我抄校規十遍。」
說着說着,陳明義眼眶裡的淚水又開始打轉,他咬着嘴唇,將手臂伸給我看,上面滿是紫黑色的瘀青。我極為詫異,都已經二零一九年了,還動用體罰嗎?難道習老師就不怕被家長告狀?
就算學生講話荒唐,老師也不應意氣用事,這年紀的孩子心智未熟,偶爾講出不合邏輯的話也很正常,這就是孩子率真的本性。我們怎能因為這等小事,而跟學生斤斤計較呢,我們若是心胸狹窄,那麼孩子也會跟着心胸狹窄。我們為人師表,應當表現出相稱的風範,習老師這種行為實在是超過了。
我安慰陳明義,心裡有了盤算:「還疼嗎?你現在先去醫護室坐坐,老師要跟校長討論一些事,等等老師就會回來,放心,老師一定幫你掙回公道的。」
「嗯……我相信劉老師。」
我把整盒糖果塞進陳明義的口袋,摸摸他腦勺,叮囑了幾句,陳明義便展現笑容,歡天喜地的走了。接着我來到校長室,還未敲門,就有人替我開門,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打傷陳明義的習老師。
我往後退了幾步,習老師笑着詢問:「劉老師有甚麼事嗎?你臉色好像不太好呢,不要緊吧?」
「我有事向校長報告,如果你在跟校長討論公務,那我稍後再來。」
「不礙事,你先進來再說。難道你忘了嗎?我負責監督這所學校的運作,任何事情我都有權過問,向我報告就等同向校長報告,而且校長也在裡面聽着呢,這沒甚麼不好的。」
習老師如此說道,我無法拒絕。我走進校長室,瞥見校長就坐在那裡,他的眼光閃過驚恐,對習老師唯唯諾諾,我有些失望,也有些疑慮,這般畏縮的校長真的能為學生主持公道嗎?
習老師笑道:「好了好了,我們時間有限,有甚麼事情請儘管說。」
我深深看了習老師一眼,然後轉向校長:「今天有學生跟我說,他在課堂被老師用尺子打,而我檢查了學生傷勢,感覺事態有點嚴重,有必要向您報告。」
校長皺眉:「呃,這個嘛……」
習老師忽然插話:「不知劉老師是否在講陳明義的事情?如果是的話,具體情況我已向校長呈報,而現在我們正在商議獎懲的問題,我想記缺點是必要的,不知劉老師有甚麼建議?」
「記缺點?事情沒那麼嚴重吧?」我難以置信:「陳明義也只是稍微頂撞了幾句,有必要罰這麼重嗎?而且他都接受體罰了,再罰下去未免也太過分。」
「我認為我的處罰合情合理,因為陳明義不止頂撞這麼簡單,他是在欺騙老師,散播錯誤的資訊給其他同學,說甚麼蝙蝠俠就在自己家附近,屢屢妨礙我的教學,連這種荒謬的話也講得出口,真是不知所謂。」
「那只是戲言,小孩子亂講話也當真?他們哪懂得法律是甚麼?而且習老師也太沒雅量了吧?孩子的思維那麼簡單,就像一張純潔的白紙,很容易受到他人感染,而你的行為這般暴戾,很容易造成學生心理陰影的,我認為習老師應該向陳明義同學道歉。」
習老師把弄着領帶,滿不在乎地道:「劉老師大驚小怪了,體罰明明是件正常的事,很多家長在家裡也會打小孩啊,只要不是毫無理由就沒問題。現在就講講我的理由吧,如果因為孩子年紀小就放任,那麼他是一輩子都不會長大的。誠如劉老師所說,孩子容易受他人感染,那麼我們就該趁着學生成長的黃金檔期,提早讓孩子明白何謂紀律,體認說謊的後果,否則等孩子把吹牛當成習慣那就太遲了。」
「這理由實在牽強,學生是有程度差別的,不然為何中學要分為六個年級呢?你這般武斷,只是在折磨學生而已。請你不要憑着自己好惡去判決學生,任何事情都是有所本的,如果習老師沒經驗的話,可以向周邊的老師多多學習,相信老師們一定很樂意教你。」
習老師正色道:「誠信是基礎,不關程度的事。政府派我過來是為了糾正學風,這無涉我個人好惡,一切都是政府指示,老師沒那個資格教育我,而我就是所本,就是學校的規矩,如果還有問題,你太可親臨教育局投訴我。」
耳窩嗡嗡地叫,我有點頭暈:「你要如何向學生家長交代?這件事難以善罷甘休吧?若是傳了出去,一定會對學校的聲譽衝擊很大。」
習老師露出勝利般的笑容:「劉老師不用擔心,我已經跟陳明義的家長通過電話,一切都沒問題。」
「怎麼可能?」
「我不是說過嗎?體罰明明是件很正常的事,只有劉老師覺得有異,陳明義的家長也認為沒甚麼問題,反而跟我說教訓得好,這小子就是欠缺管教,要我隨意地打,往死裡打,直至陳明義乖乖聽話為止。」
「不是──」
此時校長拍了拍辦公桌:「好了,劉老師,事情已經圓滿解決,不要再鑽牛角尖了,你還有課要上吧?這樣怠忽可不行,你的意見已經足夠清楚,我們會酌情處理,請你先出去吧,剩餘的事交給我就好。」
「我──」
本欲再爭辯甚麼,但我耳朵轟鳴,音調或高或低,彷彿在海裡跟人講話似的。所有詞彙都帶有水氣,句子結構得了風濕,總是覺得遲滯。強烈的暈眩在我的意識裡活蹦亂跳,想吐,我逼不得已退出校長室。
我站在盥洗盆,怔怔地看着自己。經過反覆實驗,我確實失去齅覺和味覺,現在輪到聽覺搖搖欲墜。但比起自身的病情,我更為剛才的事情感到氣憤。我雖然沒有聖人那般高貴情操,然而,我想自己還是保有熱誠和底線的,也無法對學生的哀痛置之不理。
說起學生,不知道陳明義的狀況如何。我離開廁所之後,便走到醫護室,看見陳明義坐在那裡,駐校醫生正在為他塗抺藥膏。問過醫生情況,其實也只是皮外傷,塗完藥膏就可以繼續上課。我看了看腕表,還有一段時間,於是我耐心等待,打算帶着陳明義一起回到課室。
而陳明義看見我似乎很高興,他的笑容無邪,給予我無限的信任,我内心愧疚,感覺自己無法兌現承諾很丢臉。但他低頭把弄糖果盒的表情,卻又讓我鬆了一口氣,畢竟孩子的世界十分單純,糖果就是孩子的全部。
帶着陳明義回到課室後,我到隔壁乙班上課。好不容易完成上午的課程,下午卻還有幾場會議要開,開會的時候難免碰見習老師,我索性閉上眼睛,整場會議根本就是習老師的舞臺,沒有其他老師的餘地。連續開了數場會議,有點喘不過氣,頭痛欲裂,實際聽進耳朵的資訊零碎,更多是一些荒蕪的雜音。
話雖如此,但總算撐到放學。此刻太陽已是西沉,而我最後的工作,就是帶着低年級學生過馬路,這份差事原本也沒甚麼,只是我精神很差,飢餓,而且内心侷促不安,還在為早上的事情糾結,這導致我過馬路時晃了好幾次神,差點闖紅燈,幸好有人及時拉住,不然我可能被車子輾成肉醬。回頭一看,原來拉住我的是秦老師。
「怎麼這麼粗心大意呢?」
我不禁嘆氣,揉着太陽穴:「對不起。」
「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秦老師也嘆了一口氣:「你的事情我都知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只是覺得他太過橫行霸道。」
「忍着點吧,現在經濟不景氣,很多學校都倒了,只有我們沒倒,這完全是靠校長跟官員攀關係,不然學校哪有錢養活我們呢?」
「你想說我們攀的是習老師的關係?」
「嚴格來說,是習老師代表了政府的態度。我們學校每年拿這麼多補助,吃人嘴軟嘛,所以政府要我們做甚麼,就得做甚麼,若是不聽話,就不要妄圖從政府手中拿到錢,就是這個意思。」
「錢歸錢,總不能派一個沒有教育經驗的人來當老師吧?」
「唉。」秦老師拍拍我肩膀:「突然多了個上司也沒甚麼。他這麼愛搞,就讓他搞啊,你就當成有人為你分擔職務就好。其實有時候,不要多管閒事,兩眼抹黑,裝作看不見,多麼逍遙自在啊。他搞他的事,我收我的錢,大家和和氣氣,何樂而不為呢?」
我本想再說些甚麼,但號誌轉成綠燈。秦老師舉起手中旗子,吹響口哨,帶着一群學生過對面屋苑去了。而我只好落魄地跟在學生後面,確保無人落單,只要到了屋苑,事情就該塵埃落定,然而在我解散學生時,忽然有隻小手抓緊我的衣角,我低頭一看,陳明義眨巴眨巴地看着我。
「陳明義,有甚麼事情嗎?」
「老師老師,我帶你去見蝙蝠俠。」
「蝙蝠俠?」
「嗯嗯。」他點頭如搗蒜:「就在後面的公園。」
不會是甚麼奇怪的人吧?為免陳明義受到危險,我決定跟他走一趟。陳明義帶我走逛公園,他吩咐我躲在牆壁後,說甚麼蝙蝠俠不喜歡曝露在眾人眼前,並且煞有介事地要我保密。我心中暗想:好吧,只要在這裡等待,蝙蝠俠就會從黑夜降臨嘛。
時間慢慢溜走,四處闃然無聲,天上黑壓壓一片。陳明義乖乖坐在公園中央,但我已經不耐煩了,正欲勸他回家,一道黑影卻驀然闖進我的眼睛。我遠遠審視這個人,確實很像蝙蝠俠,無論斗篷或頭罩,我都找不到破綻。該說栩栩如生嗎?他做出電影裡的招牌動作,而陳明義拍手叫好。然後陳明義便上前跟他聊天,原諒我聽覺衰落,我無法聽清他們的對話内容,隱約知道是跟漫畫有關。但沒過多久,蝙蝠俠又突然站了起來,從斗篷裡掏出一顆糖果,把它塞進陳明義手心,轉身便瀟灑離去。
接着陳明義跑了過來,興奮地說:「看吧,我可沒騙老師。」
我一時不知該回甚麼,默默牽起陳明義的手,趕緊送他回家。沿途他講了很多有關蝙蝠俠的事,看來他認識那位蝙蝠俠有段時間,我暫時聽信。雖然這男人沒有做出拐騙孩子的行為,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應該多加留心。
送完陳明義回家,我收拾東西去看醫生。診所裡的醫生用電筒照過喉嚨,也用聽診器按過胸膛,還是表示找不到病因。脈博和血壓綠色正常,體温維持三十五度半,扁桃腺也沒有炎症,最多只是輕微貧血,因此醫生判斷我心理壓力太大,叫我早點回家睡覺,多喝幾杯水就可以了。
我到藥物處付清看診費,拿了一罐維他命,回家蒙頭就睡。我確實很累,深深睡了九個小時,翌日起床梳洗,身體仍殘留昨日的倦意,皮膚毫無光澤,感覺自己蒼老了幾歲。齅覺和味覺還未歸返,聽覺也時好時壞。但我不能休息,這個城市的人討厭生病,我應該為工作的事情憂慮才對。避免錯怪好人,也避免摔破孩子的夢,在往後一段時間裡,我開始監察蝙蝠俠的行為。而在某個夜晚,他終於露出馬腳。
某次我在陳明義離開後,悄悄跟蹤那位蝙蝠俠。我之所以有這個舉動,純然覺得每天這樣偷窺也不是個辦法,想要找機會跟他談談。跟着跟着,我一路跟到街口,他突然佇足,從斗篷裡拿出小提琴,開始拉起某首歌的曲調。我愣着看他,滿街的遊人也愣着看他,漸漸在他身邊圍攏,變成一道鐵牆,當中有人哭泣,也有些人默默戴起黑色口罩,我意識不妙。
幸好音樂沒有持續多久,他四處張望,似乎心中有所顧慮。演罷一曲,他忽然向着觀眾鞠躬致意,收拾東西又走了。於是我穿過人群的掌聲,一路跟他拐進另一條街道,眼見他又重新拿出小提琴準備演奏,我慌忙制止他。
「請不要演奏那首曲子了。」
他回頭看我,警惕地看我:「關你甚麼的事。」
「你知道的吧。這首歌可是宣掦暴力的工具,隨便演奏等於蛊惑民眾,是要坐牢的,這在法律上明明寫得清清楚楚。」我又想起了甚麼:「而且你不會不知道立法會已經通過禁蒙面法的事吧?不要以為打扮成某個電影角色,就能逃過法律的制裁。」
「哦?制裁又如何?我從不遵守無稽的法律,我只遵守公義,公義就是民心,若是有人巔倒是非黑白,人民理應用盡所有方法阻止它,而不是做它的走狗。這首曲子我就是要演下去,我要讓大家想起政府諸般的荒謬,想起警察濫殺無辜,想起那些遭受剝削的老百姓。」
我的腦海閃過某個新聞畫面。有個蒙面男子揮手大呼:黃藍是政見,黑白是良知。於是眾人揭竿起義,在城市裡到處生事,大量民眾湧進立法會,把所有可觸之物破壞殆盡,目的就是瓦解當時的行政機關。那場暴動持續了兩年之久,百業蕭條而得不償失,如果不是警察開鎗鎮壓,我們現在也不會有好日子過,而眼前這個男人的言行,無疑與當年那個蒙面男子的身影重疊了,我為此感到擔憂,擔憂學生的安危,也擔憂我的城市。
於是我嚴肅地說:「不要跟我扯些有的沒的,我知道你認識陳明義,而我是那孩子的老師。我不支持任何暴力,也不想任何漠視法律的人,灌輸一些奇怪的思想給我的學生,請你以後不要接近他了,否則我就要報警處理了。」
他不以為然:「如果你只是隨意看看新聞,然後盲目將人家劃分為暴力團體,那麼我只能說,這城市也挺悲哀的,竟然有你這種缺乏批判思維的老師。倘若教育界盡是像你這樣的人,恐怕就要世界未日了,因為學校也不過是個養豬場,到時候,整座城市都會因為你們而充滿愚蠢的豬,世界變得無藥可求。」
「你那來資格說我?你有為過這社會貢獻甚麼嗎?整天遊手好閒,埋怨我們的城市有多糟糕,從來不看它好的一面。我們的城市本來好端端的,你卻把它說得萬般不堪。如果真的那麼不堪,那請你移民到外國去吧,休得在這破壞別人安寧了。」
他忽然陷入沉默,緩緩向我走來。我保持警惕,我無法確認他的意圖,也無法看懂面具背面的表情。只見他一直逼近,逼近,忽然停在離我四步的距離,然後摘掉自己的頭罩。
「那你還記得我嗎?」
「你是──」
我如受雷劈,身體彷佛墜落冰窖。我的頭腦不斷發出超載的信號,而且雙手不斷發顫,如果有鏡子,臉色肯定蒼白無比。
我故作鎮靜:「為甚麼突然回來,你不是走了嗎?」
他看穿我的把戲,陰陽怪氣地說:「我無法忘記這個城市對我的傷害,也無法忘記你的背叛,所以我回來了。」
我不禁畏縮,然而脊樑卻撞在閘門上:「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
他逼進我面前,用力抓起我的手:「劉老師,有些傷口不是說忘就忘的,就算你不去看它,它還是會隱隱作痛啊。」
「你抓住我的手也沒用。事情過去就是過去了,如果你還是不能釋懷,那我向你道歉,除了道歉之外,你也無法從我身上得到其他東西。」
他瘋狂大笑,淚流不止:「哈哈哈哈──」
我感到迷惘:「有甚麼好笑的。」
他鬆開我的手,依然詭異地笑着:「你說得對啊,所以我要掙回自己應得的一切,不惜任何手段都要掙回這一切。」
汗珠涔涔而落,我倒抽涼氣:「你到底想要幹嘛?」
「我到想要幹嘛?以後你就知道了,呵,我們走着瞧吧走着瞧。」
他狠狠地瞪我一眼,然後拂袖而去。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猶像萎地的植物,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來。當我回過神,舉起曾被他抓過的左手,發現手腕正在流血,應該是被蝙蝠俠的皮套刮傷。然而我卻無法感受任何痛楚。血不知是冷是熱,即便我拿出紙巾擦走血漬,我的意識仍然空洞,彷彿這隻手不是我的,皮膚上的神經全然喪失了感覺。
晶瑩的淚水沒有實感。柔軟的紙巾沒有實感。蕭瑟的晚風沒有實感。牢固的鐵閘沒有實感。一切都變得沒實感。唯一還有實感的是内心,内心洶湧是羞愧,因為他會變成這個樣子,完全是我一手造成。記憶正於海馬體内飛竄,我想起那副青澀模樣,六年級的他還保留天真,願意把所有心事託付給我。
他,就是李文龍。
「劉老師,我有話要跟你講。」
看着李文龍耳根發熱,不斷左顧右盼,我就知道他又要向我傾訴心事了。我體諒他的處境,於是邀請他到教員室裡談,因為中午時分的教員室很安靜,其他老師都外出吃飯,只有我習慣帶便當,是個很適合透露秘密的場所。
「請坐,有甚麼事情都可以跟老師說。」
李文龍攥緊拳頭,小心翼翼地看我:「劉老師,您是我最信任的老師,有件事我想請教你,而我相信您是不會說出去的。」
「你放輕鬆,不用那麼見外,慢慢說就好,老師保證幫你。」
他嚥了一口唾液:「有老師這句話,我就安心了。其實昨天晚上,我和幾個同學跑去參加示威活動,但半途發生了意外。我知道學校不允許我們參與政治,被抓到會很慘,但想到同學的性命安危,我覺得自己有必要講出來。」
我神情凝重:「可以說清楚一點嗎?」
「那時我們約好到政府合署抗議,到了現場之後,我們只是跟着其他人搖揮呐喊,但不知為甚麼,警察突然開了鎗。當時人很多,我不知道真實情況,大家推來推去,口號停了下來,取而代之是骸人的慘叫。我心裡很怕很怕,一直被人浪沖到不知哪裡去。」
我抓住李文龍的手:「那你說的那幾個同學呢?」
他的臉色倏然刷白:「那時我與同學走散了,想要找他們卻找不到,又不能回頭,因為警察不斷射催淚彈,我只好跟着人流往前走。後來我有嘗試打電話給他們,可是一直打不通。隔天我回到學校,發現那幾個同學請假了,最近網上有些不好的謠言,時常有示威者被警察拘捕後音信全無,我有點擔心,也很怕,所以想找老師您來確認情況。」
「沒問題。」我打開點名簿,看了看缺席:「是這四位同學嗎?」
李文龍看着缺席上的名字,猛然點頭:「是的,就是他們幾個,拜託老師了。」
「其實早上教務處已經聯繫他們家長,也問過缺席原因,我記得好像是流感吧,他們要休息好幾天呢,為此校長還請我做好衛生措施。放心吧,既然能夠聯繫他們家長,也代表他們都回到家了。」
「嗯,如果老師有甚麼消息的話,務必告訴我。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要拜託您。」
「甚麼事呢?」
他把一本黑色記事本遞給我:「裡面是我寫的歌,我想和幾個同學組成樂隊,創作音樂。然而我們現在缺一個演練的地方,所以我想問老師您借一間課室,方便我們放學演練。」
我迅速掃過記事本的歌詞,越看越心驚:「你應該知道最近新立的禁歌法吧?你寫這些歌已經犯法了,就不怕我報警抓你嗎?」
李文龍咬了咬乾癟的嘴唇:「我雖然害怕,也知道做這些事情的後果很嚴重,但我覺得真相很重要,這些歌都是我每天看新聞後的感悟,越看越想哭,我不想違背自己的感情,也相信您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忽然鐘聲響起,我站起來:「好啦好啦,現在時間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上課吧,讓老師想想。」
他躬身致謝,激動地說:「一切就拜託您了。」
李文龍離去後,我坐在教員室思索。考慮片刻,我還是決定向校長匯報,畢竟校園發生此等大事,如果處理不好,可能會釀成災難。於是我走到校長室,耐心跟校長仔細斟酌。原本我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講李文龍的事,但我看得出校長想認真處理好此事,也同意我的諫言,所以我將李文龍等人全盤托出了。
「所以我們應該低調處理此事,警告那幾個學生,因為這些孩子也是受人教唆,才會誤入歧途的,因此我們要加強思想教育,教導學生明辨是非,那麼就能避免相同的事情重覆發生。」
「好,你說得太好了。」校長的臉色異常紅潤:「這可是大功一件啊。」
「謝謝,希望校長能將那幾個學生交託給我,我會私底下跟他們好好談談,進行簡單的心理輔導,相信我可以糾正他們的。」
「好說好說,這事可以慢慢來。」
補充其餘細項後,我走出校長室。心底不是滋味,總覺得氣氛有點怪怪的,但也沒有多作猜想,便走去上課了。
孰知一道轟雷驚醒我的黃樑夢。那時窗邊的警車聲響得撼天動地,我跑到走廊查看,卻目睹數個武警沿着樓梯上來。我趕緊去校長室詢問情況,然而校長一看見我便連聲道賀,我如墜五里霧中,摸不着頭緒,僅僅聽得外面傳來學生的哭叫聲。
我又走出校長室,只見武警拽着李文龍經過這裡。我伸手想截停武警搞清情況,但那位武警沉默不語。
「劉老師,救救我!」
李文龍哭着求我。武警見況攔在我面前,不肯讓我接觸。他實在過於魁梧,我無法搬得動他。他的背後再度傳來李文龍的哀嚎,是撕裂的,是破碎的,就像麋鹿被獵豹咬住咽喉,只能發出無數泄氣的顫音。而我心憂如焚,卻是無能為力,做着無謂的掙扎,努力想讓眼前的武警退開半步。但是,最終只能眼睜睜看着李文龍的身影逐漸變小。
武警得意地笑了。校長露出事不關己的模樣。他們在我耳邊說風涼話,我呆若木雞,卻是無能為力。雙膝不自覺地軟爛,直直地跪於門口,我這才察覺,原來學校最大的災難──是我啊。如果我不向校長匯報的話,如果我的思考足夠深邃,那麼就不會發生這一切了。
我謀殺了一個學生。儘管我曾努力忘記,卻怎麼也抺不走身上的污垢,只能任由它在身體的罅隙裡腐爛發臭。
時至今日,我之所以看重陳明義的事,其實只是不想重蹈覆轍罷矣。然而萬萬沒想到,我居然還有機會與李文龍相遇。
這晚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上床蒙頭就睡,而關於齅覺和味覺的問題,我已無意探討,當然也包括時好時壞的聽覺與觸覺。翌日起床梳洗,照常回到學校接受習老師的指導。鎮日聽着習老師喇叭般的嗓音,我的聽覺已經徹底壞死。
但這不是我關心的事,我只關心李文龍。我想了很多方法補償他,但都無法稱意。我放學走到公園,想要與他再見一面,卻發現李文龍沒有如約而至,偌大的公園裡只有陳明義守着。莫非昨晩的話刺傷了他?於是我詢問陳明義,李文龍到哪裡去了?陳明義疑惑地看我,說了幾句話,但我聽覺損傷太嚴重,只能揣摩陳明義的口形,勉強猜個大概,大概是不得而知。
當我再看見李文龍時,卻是在新聞上了。電視裡的他仍然穿着那套蝙蝠俠服裝,只是上面多了些破洞,手上戴着鐐銬,被武警重重包圍。他嘴邊涎着鮮血。看不出有甚麼心情變化,我忽然想起一句話,有些傷口不是說忘就忘的,就算你不去看它,它還是會隱隱作痛。現在我的心口隱隱作痛,視覺一片黑暗,然後甚麼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