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傍晚,莫回到家,剛放下書包,便聽見家門"碰碰"作響。
望向窗外,是個身穿黑軍服、長軍靴,壯碩的黑髮大叔。其神情肅穆,貌似黑騎士薩爾。
只可惜,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這個人是貝亞工作上的長官,耶乎-路德,每兩個月都會來家裡一趟。
莫對這個人並不陌生,但對他的了解也僅此而已。
不情願的打開大門。
門前高大的身影,使門框顯得狹小擁擠。
耶乎視線俯視而下,壓迫感重得莫不自覺退後讓道。
即便如此,耶乎進門時,仍刻意似的撞了莫一把。對於莫的怒視,更是嗤之一笑。
隨他身後,一名陌生少年跟進屋內。
少年的琥珀色雙眼柔和雪亮,飄逸的深海色藍髮氣質中帶沉穩。其臉龐更是清秀無瑕,若非衣著同樣軍服,或許不會認為他是少年,而是少女。
莫不禁望得著迷,甚至忘了剛才的怒氣。
此時,一旁木樓梯發出急促的踩踏聲。
是貝亞。她跟往常一樣,拎著神秘的文件下樓,用茶點與笑容招待客人。
少年謝過貝亞招待,端正站在耶乎身後。
而耶乎嘴裡吃著茶點,腳翹得高,小木椅兩腳發出"嘎吱嘎吱"聲。
莫邪惡期許,椅腳斷裂摔個他四腳朝天。
莫知道貝亞不喜歡他聽這些大人的事,主動說「我去找大灰牠們。」
「你去吧。別太晚回來,待會要吃晚飯了。」
「嗯!」
門前,貝亞眼望莫小小的背影。她笑著欣慰,這孩子終於變得懂事了。
然而,莫走進樹林後,卻悄悄回身。見貝亞進屋,馬上繞回屋外,隔牆偷聽。
耳朵還沒貼牆,就聽見屋內傳來男人的低吼。
「為什麼這次作業量那麼少!?這跟當初說好的未免差太多了!」
「關於這一點,我很抱歉。我已經盡力了…」
「盡力了?那就再盡力點啊!」
「一級謎文充滿特殊詞語,必須參考大量資料,花上的時間…」
「好了好了,你不必解釋那麼多。作業量是契約寫明的,並不是我說的算。」
「是。」
耶乎點了支菸,話鋒一轉「你別忘了,你家兒子可是半個諾達米人。他現在享有的自由,還能讀書,可是國家恩賜的特權。你若不再賣命點…嘖。」
「大人,這我知道,拜託您別提這個。我真的盡全力了,請您一定要轉達我的困難處。」
「唉,看在你為國家的奉獻上,也只好再幫你說句好話了。」
「謝謝大人。我會努力履行契約…」
耶乎嘴裡吐出一團濃霧「我說貝亞阿,你就別大人大人的叫了。老是對我提著滿滿戒心,還在為十年前的事記仇?」
「大人,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哈哈哈…這世界如此之大、有趣,還有多少令人嚮往的生活。有人寧可守寡破山,我真是搞不懂。貝亞,你是聰明人,況且還年輕漂亮,身材也…」
「你想說什麼?」貝亞語調開始變得冰冷。
「說實話,我真有點同情你。當年為了一個女孩,把女人的年華賣給國家。如今又為了這小鬼,幾乎是把一生都賣了。」
「我的事用不著你來管。東西已經給你了,趕快離開吧!」
貝亞笑容不再,擠皺的眉頭下,眼神流露著怨怒。
「唉,以你的條件隨便也有好日子過。乾脆點,把小鬼交出來,再找個美好的第二春豈不是很好…」
突然,餐桌"碰"的一聲,茶水灑了一地,氣氛瞬間凍結。
貝亞彎腰拍桌「閉嘴!再提起我的孩子…」
她抓起自己辛苦整理的譯文,手臂順勢往後一擺,朝著正在燒水的壁爐。
忽然間,手臂撞到了硬物。
轉頭查看,那個硬物居然是少年的胸膛。
貝亞張嘴一驚,他是什麼時候…
「貝亞女士,請您冷靜點。這些我先代為保管。」
少年輕輕一語,將文件收入懷中,只留下貝亞錯愕的手臂懸掛半空。
「我說貝亞,你若想展現決心,大可不必這麼做。你不怕這些年的努力付諸流水?友情的勸言,你既然不喜歡聽,我就不說了。這幾年挖掘的謎文量大增,國家肯定不希望少了你這樣優秀的翻譯者。」
「…………」貝亞無法回答。她已經失去原有的立場。
「最後一點。近來有情報顯示杰米出現在諾良島。如果你知道那混蛋的下落,一定要馬上通報,否則後果你明白的。」
耶乎熄了菸,於桌上扔下一袋金幣,喊道「魯約,走了。」
貝亞癡癡的目送兩位軍官。
當她收下那隻高掛半空的手臂,才發現它在顫抖。即使抓緊,仍抖得不像是自己的手。
交抱雙臂才發現,原來顫抖的不只是手臂,而是全身。
雙腿忽然無力支撐,跪坐了下來。眼淚又像當年一樣,不聽使喚,滴濕衣衫。
她很害怕。害怕現在的日子隨時會被剝奪,害怕她自己再也保護不了莫,保護不了安潔…
屋外,莫倚靠屋壁,面無表情仰望橘紅天色,同樣感到痛苦。
屋內談話字字句句都聽得懂,拼在一起卻不太懂。
什麼契約?什麼特權?什麼女孩?
每當自己長大些,都以為對這世界更加了解。但現實卻是一次次看得更模糊。
唯一明白的是,原來媽媽那麼拼命工作,就是因為我…
經過幾日思考,突然有個想法。如果自己也會點謎文,也許能替媽媽分擔工作。
莫以想要學習謎文的名義,向貝亞提出這個念頭。
「…你應該知道,解讀謎文是件非常困難的事。即使是再努力、再有天賦的人,仍會頻繁的遇上瓶頸與挫折。只是…你能找到努力的目標,肯定是件好事。」貝亞狐疑的神情逐漸放鬆。
「我知道很困難。但,我還是想試試。我會很努力學習,不會輕易放棄的!」
「嗯,阿莫。那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想要學習謎文嗎?」
「我…因為想…幫你。如果我學得會的話…」
貝亞恍然一笑,忍不住給這貼心又可愛的孩子,一個溫柔的懷抱。
「謝謝你。我會好好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莫在貝亞的懷裡笑得開懷。貝亞也緊抱莫的後腦杓。但她臉上並不是笑容,而是憂愁。
隔日夜晚。書桌前,莫一次對著四本書左讀右翻。
其中兩本是貝亞自製的謎文字典,一本是她整理的謎文筆記,還有一本是以謎文記載的童話故事書。
翻譯這本童話書,便是貝亞交代莫的第一個任務。
莫依照貝亞所教,一步步對謎文進行解析。
窗外,白日漸紅西下、白月浮出山巒。燃盡腦細胞,腳抖到鐵腿,仍一個字也讀不懂。
挫折得從書堆裡抬起頭,脖子又痠又疼。身體疲憊得癱軟在椅背上。
所幸夏夜蟲鳴平調連綿,如同耳熟的搖籃曲,緩和了煩躁情緒。
望向房門外,樓上燈還亮著,卻不見打字聲。
媽媽睡著了嗎?昨日的事又讓她的負擔,變得更沉重了吧。很想分攤她的負擔,自己卻無能得只能分攤到擔憂…
日落後,山上迎風氣溫驟降。
莫泡了壺熱茶,多倒一杯端上樓。刻意放輕腳步,舊木階仍發出"嘎滋"聲響。
閣樓裡,桌面凌亂,書本敞開露白,打字機裡的文件也只打到一半。床上空無一人。
人呢!?
莫在貝亞的房間裡轉了一圈,發現窗子沒鎖。
「媽?你在家嗎?」…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兩個呼喊,皆未得回應。
莫披了件薄衣,便踏出家門。
憑著他野獸般的眼睛,在漆黑的土壤上,尋見"兩對"新鮮足跡。更以過往追蹤野熊的經驗,循著足跡深入林子,遠遠見突兀的亮光。
朝亮光前去,還沒見到人,就聽見她的聲音。
莫躲進樹叢窺視。
貝亞面前是個有著東國藍髮、瓦塔斯黑眼的男人。他雖高不壯,加上眼鏡看似斯文。
「相良還在的話,一定不希望你這麼做。就算你成功了那又如何?那些喪生的人就會活過來嗎!?」
「…………」
貝亞語氣著急,不斷在胸前搓揉著手掌。而男人只是低頭逃避了她的視線。
「杰米,你明知報仇改變不了什麼,為什麼還要執迷不悟?為什麼不肯放過自己?」
「我何嘗不想放過自己!是這個世界不願放過我!它奪走了我的一切,奪走了我活下去的力量…要不是這份仇恨支撐著我,我早就…」
「不要這麼說!"娜可"還在等你不是嗎?看你這樣子,我都很難過了,何況是她!」
貝亞從懷裡掏出一疊資料。
杰米順手接過。上頭殘留的餘溫,暖進了他的心頭。
「謝謝你。」
「不用謝了。我最近都在忙耶乎那邊的工作,實在沒時間能整理出多少資料。現代醫學明明已經進…」
「貝亞。」杰米打斷道「你還記得,這個忙你幫了我多久嗎?」
「多久??阿莫今年十歲了…十二年了吧。」
「你究竟為什麼,願意幫我這麼多?當年,你又是怎麼想的?」
「咦?怎麼突然問這個…?」貝亞整理了一下情緒「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或許是我的罪惡感作祟吧。從我嫁人後,得到許多幸福,而你卻還苦苦等著娜可甦醒。我那時多希望,你也能早日得到它,所以…」
「真像你的作風。其實當時,我就已經得到了,從你幸福的笑容中。你入嫁後,我也確實更能專注於研究,喚醒娜可回到我身邊。後來更得到你的幫助,讓我一度燃起希望。貝亞,我對你除了感激,也很抱歉。」
「這是我自願的!你何必道歉。」
「十二年…十一年…原來我瞞了你這麼久。」
「………?」
「娜可她,早就不可能會醒來。自從我父親被定罪後,國家陸陸續續奪走我們培肯家的一切。最後連未過門的她也不放過,拆了她的維生裝置,殺了她…對不起,瞞了你,讓你白忙了。對不起…」
杰米說著,仰起了頭。兩道淚痕,從他霧濛濛的眼鏡下流落。
貝亞摀著嘴,壓抑住心中的震撼。比起被欺瞞的不悅,杰米的痛苦更深深感染著她。
「為什麼他們做得出這種事…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害怕影響到我的婚事嗎?連你被通緝的事情,我都是最後一個知道!杰米,你怎麼這麼傻。」
「看著幸福的你,我並不覺得我傻。這些瑣事都不重要了。這下你能諒解我堅持報仇的理由了吧。」
「不能!!你還有很長的人生,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逃到國外重新來過吧。」
「你也知道,我們都是國家謎文研究員,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國家也會不惜代價把我們抓回來。更何況我身上的罪可重得很。」
「但…你不是已經躲了十多年了嗎!?」
「你聽過"黑蛇"這個組織吧。掌握著謎文科技,自稱正義與瓦塔斯勢不兩立。他們不僅願意協助我報仇,還會保護我。這個國家已經病入膏肓,不值得留念了。碧瞳南島還有薩爾他們守護,勉強繁榮著。其他領主可不是如此。也難保不會再發生十年前的事件。」
「他們只是在利用你…雖然我也不喜歡這個國家。但還有很多人在努力改變著,還不到無藥可救的地步。而且就算換了新的政權也未必是好。」
「我不想說這個了,我今天來不是為了這個的。貝亞,跟我…」
這時身旁草叢竄動,打斷兩人談話,但也因此發現遠處亮光正朝這裡而來。
杰米迅速熄了燈。漆黑林中只剩彼此模糊的人影。
貝亞說「答應我!不要去報仇,好好活著。我不想看見你跟相良一樣…」
「唉,難得的相處真是短暫。貝亞…我其實一直都很喜歡你,只可惜當時我們各有了歸屬,真希望時間能夠重來…」
「…你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我害怕以後沒機會告訴你。」
「你要擔心的是你自己。我…我是一個很糟糕的女人,同時喜歡上兩個男人,還有一個已經算結婚了。而且每次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
杰米聽了露出微笑。因為他正是兩個之中的一個。
他伸手環住貝亞的腰及後腦勺,緊緊摟著「貝亞謝謝你。好好照顧自己,還有你的孩子。安潔現在過得很好不用擔心。我走了。」
黑暗中,貝亞側臉靠著他的胸膛,靜靜待著。兩手伸了起來,在給他擁抱前,卻又垂下。
那是來自倫理良心的譴責。
理性與感性相互牴觸,令她難受。
最終理性戰勝了雙手,而感性戰勝了雙眼,令她流下兩道淚水。
在杰米手一鬆,消失在黑暗中時,感性更是大獲全勝。
沒幾刻,耶乎帶著火光,及大批手下趕到此。只見到貝亞一人癱坐在地,隱約還能聽見她的啜泣聲。
「杰米呢?杰米人在哪!?你見到杰米了對吧!他人呢!?」
「我不知道…」
「你們快給我去搜!」耶乎吩咐士兵後又吼道「貝亞你搞清楚!女孩跟小鬼可以說是在我手上,你最好老實招來。」
「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幫我抓到杰米,我還能替你跟上面說幾句好話,給你減少工作量……」
「…………」貝亞模樣失魂,像沒聽見似的沉默。
耶乎氣急敗壞,只能拿一旁倒楣的樹出氣。
「都是剛剛的臭猴子!浪費了我這麼多時間。」
東國少年魯約,迅速巡視了周圍,回到耶乎面前「報,耶乎侯爵,杰米他是真的消失了。他的蹤跡就只到這裡。」
「開什麼玩笑!你告訴我杰米是人還是鳥!?他有可能長翅膀飛走嗎!?」
「這…」
「還不快帶人給我繼續找!就算翻遍整座山也要找出人來!」
原本平靜的山林,被火光、亂步擾得不寧。
這一夜,耶乎用上近百餘兵力搜山,最後仍徒勞。
杰米逃脫的方式,令耶乎回想起,當年諾達米人的消失。同時解惑,為何國家通緝了他數年,始終抓不到。
幾日後,耶乎因為這件事,遭到國家調降評等,失去升官發財的機會。
「接到這任務真是夠倒楣…」
更令他擔憂的是,貝亞接觸了杰米,大大提高了她逃逸、叛國的可能。若再出一次差錯,花了大半輩子爭來的官位,恐怕不保。
耶乎傳喚了魯約。
「報,耶乎侯爵。」魯約低頭單膝跪地。
「魯約,我現在要指派你一個新任務。從今起,全天候二十小時監視貝亞。若發現異樣,立即拘捕。」
回到幾日前,紛亂的夜晚,莫獨自走回家,熄了燈,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躺在床上。
闔起眼許久,也未能睡著。
腦海裡不停浮現,媽媽被陌生男人摟在懷中的畫面。
在自己的認知中,媽媽是愛著爸爸的。還記得到沉默之湖的旅途上,媽媽因為想念爸爸而哭泣。
但那個男人顯然不是爸爸。他跟媽媽的關係又不像是朋友,更像是…情人。媽媽是不是不愛爸爸了……
明明沒見過爸爸,對他也沒有一點情感。但為什麼,媽媽要是背叛了爸爸,心還是會覺得難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