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做的搥背券，真的，被拿來使用了。
馬修看著他手中的搥背券，除了慌亂遲疑，心中更多是意外驚訝，卻同時也因這重視家人的舉動而感到一絲溫馨。梳理情感，除了之後該要再次向前輩聲明不可以隨便使用自己的名義發放跟製作任何東西，被拜託所產生的責任感，讓馬修充滿力量。
如果站在面前的人不要那麼嚇人，就更好了。
「……」
搥背券像雪花一樣，停在與西裝相比，顯得略為蒼白手心。
狂化的蘭斯洛特伸出一隻手，俯身的陰影幾乎完全蓋住馬修。他穿著西裝，但頭上仍戴著黑騎士的頭盔，又因沉默不語，讓人覺得像是道巨大的黑影。
「這我就收下了。……請問這樣不會熱嗎，蘭斯洛特，先生？」
無法在第一時間把狂職的蘭斯洛特與劍職蘭斯洛特聯想在一起的馬修，雖猶豫了一會，還是在稱呼冠上先生。
她隔著鏡片仰望頭盔。隙縫沒有流露血般的凶光，全然漆黑的頭盔就像個黑箱子，把他的表情完全封在不可探知的區域。
「這樣就好。」
從盔甲裡傳出的聲音有點模糊，但還是可以感受到他堅持著什麼原因，才仍舊戴著頭盔便來見馬修。
休息室作為裝飾的窗戶外，投影高原雪地的風景。
地面是一片雪白，天空卻罕見地並未降雪，澄澈的出奇，遠方少許雲朵的景緻將空間拉的深遠，使人不禁有如果將手貼在窗上，便會再次感到冰冷。
空無一人的休息室，只有幾杯已經冷了的紅茶擺在一旁桌上。蘭斯洛特坐在正對假窗的前方，順從的低下頭，寬闊的肩膀因放鬆往左右傾斜，總是挺直的腰桿蜷曲，任由無言顯出倦態。
西裝服貼他健壯的身體，弓著的後背因肌肉成平緩的弧形。看著陌生的背影，馬修整理好他從頭盔垂下的長穗，舉起手如對待易碎品，只敢以拳頭輕碰。
不斷落在雙肩上的拳頭與其說是在敲打，不如說是在推壓，好驅趕走因沉默而落在自己身上的尷尬。她認為這是出於禮貌的小心翼翼，如他西裝表面的涼意，是為保持友好所保留距離。
「……可以用力點沒關係。」
「那就失禮了。」
不如回應時的果斷，馬修放慢敲打的頻率，先是試探，才漸漸加強力道。攥緊拳高舉，用力槌打起城牆一般結實的身體，敲打第一次背對她蘭斯洛特。
越敲打，越覺得手並不是因為自己的想法而動，而是有其他人在操縱，或是有誰在鼓動她。馬修一開始以為是加拉哈德的意識，但她無法想像加拉哈德會這樣敲打自己的父親。
落下的敲擊如遭漆黑吸收，寂靜無聲而杳無回應。即使用盡全力的敲打，蘭斯洛特依舊紋風不動，像映在牆上的影子，只有藏在西裝下的體溫與呼吸產生的起伏，才讓人感到他確實存在。
手因連續的捶打開始發酸，馬修停手短短喘了口氣，對從雙臂擴散的疲累困惑，她看著自己發紅的手，像是第一次意識到般恍然大悟。
這副脆弱的身體已經不再有加拉哈德的支持，在這裡反覆敲打著蘭斯洛特的，只有馬修．基爾萊特。
她對方才自己那用盡全力的姿態感到錯愕。
自己是抱著怎麼樣的想法在槌打著蘭斯洛特？
「「對不起。」」
兩人同時說道。
「您請先。」突如其來的一口同聲，讓她像吃了酸梅似緊張地皺起臉，在不為所動的騎士背後兀自慌張。
「劍的我帶給妳很多麻煩吧，抱歉了。」
即使不直接道歉，他的語調因滿溢低靡的歉疚，讓人不忍繼續指責。
蘭斯洛特像是知道他聲音所擁有的特性，不待他人的追究，繼續數落起自我：「每天都在觀察妳的行動，而且每次有話想說的什麼，一站到妳的面前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可即使說出口，也都是拿其他無意義的話題搪塞；又即使無比在意妳跟其他人的關係，卻也只敢私底下問那些跟妳交談過的人到底說了什麼事情，聽著他們的回答後擬好一套說詞想當成跟妳的話題，卻也只是一個人反覆練習從來沒說出口。
但我知道我這麼說也像是風涼話，畢竟我雖然知道，卻一點也沒有阻止。因為只要一想到那個活像跟蹤狂又沒膽的傢伙居然是我自己，心裡只想跑得越遠越好，完全沒有去阻止他的勇氣，到底是從什麼地方開始出錯，那個劍的我會變成這樣，而我又是這個德性……」
蘭斯洛特越說身體越是前傾，越說越是縮起肩，都感覺他要因自我厭惡抱起頭。
馬修認為或許她該順著他的情緒，表現出適當的生氣，雖然她早就知道另一個蘭斯洛特總是無視自己沒有氣息隱蔽，時不時的注意她和前輩的行動；也知道蘭斯洛特常會突然叫住自己想說什麼，但真的詢問之下總是用一些完全沒有說服力的藉口顧左右而言他。
但她再跟越來越多人互動之後知道，有些人根本還沒做好準備便被冠上義務，因此他們只能用自己想像的笨拙方式去完成這些任務。
這與年齡無關，她認為她先知道了該如何和諧地與他人相處，便該體諒且包容這些笨拙的大人。
「沒有，不會，我才是應該要跟兩位說對不起。」
馬修搖頭，舉起拳又想繼續搥肩，但她認為自己不夠機靈沒辦法用輕鬆的方式拉近兩人間的距離。才剛舉起的手又放下，她捏著裙擺，深吸口氣趕走不知所措。
「我知道蘭斯洛特先生們應該是想要跟加拉哈德先生再多說話，但只是憑依的我現在已經幫不上忙了。
可是，我知道這樣說很唐突，但是說不定還會有機會再見面，像是說不定加拉哈德先生會願意再一次借給我力量，希望到時候我可以更成熟的當兩邊的中間人，所以，也希望蘭斯洛特先生不要氣餒。一定會再見到面的！」
還沒為方才的問題找到答案，又急著考慮對方心情，她似乎被由多種考量交織一口氣湧上的感情弄糊塗，話說得非常急促、匆忙，似乎害怕別人不讓她把話說完。抱持著沒有證據的樂觀，馬修越想為蘭斯洛特打氣，卻越像仰賴著衝動好讓自己不要顯得無力而無所作為。
黑箱子裡的蘭斯洛特是什麼表情，依然無從得知。他微微低下頭，該是認真地聽完了馬修的想法。
「加拉哈德先生其實一直很敬佩，蘭斯洛特先生能誠實對待自己想法的生活方式，他說這是他無法責備的純真，而且這種純真並非人人皆有。」
「我沒有被這樣看待的資格……」
「因為他說如果是由寬恕而遺留下的純潔高尚，不過是依賴擁護才能保持的虛幻；加拉哈德先生曾經害怕被這份寬恕拒絕，才總是不斷地搶在蘭斯洛特先生之前責難跟移開視線。這樣即使不知道父親真實的想法，又即使不知道父親的表情，加拉哈德先生相信保持距離才是維持與蘭斯洛特先生關係的方法。」
馬修熱烈說道，彷彿因自己所說狂迷，她眨著眼，彷彿想清楚說明敬愛的感情是如何讓加拉哈德備感壓抑，難以自信地抬起頭一般。
「他一直不曾承認自己是最為高潔的人，他說如果把沒有染上一點髒污就叫做高潔，這種說法是有瑕疵的，『如果人只是單純地擁有清純的一面，那麼就算他如何美麗，那也都只能說是虛無』因此能在不斷前進中，依舊保持真誠的蘭斯洛特先生，在加拉哈德先生的眼中非常耀眼……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但我覺得加拉哈德會顯得冷漠正是因為信賴著蘭斯洛特先生。不管是任性還是淡漠，都是因為安心才能驕縱的情緒，就算不常說上話，加拉哈德先生卻從來沒有輕視過蘭斯洛特先生，不如說在譴責的之後，總是用著像在笑的聲音說著無可奈何……」
她說罷氣喘吁吁。本來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說得更好、更動聽、也更自然得多，但卻說得太匆忙、太露骨，許多是任性，和為奮力傳達的狼狽。
她自己也注意到，臉色不得一沉，止住發顫的聲音，像是還想在說些什麼話，卻發不出聲音。
抓著裙擺的手因緊握，關節發麻了。她不可自拔的想找出這份心情究竟是從何而來，雖不是第一次思考為何能得到加拉哈德的青睞，但曾經是空殼的她，或許在某些部分與加拉哈德相似。
她被這個想法迷住，想起加拉哈德第一次憑依她時展現的狂暴，與曾經只為完成試驗用盡全力的自己，她被困在憤怒和空虛間時，直到有人稱呼她為馬修．基爾萊特。
看著他人的背影，她摸索這些人留給她的認同，認識他們的溫柔。
從書籍與電影知道人之間的關係，或許讓在自己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慢慢地有些羨慕起周遭人的相處，以及加拉哈德對自己父親所抱有的情感。
她沒有想像過擁有父母會是怎麼樣個感覺，會不會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把蘭斯洛特當成是父親一般的角色？
她那盡全力的捶打，會不會是自己任性的一面？
馬修突然想起第一次和醫生說想去外面看星星的事情。
她現在才更加確信自從加拉哈德離去後的忐忑究竟為何物。
這是加拉哈德留下的情感，或說是一份禮物。
理所當然的感情流竄心中，將曾經麻木不知何為人情的空虛一一溶解。
她彷彿會再一次看見醫生那無法形容的表情而抬起頭，看見黑騎士的頭盔對著自己。
「馬修，妳還好嗎？」
他望著馬修許久，輕輕搭著她的肩膀，有力的手給人穩定的感覺。
眼鏡將她一雙不安又柔和的眼睛遮起來，無法及時轉化語言的情感湧上，喉嚨如啜滿熱淚，臉頰發燙，馬修想著自己的眼神一定正在閃爍。
「我沒事。只是……」
馬修突然理解到，或許並不是大家還來不及準備好就成為大人，而是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準備，責任便不知不覺地落到肩上。
是比以前想像還要更加沉重的責任，而這是我必須扛起的對吧，加拉哈德先生。
「請不要只把自己的表情藏起來，太狡猾了。」
馬修鬆開被捏得皺褶的裙子，像是接納般地伸出手，冷不防的抓住頭盔用力往上拉，卻是連蘭斯洛特也一起往上拔。
「這個頭盔不是這樣拿起來的，這樣會卡住，等一下，好痛，馬修，等一下。」
蘭斯洛特因這突如其然的反應悶聲阻止，好不容易壓住她使勁往上拔的雙手才制止。
蜷曲的髮流順臉頰散落，長髮因壓在頭盔中凌亂，不再有一絲陰翳為蘭斯洛特遮掩。而他雖是自己解下頭盔，但看見馬修的表情時時還是瞪大眼睛，隨即抿著嘴移開視線，像做錯事的孩子；但肢體中的慌亂不再是自責的退縮，而是受意想不到的驚喜般手足無措。
前一刻還是惶恐，現在他收頷，眼神溫順的低垂，隱約的喜悅使他看來年輕，一向深鎖的眉頭猶如得到了釋懷般溫和些。
「馬修，那個……」
「請下次再來的時候不要戴著頭盔。」馬修停頓了下，不自覺用像是加拉哈德曾說過那般帶有笑意的聲音道，「頭髮也讓我幫你整理吧。」
「馬修，」蘭斯洛特總算抬頭看著她的眼睛，聲音依舊低沉猶豫，「如果覺得麻煩的話，可以不用勉強自己。」
「當然沒有。」
她邊說著邊雙手插腰，像是要將方才沒表示出來的生氣補上般，故意顯得鎮定自若，可又藏不住了解自己責任之際，決心將苦澀留給自我的溫柔。
「另外應該還有九次吧。可以的話請分一半的搥背券給劍職的蘭斯洛特先生，不，劍的把拔親，這些話我也要當面再跟他說一次。
就這麼說定了，狂職的把拔親。」
馬修推著蘭斯洛特離開休息室，看著離去的背影，手的疲倦已經消退。
她握緊手掌，但不再像剛才那樣需要費盡全力。
再繼續去自我訓練吧。
創作內容
【F/GO】你說圓桌那些事（馬修＆狂職蘭斯洛特）
二創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