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哥布林
斑駁的磚牆上滿版街頭風格的塗鴉,路燈底下停放著擁擠的老舊機車。
嘉柔背靠著牆,粉紅色街帽的帽緣壓得很低,螢幕藍光照映在她的臉上,正煩惱著蘇打剛剛又傳來的地圖訊息,定位並不夠精準。
狹窄的巷子裡頭有一整排老舊透天屋,寧靜祥和,從外表看來一點異樣也沒有,根本不像是攻堅現場。
嘉柔打算先在一旁靜觀其變。
從轉角傳來喧鬧聲,三個品味低俗的混混走了過來。
「啊~怎麼覺得最近一直跑來這裡啊~」走最前面的在當中較為肥胖,穿著泛黃的吊嘎和迷彩短褲,胸前有一條看不出真假的金項鍊。
「啊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彪哥說這一戶出狀況,要早點收尾了。」一旁細瘦猥瑣的小弟接話,頂著像文碩的刺蝟頭,但染成詭異的粉紅色。
「這都要怪他們不老實,約定好的數目就該乖乖拿上來,每次來都沒收齊,搞什麼嘛?真會給人添麻煩。」最後,是個身高接近兩百公分的大光頭,穿著廉價花襯衫,手臂上包了一條鯉魚,但就不曉得是還沒打霧還是怕痛。
他們兩袋檳榔、一手啤酒、嘴裡吞吐著菸。
這麼遠都能聞到令人作噁的臭味,
嘉柔將帽緣壓得更低,皺起鼻頭。
並不是這失禮的舉動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更直接,是嘉柔這個人。
深夜時段,一個妙齡女孩獨自背靠在巷口,一身保守卻帶點叛逆的穿著,那束如紡紗般的棕色馬尾依在肩上。
「哦?這是在賣的吧?」肥胖金項鍊口無遮攔,在經過時更彎下腰,從嘉柔的帽緣下方窺看她的五官,嘴裡吐出的盡是飽含著淫慾的訕諷譏笑。
「哦!哦!嗯!這貨很讚啊!看起來又是未成年啊!」
「嘻嘻!這妹子的腿真可口耶!」粉紅頭盯著她線條優美的長腿,伸出潰瘍的蛇舌,舔了舔猥褻的嘴唇,巴不得趴上去抱著吸吮。
真是群像是哥布林的生物。
但重要的事擺在眼前,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多引起什麼麻煩比較好。
嘉柔嘖聲,嫌惡地離開。
那三人倒是見這舉動有趣,發出鬣狗般的尖銳笑聲。
她坐在遠處的舊機車上,假借滑手機,一邊從帽緣下方觀察。
那三人很礙事的聚在巷口,帶著一手啤酒便隨地而坐,幾段時間過去,完全沒有要離開的跡象,看起來也在等待著什麼。
蘇打又傳了定位來,還是一樣的位置。
「時間很晚啦!我先睡哩!要加油呦!記得順便幫我罵罵宇倫!」
隨後,她附上這句晚安。
--該怎麼辦呢......?
那條是個死巷子,雖然到最後還是會看見他們從中走出來。
但那樣的話,自己跑來這就又沒有意義了,他們根本不缺一個旁觀者,到頭來就像個傻子一樣什麼忙也幫不上。
再不然,該鼓起勇氣打給他嗎?誠實地說自己已經到了現場,想盡份力、找點事做......
不、不對,這想法錯得離譜,來到這怎麼會只是為了找點事做呢?我可不是為了明旭才來到這的。
當嘉柔苦思煩惱時,一台警車的出現打破了僵局。
沒有點著執勤時的警燈,比小偷還要偷偷摸摸地開進來,停在巷口。
兩名員警各自從一左一右下車,再三確認門牌,然後走了進去。
那三人見狀,急急忙忙地走開,逃到嘉柔的附近,表情寫滿心虛,交頭接耳。
「馬的?該不會是報警了吧?」襯衫鯉魚說道。
「還真的被彪哥料中,這小子真是不老實。」肥胖金項鍊啐了一口口水。
「我早就這麼想了,畢竟怎麼說?只有一天的時間要去哪偷二萬塊?」
「你又在放馬後炮,當初也說一個高中生怎麼可能拿得出二十萬。」
「我又沒說錯啊?他要是乖乖捧上二十萬塊整數,我們還需要來這邊嗎?這小子真他馬的會給人添麻煩欸。」
「怎麼辦?現在怎麼辦?」粉紅頭畏畏縮縮地躲在最後方,一出聲就被兩人責罵。
「當然是跟彪哥報告啊!」
嘉柔豎直耳朵,專心地聽、專心地思考,將這些對話和狀況拼湊起來,大致上的方向也終於開始有點頭緒。
不過明旭他們還在裡頭。
現在警察又找上了門,總覺得會因此陷入麻煩。
她抓緊手機,打算再靠近一點。
「喂!妹子!想過去幹嘛呀?」
在粉紅頭忙著向他們口中所謂的「彪哥」報告時,閒下來的兩人就會惹事,像唯恐天下不亂的哥布林一樣。
「妳看起來很好奇呀?是不是呀?」肥胖金項鍊面露淫穢笑容,步步走近,撲來刺鼻的煙味、檳榔味、和一些不知名的酸臭。「我看妳就乖乖待在這吧?讓哥哥帶妳去找更好玩的好不好呀?更好玩的哦?」
嘉柔低著頭,繼續往前走。
那令人厭惡的想法就算不說出口也已經傳達到了。
「來來來!我驗個貨啊?做生意價格總是要先談好的嘛?是不是呀?」
他跟了上來,動作大膽。
嘉柔一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吃了豆腐,趕緊甩開來,加快腳步。
「喂~妳這樣可就不夠意思了,哥哥是會生氣的喲?妳也不想要看到哥哥生氣?對不對呀?」
他哼哼地笑,這話聽起來,口水都像是要垂流到腳下了。
「嘖!噁心的哥布林。」
「什麼?妳說什麼?」
嘉柔停下腳步,露出看待醜陋卑微的生物會有的鄙視眼神。
她向前跨,往警車的車門大力踹下去。
「碰!」
清脆的聲響,搖晃、迴盪。
這樣的力道雖然連傷痕都不會在板金上留下,但在深夜靜謐的窄巷中已經很是足夠。
只要能引起他們的注意就好。
一名警察見狀,快步走了過來。
「搞什麼?這女的有毛病啊?」肥胖金項鍊嚇得酒都醒了。
「他媽妳是來賣的還是來找碴啊?」襯衫鯉魚趕緊將他拖走。
「彪、彪哥你等等,不好意思......喂!你們在幹嘛啦!」粉紅頭則快哭了出來。
三人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如果哥布林有尾巴的話。
嘉柔向跑來關切的警察揮揮手,便作勢離開,回到一旁機車上等待。
接著開始煩惱該如何把那兩位人民褓姆支開,替他們多少爭取一些時間。
說實話,她沒有處理這種事的經驗,到底該怎麼做也的確是沒有頭緒。
那麼還是回歸剛才決定的方法吧?
只是當她好不容易存夠該有的勇氣,準備按下播號鍵時,門被打了開來。
出來應門的是個面熟的男生,一時之間有些想不起來。
身上多處都包裹著紗布,尚透著紅,神色膽怯。
幾番低聲交談後,就自己往警車的方向走、自己上了車。
一名員警陪他,另一名進到屋內,只是看了幾眼便帶上門返回。
最後,警車又無聲無息地離開,四周又回歸寧靜。
什麼情形?
她不明白,但知道事情還沒結束。
明旭他們沒有出現。
確認四下無人後,她默默動身,走到剛才開門的那一戶。
湊近一看才不禁嘩然,這家的門面倒也太慘不忍睹。
甚至要說是刻意營造出來的拍攝劇景也不為過,不管是毀壞的門窗、還是粗魯潑上的油漆、和那些不堪入耳的髒話,都充滿了暴力與仇恨。
而再往旁邊看過去,一樓的窗戶似乎被遮掩住,弄得密不透光的。
嘉柔將耳朵貼上門扇,裡頭靜悄無聲。
好,不管了,放棄掙扎了。
她決定直接打給明旭。
但憑著衝動好不容易又鼓起了勇氣之後。
又再一次硬生生地被打斷。
「譏嘎--」
「呀!」
一個小女孩推開厚重的鐵門,身上穿著全套的外出服、揹著一個大背包,單單看上去就像是準備好要出趟遠門旅行的孩子。
她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人,表情如同飽受驚嚇的雛鳥,趕緊縮回身子,將門大力關上。
「等、等等、」嘉柔下意識伸手想阻擋,但在這出於反射動作之後,意識到自己犯蠢時,已經來不及後悔了。
「吚!--」
與視覺上的恐懼感同時,掌間兩間傳來高壓電流般的痛楚,尖銳、沉重、令人絕望。
「嗚哇!」
小女孩看見白皙纖細的手指在門縫上發出碎裂般地聲響,嚇得向後跌坐。
「嗚......」
幸好,再求饒的念頭升起之前,能看見自己的手完好如初地收了回來。
幾乎快要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只傳來陣陣的麻痺。
嘉柔跪了下來,一陣暈眩。
「妳、妳是誰?妳要幹嘛?」
門扇自己譏嘎漸開,小女孩又往後退了幾步,待在警戒範圍之外。
「我......是來找人......」
話都快說不出來了,但比起腫脹的手,被一扇門打敗更令自己感到慚愧。
她拼命地喘著氣,想藉由深呼吸來多少降低自己的痛楚。
「如果是找哥哥的話,他剛剛走了。」小女孩戰戰兢兢地說道。
「我知道.....但......」真的、很痛。「我想問的是......有沒有、一群男生、在這裡?」
「一群、男生?」她說得很猶疑。
「我要......」同伴?不行,要是立場不對呢?「......有些事要來找他們。」
「是、霆漢哥哥的朋友嗎?」她想起了什麼,試探性地問道。
「霆漢哥哥?」嘉柔似乎聽到了什麼奇怪的名詞,但見小女孩又逐漸戒心了起來,只得繼續說下去。「呃......他不是霆漢哥哥,是、是甘蔗先生......不對,是甘蔗哥哥。」
--天呀......我到底在講什麼......
「是甘蔗......嗎?」
「對......是甘蔗......」
嘉柔看見小女孩的表情和緩了下來,暗自慶幸這個通關暗號作效。
忍著痛,她撐起身子,踉蹌走進屋內,並關上門、鎖好。
「對、對不起......」小女孩放下包包,落地時的聲響聽起來沉重。
「不要緊的......」嘉柔硬是強顏歡笑,想要至少給她點安全感。「那甘蔗哥哥他們呢?」
雖說是小女孩,但實際上和嘉柔比起來應該也沒有相差太多,大約小個一、兩歲而已,不過只要跨越了一個學級,似乎在心態和想法上也會橫隔一道深溝。
「他們剛剛才離開呢......」
「哦、唔,那他們有沒有說要去哪裡?或是交代妳什麼?」
「他們要我收拾東西,趕快離開,去人多的地方......」她說得口氣很徬徨且無助。
真是的?怎麼會要一個國中女生做這種孤身流浪的事?嘉柔對這行為感到頭痛。
「總之,妳其實不知道出了家門以後該去哪兒,對嗎?」
她點點頭,隨後想到似地補上一句。「但霆漢......甘蔗哥哥說,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打給他。」
就這麼辦吧?她摘下街帽。
不過對姿羽來說,父母不在身邊、哥哥被人帶走、自己更是連著一起飽受多日的折磨,她還清楚地記得當自己被粗魯的扒光衣服,全身被麻繩綑綁、被塞進浴缸時幾乎要溺斃的恐懼。
「那麼,妳叫什麼名字呢?」
「叫、姿羽......」
嘉柔以為姿羽是還沒放下戒心才盯著她看。
最讓人害怕的是,她完全沒有感受到自己將會這麼死去,那些人並不打算結束她的生命,反倒刻意要讓她繼續活下去,讓她每一天都生活在不為人知的折磨之中。
從小到大的空氣都是如此兇惡,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她光想像就害怕。
而在這個情況劇烈變化的一天,本來自己將要面對的是無窮無盡的徬徨無助,她不去想也不敢想,連吵鬧哭泣的心思都沒有,只知道誰要她做什麼,她就照著做,不管對或錯,只要能逃離那些日子就好。
嘉柔的出現卻令她意想不到。
這個大姊姊在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孤身面對門外的世界時,就這麼出現了。
她還不會用清幽淡雅這種詞來形容嘉柔,只知道很漂亮、很漂亮、漂亮得令她憧憬,那溫柔的嗓音早就不知不覺間暖起了她的心。
--像是終於見到了天使,她感到眼眶一股溫潤。
好不容易,姿羽的表情放鬆了下來,嘉柔打算撥電話叫計程車。
但這時,
急促、暴力、凶狠、沉重、又令人害怕的金屬撞擊聲,從身後的大門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