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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Finale~寂靜的葬禮 (26) - 寂靜的葬禮

毒碳酸 | 2019-10-10 05:16:59 | 巴幣 6 | 人氣 226






    如果不依靠別人,就沒辦法繼續活下去。

    這是他出生時便背負的命運。

    然而,自身的存在對別人來說卻沒有太大的意義。

    彷彿只是單純的幸運,碰巧得到了活下去的機會,所以才這麼努力地呼吸著空氣一樣,感覺既貪心又可笑。

    在自己之前,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

    在自己之後,依然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吧。

    繼續活著的立足點究竟在哪裡呢?

    能夠毫無目的、甚至毫無責任地像這樣一直活著嗎?

    就算身體裡被裝上了機器、甚至讓電腦監控自己大部分的器官活動,以這樣的方式存在著,也應該有繼續活著的理由嗎?

    是能夠由自己來定義的嗎?

    自己的定義,會被他人所承認嗎?



    在自己還毫無能力做出改變之前,也只能任憑擺佈。

    依循著宣告,接受將要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但心中還是會擔心。

    支撐著自己生存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會不會在某天突然消失?

    紙鳶的童年,總是仰望著蒼白的天花板,思索著這樣的問題。



    若有一天這副身體終於腐朽,有誰會為自己哀悼?



    /

    他從夢中醒來。

    無光的環境中只有冰冷是確切的,他甚至在一瞬間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然而背脊傳來的堅硬觸感卻相當熟悉。

    「…………」

    他嗅著空氣中的氣息,除了灰塵的悶味之外,還有紙業堆疊的場所特有的、處理過的木質香味、墨料臭味。

    由於太過於熟悉了,彷彿還在夢中。

    距離黎明到來還有幾個小時?

    他將手掌輕放在胸膛上,隔著衣料滲透而出的溫度,彷彿化為了液體般緩緩沾染在他的手指上。

    流著溫熱鮮血的肉身,生氣地鼓動著的心臟。

    由於太過於熟悉了,彷彿還在夢中。

    離開路德研究室、離開聯合國的監控,來到羅格貝爾的這段時間,像是已經度過了數千年之久般,在腦海中堆積了無數的體驗。

    彷彿在補償他過去空洞的生活般,將這個世界的樣貌呈現在他面前。

    而且,他並不是孤單一人。

    「……紙鳶。」

    黑暗之中響起了模糊的話音。

    像是太久沒動聲帶而生疏了使用的方式,那音調顯得過於飄渺。

    然而,卻清晰地能辨識出一個名字。

    「我在這裡。」

    紙鳶輕聲回應,並且將四季抱得更緊。

    直到剛才都沉睡著的四季,此刻正坐在紙鳶的懷裡,兩人緊緊倚靠著彼此,藏身於書櫃間的黑暗中。

    距離黎明到來還有幾個小時?

    外頭一片寂靜,聯合國的攻擊似乎還未出現。

    所以,像這樣能安靜地互相低語的時間,應該還剩一點。

    「四季的身體……還好嗎?」

    「嗯。」

    懷裡的少女點了點頭,柔軟的髮絲微微晃了幾下。

    「紙鳶,你抱著我嗎?」

    「我把妳抱在懷裡。」

    「這樣啊……我的身體,好像沒有知覺了。」

    她的話音幾乎快要無法辨識,必須細心地聆聽才能了解。

    但兩人的距離相當靠近,所以沒有關係。

    「如果你抱著我的話……能繼續抱著嗎?我好像還能感覺到……溫暖。」

    「嗯。」

    「……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我們的圖書館。」

    他望著書背組成的牆面,輕聲回答。

    「四季……看不到了嗎?」

    「……大概……沒辦法了。」

    「沒關係,我會告訴妳。」紙鳶說:「現在我牽著四季的手,和妳一起坐在圖書館裡,就像往常那樣。」

    「……身邊有其他人嗎?」

    「只有我們兩人而已。」

    「……有光芒嗎?」

    「我們正在等待黎明。」

    「……嗯。」

    她的手稍微加重了點力道,雖然已經毫無知覺,但這或許是下意識地尋求安全感吧。

    「紙鳶的聲音……也快要聽不見了。周遭好安靜,我想繼續聽你的聲音。」

    「沒問題,我會待在妳身邊。」

    「……就像說好的那樣,對吧?」

    「就像說好的那樣。」

    「……跟我說說這個世界……現在的事情吧。」

    「牧人就要帶著大家離開了。發生了一些意外,很多人都從這裡離開了。城市裡現在很安靜,街道上一個行人也沒有,留下來的人都在等待黎明。」

    「……紙鳶不跟著離開沒關係嗎?」

    「我想留下來,陪在妳身邊。」

    「……嗯。」

    四季變得不太有表情,反應也遲鈍許多。

    她像個吃力地運轉著自己的機械娃娃般,試圖讓說話的聲音真實一些。

    不過卻隨著漸漸喪失的力氣,化為徒勞。

    「紙鳶……你還抱著我嗎?」

    「我會一直抱著妳。」

    「我的身體……應該很冰吧……我感覺不到自己的溫度。」

    「我會把溫度分給妳。」

    「……謝謝你。」

    她終於做出了一個笨拙的笑容,雖然在黑暗之中無法看清楚,但紙鳶能明顯感覺到,四季似乎笑了。

    「……如果能感覺得到……現在我可能會覺得害羞吧。」

    「四季不喜歡這樣嗎?」

    「……沒有……我希望你能繼續抱著我。」

    「我會的。」

    「……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遠……但我知道你在我身邊……」

    「聽不清楚了嗎?」

    「還可以……所以繼續和我說話……好嗎?」

    「好。」

    兩人持續著沒有主題,也沒有進展的對話。

    毫無目的,僅僅是想確認對方的存在。

    當然也免不了胡思亂想。

    然而兩人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氛圍。

    「……總算來到了這一刻……」

    「妳早就知道了嗎?」

    「是啊……身為知識的管理者,背負著宿命而……依循光明之理而獻上生命的時刻……比想像中還要神聖呢……」

    「我會陪在旁邊的。」

    「嗯……你變得相當可靠呢……我的愛徒。」

    她嘗試著在語氣中表現出感慨,然而虛弱不堪的氣音,已經不太能加入什麼情緒了,只剩下彷彿嘆息般的語調。

    「要記住……謙虛與忠誠,這兩者就是你應當……守護的榮譽。」她在紙鳶的耳畔低訴著:

    「求知的過程……或許會遭逢困厄……陷入迷惘……然而你的心靈比任何人都澄澈,你將會超越我……成為真正被智慧之源恩寵的賢者。」

    「四季,沒有被恩寵嗎?」

    「我現在……正要往那個境界前進呢……」

    「這樣啊。」

    「所以……不必替我擔心,我將會成為真正……靈性的存在。」

    「嗯。」

    「紙鳶,到那時候,我也會守護著你的。」

    四季的身體似乎正不由主地蜷縮起來,將自己藏在紙鳶的懷裡。

    「我會注視著你……保護你不受傷害,就像你為我做的那樣。」

    「我保護了四季嗎?」

    「嗯……你保護了在瀕臨終焉時……脆弱的我。」

    謝謝你在最後一刻,出現在我的生命之中。

    這絕對不是機緣、巧合那些膚淺的片語,能隨便帶過的邂逅。

    我寧願將它當作是命中注定。

    因為這樣想……或多或少,會覺得兩人的立場平衡一點吧。

    而且唸起來也更加浪漫些。

    「紙鳶,如果時空……從此刻崩潰,整個世界重演一次,你還會……選擇和我相遇嗎?願意再循著歌聲……找到我嗎?」

    「我會的……因為那是命中注定。」

    「…………」

    懷裡的她沉默了許久,直到紙鳶想再次開口時,四季才又發出了聲音。

    「……聽不到你的回應呢……看來,也已經聽不見了。」

    「四季……」

    「紙鳶,如果你還抱著我……可以再抱緊一點嗎?我現在有點害怕……」

    「嗯。」

    紙鳶將雙手臂交疊,並且把頭埋在四季的肩膀上,兩人的身軀宛如逐漸凝結的冰晶一般,緊緊相互依偎著。

    「就連自己的聲音也是……雖然此刻,我好像對著你說話……但其實我根本聽不見自己說了什麼……」

    「沒關係,我聽的很清楚,四季。」

    「這樣的感覺真的好可怕……請你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的,放心,我不會的。」

    「或許再過不久,我就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吧……」

    四季躺在他的胸膛上,輕聲說著:

    「讓我繼續說下去吧……因為我知道你還在這裡……」

    「嗯。」

    「我曾經很想要了解你……但現在卻覺得無所謂了……因為你不會撒謊,若從你口中問出實話,有點不夠尊重你……」

    她的語調變得有些奇怪,是因為聽不見自己的說話聲,而難以掌握發音吧。

    「……單單是從我們相遇……那一刻起開始了解……就已經很足夠了。」

    「……說的沒錯。」

    「那麼你呢?想要……知道我的過去嗎?」

    「四季願意說給我聽嗎?」

    「就算你拒絕……我也聽不見呢,」

    她用紙鳶無比熟悉的自我中心語法說著:「不想聽的話……就摀起耳朵吧……但還是要抱著我喔……」

    「四季,我想聽妳說。」

    「疫情爆發後……每個國家,都有各自應對的方式……」

    像是讓交通路線停駛,截斷供水改為定期配給蒸餾水。

    將醫院周圍的居民全面撤離,以及劃設隔離區等等。

    「我因為喝下了不乾淨的水……染上了疾病。所以……父母在我的徵狀……剛出現時,將我藏在閣樓裡。」

    我所出生的國家,相對於英國或美國,屬於比較貧窮的存在。

    在那時,若被檢查出染有病毒,全家人都必須搬進隔離區裡,而且還未聽過有人搬出來。

    但隔離區裡的資源稀少,又和其他感染者共居,幾乎是死路一條。

    所以,父母才會將我藏匿起來。

    「剛開始……我瘦得很厲害,因為食物很少……還有無聊。閣樓裡幾乎……沒有陽光,所以……我的皮膚變得很蒼白……」

    我用書信和以前的朋友聯繫著。

    依照父母的提議,我告訴他們:為了躲避疫情,我已經前往國外與鄉下的親戚住在一起了,日子過得很愉快。

    那時候我還不曉得,就連感染者摸過的信紙,都有可能成為傳染源。

    完全被隔離的我,在閣樓裡待了兩年。

    自從住進去後,我就沒有見過父母親的臉了。他們將食物送進閣樓裡時,總是帶著黑色的防毒面具。

    我只能透過面具上的眼孔,注視他們閃爍的眼神。

    然而我並不在乎。

    留在我身邊的,只有一箱父親念大學時買的書籍,還有母親年輕時收集的畫冊。除此之外,灰色與暗木色的牆面一點也不有趣。

    「讀書可以讓我忘掉自己的處境……雖然也只是暫時。深夜來臨時……我的病情就會……惡化,像現在一樣……」

    所以,我只好嚙咬自己。

    咬傷自己的習慣,從那時候就開始了。

    因為真的很痛。

    會讓人詞語匱乏、思緒麻痺的痛楚。

    為了抑制那種感覺,把自己咬的血流如注,也是常有的事情……

    「然後……病毒從我潰爛的傷口上……擴散到了整個房屋……」

    紙鳶靜靜地聽著,感受著四季未能表達的情緒。

    遠方的天空,似乎傳來了低沉的引擎聲。

    快要開始了吧。

    距離黎明到來還有幾個小時?

    「四季,我帶妳到花園裡吧。」

    「當我被牧人從閣樓中救出來時,那條街區已經幾乎沒有活人了。」

    四季沒聽見他的聲音,而是逕自說下去。

    紙鳶再次將她揹了起來。已經全身失去力量的四季,背負起來的感覺比以往還要沉重些,像是在搬運屍體那般。

    他朝著樓上邁開腳步。

    而四季的臉就垂在他的肩膀上,繼續和他聊著天。

    「……那時候我覺得……或許我比較適合獨處吧……跟大家離得越遠越好,壞事就不會……發生在無辜的人身上。可能……我繼續躲藏起來比較好。」

    「…………」

    「紙鳶……你還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我聽得很清楚,四季。」

    「對不起吶……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還繼續說話著……或許你現在已經……聽不見我講話了吧……」

    「沒關係,四季的聲音還在。」

    「意識……開始模糊了呢……」

    「…………」

    紙鳶推開咖啡店的門,走到夜空之下。

    「已經到花園了喔,我們精心打造的花園。」

    剛栽種的植物,一盆一盆地擺放在四周,若有一天能夠看見他們茁壯後的模樣,或許會相當令人感動吧。

    「四季,有幾棵植物發芽了,我說不出名字,但妳一定認得對吧。」

    紙鳶垂下眼眸,在四季耳邊溫柔地低語。

    「仙人掌看起來有點不健康,或許完全不澆水是不對的。」「還有馬拉巴利,樹枝上生的病已經痊癒了。」「至於聖誕玫瑰……像是在試著鼓舞妳,活得很健康。」

    他緩緩坐了下來,讓四季躺在懷裡。

    「我就在這個地方,替妳舉辦葬禮好嗎?四季。」

    「……紙鳶。」

    她張闔著雙唇,然而發出的聲音已經破碎的幾乎構不成字句。

    「紙鳶……你還……抱著我嗎?」

    「嗯,我一直抱著妳。」

    「……周圍……變得好安靜……時間……好像要到了。」

    「我知道。」

    「……比想像中的……還要難熬呢……」

    「…………」

    「對不起……我還是……覺得好害怕……」

    她的臉頰上劃過一條水痕。

    接著,相連的淚滴紛紛落了下來。

    四季依然做不出表情,但呼吸聲變得混濁起來,斷續中帶著哽咽。

    淚水沿著臉龐的曲線而滑落,潰散在紙鳶的衣服上,化為點點的陰影。

    「……明明……孤單一個人……度過了……那麼久的時間……」

    她像是在擠出廢腔的最後一抹餘溫般,努力地說著。

    「明明認為……自己足夠堅強……明明……覺得不會害怕的……」

    「……四季。」

    「但現在……為什麼……突然覺得孤單……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想要……離開你啊……紙鳶……真的不想要……離開啊……」

    她哭泣著傾訴著,話語彷彿成了一聲聲的哀鳴。

    思考失去秩序、調理,然而卻被情緒所淹沒了。

    一瞬間湧上心頭的感情,幾乎要另她窒息。

    「第一次……覺得獨自死去……是……那麼難受的事……」

    原來我從未做好準備嗎?

    拖著染滿疾病的身軀,苟活了數年,然而我依然無法面對死亡嗎?

    是因為你的出現,才有所改變的吧。

    是你讓我的心靈變得脆弱了。

    因為你,我才會變成既普通又任性的小女孩,還難看地哭泣著。

    全部都是……因為你留在我身邊的緣故……

    「紙鳶……紙鳶……你還抱著……我嗎?」

    四季逐漸地失去了話音。

    像是從身體的深處開始,被某種魔法所冰凍般,緩緩地、緩緩地,終於獻如一片死寂,再也沒有生機。

    此刻的她依然活著。

    然而卻陷入了無垠無盡的感官寂靜之中。

    孤獨一人,面對著意識消逝前的虛無。

    「我抱著妳,四季。」

    紙鳶親吻著她的淚水,回應她的話語也微微發抖著。

    「我會陪妳走完最後一程,也會埋葬妳,四季。」

    他開始嚙咬自己的下唇。

    使盡了力氣將皮膚刮破,讓牙齒深深地割傷肌肉。

    先是容易裂開的嘴角。

    接著,再從出現的傷口開始,逐漸將裂痕拉開。

    紙鳶閉著雙眼,讓泊泊的鮮血從嘴唇內側滲出,將他原本蒼白的唇色染成妖豔的深紅。

    血珠滿溢出來,匯集成飽滿的形狀後紛紛滴落下來,汙染了兩人的衣服。

    片刻之間,他的唇上已經滿是駭人的痕跡。



    紙鳶深深地吻住了四季。

    他懷抱著少女已經逐漸發冷的軀骸,像是在與病毒抗爭一般,專注地親吻著他的嘴唇。

    血液在兩人的唇瓣之間流淌下來,滿溢著野性氣息的液體,伴隨著紙鳶發燙的體溫一起流進四季的嘴裡。

    聯合國的轟炸已經開始了。

    來自黑夜彼端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地綻放開來。殘暴的巨響正逐漸地逼近著,隨時都會如暴雨般包圍他們。

    然而他卻聽不見城市傾塌的聲音。

    僅僅是深吻著四季,整個世界彷彿在那一刻安靜了下來。

    無法描述的感情——甚至並非歸類於感情的牽繫,除了他們倆人本身之外,任誰都無法理解的、互相依賴的方式。

    帶著一點痛楚,還有試圖被掩蓋的迷惘。

    就像世界瀕臨崩潰的此刻。



    火光模糊了城市的輪廓。

    同時,也將兩人擁吻的渺小身影所淹沒。
    ──四季的牙齒,輕輕銜住了紙鳶的嘴唇。






下一章節將會是《Finale~寂靜的葬禮》完結篇。
感謝各位一直以來的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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