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落幕,迎來開學──這是前一陣子的事了。
我早在為大三充實忙碌的生活奮鬥,日復一日,為此勞形苦心。我沒有怨言,因為這是必要的,也早在預料之內。
學分吞噬時間,音符盤據腦海。大腦的神經網絡,逐漸組成黑白五線譜的形狀。
這是走火入魔嗎?
若這是,相信這世上早已百鬼夜行了吧。
並不是現在才為音樂奮鬥,打從遙遠的從前,就不斷燃燒柴火,作為推進夢想列車的動能。
只是柴火曾被狂風暴雨所摧殘,一度熄滅。直到恩師幫忙添上柴火,才逐漸復燃。就讀音樂系後,遇見了更多願意添柴的人們,夢想的列車才能重新啟航。
我由衷感謝那些人們,廷均、嚴毅維、學長、湘琳學姐都是。
尤其是廷均,縱使現在他不能常伴我身邊。
縱使我只能自己學習。
但他所給予的柴火,早已旺盛燃燒了。
如今我燃燒得更旺盛,還有一個理由。
那就是──
『妳要不要再參加明年的傑斯特盃全國音樂大賽?到大四妳要花更多時間準備畢業音樂會了,要在畢業前有全國大賽獲獎的經驗,就要把握現在了。妳現在開始準備明年的傑斯特盃的話,還有很多時間。傑斯特盃在全國音樂大賽中,難度也不是最高的。只要好好努力,相信妳一定會有機會得獎。』
這是嚴毅維提議的。
傑斯特盃,正是我去年跟廷均還有嚴毅維一起參加,卻只有我一人失常而沒得獎的大賽。當時是抱持一雪之前比賽的種種恥辱而來的,卻未能如願,深感遺憾。
今年的比賽我又錯過了,再錯過明年的話,那畢業前雪恥就沒機會了。
『妳不考慮嗎?』
他的問話,讓我決定正面回答。
『不考慮,因為,根本無需考慮。我會參賽的。』
斬釘截鐵。
我沒有忘記,當時落敗後,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
──我的音樂宇宙,並沒有墮入虛無,它還在發光燃燒,因為我的恆星還在。
──每一顆恆星都是我的舞台,一顆恆星自爆,那還有其它恆星,也會產生新的恆星。一個舞台崩毀了,換其它舞台就行了。
──不想墮回虛無了。
──若說有沒有比重蹈覆轍還討厭的事,那就是自暴自棄吧。
──在那次被恩師救贖後,我就逐漸明白,放棄是多麼討厭的事。
這些想法都確立了,一雪前恥之夢,不會就此終結。
今年之所以沒有參賽,是因為我認為時機尚未成熟。
到了明年,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我也沒有時間躊躇了。
正因如此,已經下定決心了。
『不錯,就是這種氣勢。妳果然變了呢。』
他難得稱讚了我一句。
『哪裡變了?』
『覺悟。』
簡潔俐落的兩個字。
『還是說,妳是想不落人後呢?畢竟當初比賽,妳是唯一沒進入決賽的,我跟溫廷均都得獎了。更重要的是,就連我這個非鋼琴組的,都可以獲獎,這也給予妳很大的信心吧。』
『呵呵,這麼說是要鼓勵我嗎?』我話中帶酸。
『當然。連我都做得到了,那妳一定做得到。』
『這是哪裡來的信心?』
『那妳沒有信心嗎?沒有信心的話還要參賽嗎?』
這一反詰我無言以對。
『祝福妳吧,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選曲或是技巧上的建議,我都很願意幫忙。』
『好的,謝謝。』
嚴毅維比我想像中還熱心。雖然本來就知道他是表面冷漠,實則熱心的男人,在鋼琴技巧上,受過不少幫助,他也會主動提供比賽資訊。傑斯特盃這個新賽事,就是他告知的(雖然當時他只跟對比賽熱衷的廷均說)。
『不用客氣。』
語畢,他轉身離去,留下一如往常的背影。
○
「妳還真是執著啊。」
在我身邊,裝扮花俏時髦的女性打斷我的彈奏。
「為什麼忽然這麼說?」
我放下手,對時髦女性──恩師問道。
現在我正在恩師家練琴。
「沒什麼,有感而發而已。妳特別找我來特訓,都是為了蕭邦的曲目。這些曲目還是要拿來參賽的,明明不是蕭邦鋼琴大賽,卻還全部選蕭邦的曲目。所幸這個比賽沒有任何限制呢……」恩師勾起唇角,雙手交抱:
「嘛,妳那麼偏愛蕭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過我希望妳別太偏食,其他作曲家的曲子還是……」
「老師,我應該說過,我是刻意全用蕭邦曲目參賽的。因為我想證明自己能夠詮釋好蕭邦。基本上這個比賽,我是當作蕭邦鋼琴大賽來參加的。對我而言,能詮釋好蕭邦比什麼都重要。」我加重語氣:
「因為是蕭邦,我才能堅持音樂夢想至今。我喜歡蕭邦的音樂,因為喜歡就想詮釋出來,藉由自己的雙手,不假以他人之手。」
我與恩師四目交會。
「所以,這是妳證明自己價值的方式嗎?也是表達妳對蕭邦的愛的方式?」
「是的。」
簡潔俐落兩個字。
「我明白了。老師會支持妳的,那妳可要做好覺悟啊,老師會用最嚴格的方式來鍛鍊妳。」
「沒問題,我正是為此才會來接受特訓的。」我補充一句:
「另外,我全選蕭邦的曲子,還有一個重要理由。」
「什麼理由?」
「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站起來。這就是為什麼我會用上次的參賽曲來再度參賽的理由。」
我眨眼。
□
經過恩師的特訓,琴藝有不少進展。
恩師無論是教學態度或能力,都是一流的。她無疑是個好老師,因此才會是我的恩師。
她曾在我槁木死灰之際,成為第一個添上柴火的人。她循循善誘我回到曲折顛簸的鋼琴之路上,如今她又不斷添給我柴火,讓我有足夠的火力,燃燒音樂宇宙。
雖然她平時很不可靠,完全沒有為人師表的樣子,但在教學時就會擺出教師架勢,十分盡職,與平常判若兩人。
這也是我會追隨她的理由。
感激不斷累積,聚沙成塔。若說受人滴水之恩,定當湧泉以報,那我深信就是滔滔江海,也無法報盡恩情了吧。
爭氣是唯一報恩的方法了。嚴師出高徒,身為嚴師的她,我必須做一個高徒,才對得起她的栽培。
在賽場上,展現她所傳授給我的精華。每一個音符,皆是提煉而成,晶瑩而純粹。
那是我的夢。
藉由琴鍵上馳騁,追逐那夢想。
某一天,恩師忽然問我:
『妳這麼拚命都不會累嗎?』
『嗯?』
『我說,妳太拚命了。積極固然是好事,但細水長流,太過急於一時的話會欲速則不達的。』
『我明白。我沒有心急,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在極限以內去努力而已。』
『是嗎?』她歪過頭,斜眼望我:
『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就好。盡最大的能力去努力,就能發揮到最大的效益了。』她嫣然一笑:
『妳真的進步很多。不只是技巧,重點是音樂性。那是我教不來的,打從第一次聽到妳的琴聲,就發現妳有不可多得的音樂色彩。如今,妳深化它了。不,是轉化它了。妳的色彩變了。』
『變了?』
『嗯,因為妳變了,所以變了。』
『哪裡變了?』
『這個要問妳自己吧。』恩師露出意味深長的淡笑:
『給妳個提示吧,老師認為的提示──妳或許受到情感的滋潤了吧,雖然妳應該不會承認。』她伸起食指:
『妳的音樂感情更加豐沛了哦。』
我一時語塞。
無法否認,不知從何反駁。受到情感的滋潤,話說得曖昧,但似乎能隱約明白箇中深意。
受到誰的情感滋潤了呢?
『或許妳只是跟當年的我一樣而已。還記得老師是如何把音樂色彩找回來的嗎?』
她嫣笑,沒再說下去。
這一笑,回憶倒帶按鈕自動按下。
──我要尋找第二春,來彌補內心的無底空洞。那時我真的如此想過。可是,我不希望有任何人,變成我的工具。所以我克制了這樣的想法,但渴望愛卻是真實的。渴望愛、恥笑愛、憎恨愛、不信任愛,都是真實的,我不知道自己要相信什麼。但因為不相信愛,實在是太痛苦了,於是我強迫自己相信愛,這樣就能理所當然地渴望愛。
她曾對我說過這些,那是她曾經的心情。
──我強迫自己相信愛──假裝自己相信愛了以後,很快地,我跟第二個男人交往了。但從此以後,越來越無可救藥。我根本不相信愛,找愛只是為了填補愛,為愛而愛,我在利用別人,我知道的。真是差勁透頂,糟透了!
她曾為這樣的自己深感自責與懊悔。
──就這樣無限沉淪下去……不知道多久,好多年吧,一直到兩年前,我才遇到現任男友,他救贖了我。讓我知道『大概』有人可以信任,可以去愛,可以……可以穩定。可以穩定地,走下去。
這是她終於盼來的幸福結局,可以的話希望不是中繼點。
──我的教學與演奏,因為他的支持而穩定了下來,我的音樂色彩也不再那麼慘澹了。
回憶播放停止。
她的音樂色彩,就是這樣找回來的。
『藝術是心中明鏡,不要隱藏真心,就可以反映出最真實的自己。即便隱藏了,也不見得能永不敗露。何況,有隱藏的必要嗎?』
唇角微翹。
讓人深思的微笑。
她的暗示,已經心知肚明;她的表達,已經很溫柔了。
很溫柔了。
讓我更加心甘情願地,以音樂為鏡,面對真實的自己。
無法否認她說的,音樂色彩之所以改變,是因為受到情感的滋潤。
至於滋潤的來源,無疑在說他吧。
曾經休學一年的優秀鋼琴手。
這位鋼琴手,已經回歸了,在我大三下學期的時候。
回歸以後,終於回到能在學校琴房一起練琴的時光。更方便相互切磋與激勵,進步更加快速。
他在身邊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激勵。看到他就會想起,他曾遭遇種種不幸,諸如憂鬱症的摧殘,喪親之痛,接著車禍重傷,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不得不休學一年,調養身心。
但他始終沒有放棄音樂、忘記音樂。始終記得自己有夢,遠大的夢。
廷均就是這樣的。
受到這種精神催化,增加了邁步向前的動能。
確實受到他很多滋潤吧,精神上的。
只是,我要感謝的不只是他一人而已。凡是有添柴的人,都是感激的對象。其中嚴毅維,就是恩師跟廷均以外,最值得感謝的對象了。
不只是因為他熱心助人,也是因為他有些話,銘刻於心。
──音樂可以體現一個人的真實性情與靈魂。比方妳的音樂如此優美,又有展現激情的可能,那鐵定是妳的靈魂就是這樣,只是需要被激發而已。
──好好珍惜吧,尤其妳是能專心走鋼琴這條路的人,主修鋼琴,這種機會可不是人人都有。
這些話語,逐漸化為陣陣餘波,於心海漾開。
至今仍餘波蕩漾。
自己的才能是值得被珍惜的,這兩年多來的打拚,更深刻體會到了這點。
這兩年多來證明了,多年來的心血沒有白費,獲得了可以並肩同行的夥伴,離自己的夢想,更進了一步。
我返回了舞台,如今又要重返舞台。
大放異彩,或許不再遙遠。
■
暑假了,不只是一個學年宣告落幕,大學生涯也結束了。
畢業了。
既湘琳學姐之後,我也畢業了。讓人不禁感慨時光匆匆,再過一年,我的直屬學妹小伶也會畢業了。
在此之前,她還有一件更近在眉睫的大事要面對。
全國鋼琴大賽。
就在幾天,她就會重登比賽舞台了。
雖然只是初賽,但我相信她一定會晉級的。
過去的她都能通過初賽了,如今她成長這麼多,拿同樣的曲目參賽,相信沒問題的吧。
之前聽她練習,能讓我一次次沉醉浩瀚音海,甘願被其淹沒,我便明白了。
靠的不單是技巧,技巧本身樸實無華(但很扎實)。
就如打動人心,靠的並非外在而是內在一樣。
這讓我對她更有信心了,只是礙於要去考樂團,我無法出席她的初賽。願她能闖入複賽與決賽,就能當她的聽眾了。
她說沒關係,我去追夢比較重要。
追夢,好聽的說法。說得直接些,或許我只是追隨湘琳學姐的腳步而已,因為憧憬她。
湘琳學姐在一個知名流行樂團當薩克斯風手,對此心生嚮往,決定加入樂團當大提琴手吧。當然能加入古典樂團是最理想的。
這一年來,終於找到夢想的答案。
或許原本夢想不止於此,只是其它的已經放棄了。
對於無法開花結果的幼苗,只要默默注視,誠心祝福「她」以另一種形式成長茁壯就夠了。
能灌溉她的人,已經回來了。
察覺到我這番思緒的,並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孩。
她的直屬學妹,我的直屬學妹的直屬學妹。
『允傑學長,這樣真的好嗎?』
在某次談到關於她的事情時,她的直屬學妹,詩雅忽然開口。
『什麼?』
『就是……允傑學長其實一直默默注視昕伶學姐吧,不過卻沒做什麼行動呢,跟平時喜歡搭訕女孩子的風格完全不同。為什麼會這樣呢?』
詩雅提到了,她的名字。
『唉唉,連妳都要這麼說我嗎?到底是把我想得多輕浮啊,哈哈哈……』
打哈哈,似乎就能蒙混過去。
『重點不是允傑學長輕不輕浮,而是允傑學長對待昕伶學姐的方式是特別的。我也說不太上來……難道允傑學長不覺得嗎?』
『嗯……她就只是我的直屬學妹而已呀,作為直屬學長當然要好好善待她,不是嗎?就像小雅是我的直屬的直屬,所以我也對妳特別好呀。難道沒發現嗎?』
『有呀,所以我很感謝允傑學長唷。只是怎麼說呢……還是跟昕伶學姐不太一樣。』
『是嗎?那我就再對小雅好一點吧,不要吃醋了啦,乖……』
『不是的,請別轉移話題。』詩雅難得直接打岔:
『到底是為什麼,允傑學長會只是一直默默注視昕伶學姐呢?』
『為什麼小雅會這麼想呢?』
『因為兩位關係很好吧。從第一次家聚的時候就感受到了。還有很多生活上的細節,包括今天跟我聊天,都還是在講昕伶學姐要比賽的事。』
四目交接,無法逃避那溫柔卻堅定的眼神。
輕聲嘆息。
『嘛,因為是我的直屬學妹啊。我是看著她成長的,看到她琴藝大幅躍進,越來越積極參賽。她這樣的蛻變,叫我如何移開目光呢?』我垂下視線:
『說來有點慚愧,感覺自己不太能為她做些什麼……』
『可以多為她做點什麼的,不只是默默地注視。』
『做不到吧。』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那個資格。』
嗓音一沉,黯然俯首,虛有其表的膨脹開始消氣。
『資格?』
『嗯,資格。』
沒有資格,對,沒有資格,再清楚不過了。為什麼沒有資格?可以的話希望永遠不去深思這種問題。
『……允傑學長不會感到遺憾嗎?要這樣畢業嗎?』
『為什麼這麼說?』
我還以為依照詩雅溫柔的天使性格,會安慰我「要有自信一點」,或是問我沒有資格的理由。但她居然反問我是否會抱憾畢業,這讓我差點啞住了。
『畢業之後,就會失去很多跟昕伶學姐相處的機會吧。現在不把握機會,真的沒關係嗎?』
『小雅呀,妳到底是誤解到哪裡去了呢?我就說了,小伶只是我的直屬學妹,會注視她是因為她成長了很多,那樣的她很耀眼。但正因為太耀眼了,所以……不對,應該是說……』
連我都說不清,或者不願說清。因為對於這個議題,始終不願想得太深入。
『允傑學長……好吧,沒關係的,感覺這問題為難到允傑學長了,不好意思。』
沒想到詩雅想打住了,是因為體貼嗎?
『那允傑學長打算怎麼做呢?繼續默默注視下去嗎?』
『嗯,關照、守望吧。身為直屬學長,唯一能做的事。即便我畢業了,我依舊是她的直屬學長,永遠都是。』
很真摯地說出這個承諾。雖然是單方面的,但我希望小伶這麼想。
──嗎?
『允傑學長真是個……嗯,大概不會想被這麼說吧。』她話鋒一轉:
『所以允傑學長會想當見證昕伶學姐幸福的人嗎?』
『當然,只要她幸福,怎樣都好。』
『是嗎?』她流露一絲苦笑:
『雖然很想讚美,但還是不要讚美比較好吧?』
『為什麼?』
『難道允傑學長會想聽嗎?』
溫柔而無奈的微笑。
那微笑別有深意,或許在她的眼波與眉頭,已無聲透露一切。
不要揭穿她的溫柔了。
『我明白了,謝謝妳,小雅。』
擠出微笑回應。
『不會,倒是別介意我說這些……但還是有件事想說,可以嗎?』
『說吧。』
沒什麼大不了的。
『允傑學長真的相信……昕伶學姐可以幸福嗎?』她停頓半晌,似乎在斟酌用句:
『雖然很不想這麼說,但看到現在昕伶學姐跟溫學長越走越近……實在不由得擔心啊,我不曉得昕伶學姐是怎麼想的,但總覺得再靠近下去的話……』她眉頭深鎖:
『我會很擔心她啊……』
『為什麼要擔心?』
『允傑學長不是知道溫學長的狀況嗎?溫學長的精神狀況不穩定,這也是他休學一年的重要原因。我也看得出來,溫學長復學後,精神狀況也沒完全恢復吧……』
詩雅的觀察力還真敏銳,居然還能察覺到小溫的精神狀況嗎?雖然這也是因為知道小溫有精神狀況,這件事多少有在系上傳開。
不過有疑問。
『妳是怎麼判斷的?』
『直覺。嗯,這麼說有點不負責任,就是從神情舉止判斷出來的吧。』
『這樣啊。所以才會擔心嗎?』
『是的。我對精神病患沒有偏見,只是我多少會擔心,要是溫學長的精神狀況不恢復的話,那要是昕伶學姐跟他越走越近,那昕伶學姐真的沒關係嗎……可能是我想得比較多吧,畢竟我有些經驗……』
『什麼?』
『沒什麼,我有些經驗,早在之前就跟昕伶學姐分享過了。說來話長,總之我希望昕伶學姐要想清楚。不要為了對方犧牲了自己……』
為了對方犧牲了自己──這句話化為匕首,貫穿心窩。
『允傑學長?』
柔聲呼喚,使我決定振作。為了不再疼痛,將貫穿心窩的匕首用力拔出。
滴滿了血。
『沒事,我了解妳的顧慮。這些話或許妳也可以跟她說吧?』
『不能直接干涉呢,只能旁敲側擊吧。我能做的已經都做了。』
『這樣啊……這種事情,也只能讓她自己決定了。』我轉移話題:
『話說,妳說曾分享經驗給她是指……』
『說過說來話長了。不過,真要說的話,或許也沒什麼。我只是知道,喜歡上一個精神病患是很辛苦的事情而已……』
她俯首黯然。
我似乎隱約能臆測她的言下之意,她這番言語,使原本拔出心窩的匕首,刺回心底。
──不要為了對方犧牲了自己。
再一次痛徹心扉。
◇
初賽過了。
毫無懸念,以之前的初賽曲目,蕭邦夜曲作品27之1,輕鬆通過初賽。
遠比上次輕鬆許多,距離上次參賽,已經兩年了。這兩年來,技巧與心態都脫胎換骨,當時都能晉級了,這次自然易如反掌。
只是依舊不能掉以輕心,接下來的複賽,就是上次無法跨過的門檻了。
今回,還是要用蕭邦的〈第二號敘事曲〉再戰複賽。
若說最又愛又恨的曲子,非〈第二號敘事曲〉莫屬。
原因無他,因為深愛這首曲子,最近兩次拿來參賽,都因這首踢到鐵板。但我一心雪恥,證明自己能用這首獲得評審的肯定。
鐵板沒有那麼高,一定可以跨過去。
跨過去,不再摔落舞台。
用這雙手,在不再遙遠的舞台上證明吧。
#
複賽到了。
(順著河流而行)
今天來觀賽的,除了廷均、嚴毅維、學長、湘琳學姐外,多了詩雅。詩雅是第一次來。
他們都在台下,成為聽眾的一部分。
(目光聚射而來)
期盼已久的時刻終於來臨,我既不興奮也不緊張,只覺一身輕盈。
(比波斯貓還輕盈,比遊魂還縹緲)
或許,我已融入舞台的空氣。
(顯而易見的透明)
回過神來,已降落於鋼琴前。
實體化,雙手與琴鍵接吻。
如同當年,做最後一次的,深呼吸,沉浸要展現的音樂情緒。
指頭落下。
以甜美的嗓音,吟誦蕭邦的,以及我的詩。
一句一句,徐緩緩地。向自己、向觀眾娓娓道來。
關於那些年,我對這曲子的愛,及所嘗過的甘甜。一次一次為這段旋律心醉神迷,如飲清水,甘甜在口中發酵,留下餘香。
或許自己的心境,與蕭邦的詩境,彼此共鳴。
只是甘甜終會消散,苦澀終將沉澱。苦澀是樂曲的轉捩點。
滿是苦澀的暴風雨,降臨了。
不會再讓那些年的恥辱、悔恨與絕望將我淹沒了。
不需要雨具,就能隻身一人衝破雨幕了。反其道而行,藉由沐雨,來洗滌滿心怨恨。
要將絆腳石化為墊腳石,將阻力化為助力。不對抗敵人,而是操縱敵人。一切都是操之在己的囊中物。
暴風雨因蕭邦而生,也因我而生。經由蕭邦的譜寫,我的演奏,暴風雨才得以呈現。作為一個演奏者,不能被自己的演奏反噬,而是能夠駕馭。
呼風喚雨吧。
呼風喚雨吧。
呼風喚雨吧。
伴隨詠咒次數增加,演奏力道也加重,再逐漸收束,回歸之前的恬靜。
每一次觸鍵,都散發怡然的芬芳。
像是風雨過後,依舊殘存的花朵,所散發的餘香。淡然而恆久的香。
只是殘存花朵的香氣,依舊因詭譎的濕氣而變調了。
香氣消散了,留下蒼冷的苦澀。
烏雲再度密布,暴風雨蓄勢待發。
再次呼風喚雨吧。
吶喊,喊出積存在心中已久的火花。雨火交織,雨是那些年的悲憤,火是這些年的激昂。
烈火不熄,在暴雨的澆淋之下,染上了幽藍,化為鬼火,遍地燎原。
散發澀香的花田燃燒殆盡,鬼火蒸發了暴雨,世界被鬼火佔滿。火爪伸向音樂宇宙,鬼火化為星火蔓延燎原。
音樂宇宙,前所未有的熊熊燃燒,恍然銀河也要被蒸發一般──
不再悲愴了。
不再悔恨了。
一切都已,灰飛煙滅。
最後的熾熱激情,燃燒殆盡了。
只剩下裊裊雲煙,冉冉上升……
#
掌聲雷動。
回過神來,許多人已起身鼓掌,包括專程來支持我的那五位。
九十度鞠躬,沐浴前所未有的掌聲之中。
我微笑,不知道有多久,沒在舞台上,發自內心地微笑了。
燃燒靈魂,值得了。
身體還在熾熱。
是熱血沸騰嗎?不盡然,只是純粹地想燒盡過去的悔恨,火煉自身,燒盡柴火。他人給予我的,及自我給予的。
或許我都忘了,在我燒盡花田與暴雨的同時,過去會困擾我的「水漥」也早已蒸發的一乾二淨了。
這就是差別。
正因如此,當我下台,靜候結果,看到榜單時,一點也不意外是這個結果。
決賽的榜單上,終於有我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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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劇情量可能大一點,不過打算一氣呵成,就沒有分節了。相較於之前的章節,音樂的成分比較回來了,比較回到之前的風格(?)然後鬼隱許久(?)的恩師跟學妹終於又有戲分了XD
然後女主在之前的比賽慘敗後,當然是要一雪前恥,回來比賽了,也成功以開頭提到的蕭邦〈第二號敘事曲〉雪恥,來凸顯她的成長吧,在這邊就再放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