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del 隔著超市明亮的玻璃盯著 Fairchild 先生,好像看得懂他在做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懂。來到路易斯安那州後,所有熟悉的東西都變得陌生起來。彷彿這裡的人吐痰、大小便的方式都跟他不一樣。
「走啦!」
Fidel 回過神,那是他少數聽懂的英文之一。Fairchild 先生已經買好東西了。儘管 Fidel 個頭比他高不少,還是畏畏縮縮跟在他身後。
「下午我們去買些住宿用的東西,晚上就可以搬進球員宿舍。之後休息一天,然後開始練球。一開始就要把握每次練習的機會,讓教練看看。嗯,我知道這有點困難。」Fairchild 先生的藍眼出現了夾雜困惑與憤怒的情緒,他轉向一頭霧水的 Fidel。
「Deberías aprender más inglés.」
「Sí.」Fidel 點點頭,吞了吞緊張的口水。
○●
Yolanda 與母親住在村子裡的最邊緣,離教堂最遠的那個角落。
這個改信天主教已久的小村落,至今還保留著遠古的醫療傳統,因為女巫的巫術和儀式並不曾用紙筆記錄下來,只存在於女巫的腦袋裡,這比「有一本書」的天主教還神祕多了。村民們被森林的未知困在一片小小的土地上,他們敬畏森林,而最接近森林存在的女巫,也是懼怕又崇敬的存在。
女巫知道村子裡發生的一切,但她無法看透女兒。她是要成為女巫呢?還是成為虔誠的天主教教徒?女兒作為巫者的天賦還未顯露,這使睿智的女巫有些焦躁不安。
女巫在等待女兒初經來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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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壘!一壘!一壘!一壘!」
「歐耶!」
其實孩子們沒有必要大聲嚷嚷。只要 José 擔任游擊手,不管如何刁鑽的滾地球他都能夠處理。管它球是用石頭做,還是布做的。
攻守交換後他跑回休息室,假裝沒有注意到村裡剛做完家事的女孩已聚集在場邊。
這場比賽的投手 Fidel 拍了拍他的肩頭。「嘿,Yolanda 今天也來了。」
「所以?」
「老兄,她喜歡你。」
「才怪,她喜歡你。」José 說。
「嘿,你球打得比我好!以後會去美國。她喜歡你。」
「好了啦,下一棒換你。」
「好啦!」Fidel 跳下簡陋的椅子,「等等我會上壘喔!你等一下要打全壘打喔!」
José 朝地吐了口口水,看向彷彿發著光的場邊。Yolanda。她喜歡我?
怎麼可能?Fidel 才是全村最受歡迎的男孩,有著跟殖民者一樣的白皮膚,球也打得不錯。而 José 呢?他跟任何一個海島人一樣,有寬闊的嘴、塌陷的鼻、黝黑的皮膚。除了能去美國打球這件事,任何女孩沒有任何理由愛上他。
去美國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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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landa 知道自己即將成為女巫的那一天,習得了一個像帝王亞馬遜鸚鵡的能力。她的腦袋裡開始湧現大量的不同語言,而她只要聽過一次,就算不知道意思,也能牢牢記得。
即將成為女巫的 Yolanda 無法控制那樣的能力。那一天,一個名叫 Farichild 的人帶走了Fidel,她說了法語的「À dieu.」。
她應該說西語的「¡Adiós!」才對。兩個告別之語意思都是「在上帝處見吧!」,但「À dieu.」是永別用的,「¡Adiós!」只是再見而已。
在西班牙語裡,見面就是天堂,有天堂才有所謂的上帝。但在法語裡,人間就只有地獄而已。
很久以後,成為女巫的 Yolanda 才了解那是她第一個預言。
○●
「看!新人來了。」休息室裡的人聞聲,全看向走廊底部的兩個身影。
「Fairchild 先生又從南方帶什麼貨色來啦!」Jason 說。
「說得好像他帶來的是妓女一樣。」Mike 說。
「反正不管練習還是比賽,我都會幹爆他們,嗯?」
「看清楚,他是美國人。」Andy 說。
Fairchild 先生和 Fidel 走到他們面前時,三人都有些困惑。他們聞到了 Fidel 身上的氣味,雨林和野獸的危險氣味,但又被 Fidel 高大俊朗的外表迷惑。
「小子們,Fidel López。好好照顧新人。」
「是的,Fairchild 先生。因為他們連打個電話訂披薩都不會嘛。」
「媽的,你再講一次這種話,假日就來當他們的英文老師!」Fairchild 先生文雅的藍眼突然瞪大,只有在這個時候,人們才會想起他曾經是百戰百勝的魔鬼教練。
「走了,Fidel。」
Fidel 感覺得出來他們在說什麼。剛剛的狀況可說是他來到這裡後,最熟悉的東西了。那種被推來推去,不知道要站哪邊的困窘。還好他有棒球。沒錯,他球技固然不如 José,但他是被 Fairchild 先生選中的人。他會先成為新人聯盟的選手,然後是小聯盟,再來是大聯盟。他才十八歲,花五年爬上大聯盟也才二十三。他已經想好要進最強的洋基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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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投球啊?沒投過是不是?」
一滴汗滑過 Fidel 的面頰,他揮汗的動作要夠快,否則汗水會刺痛眼睛。語言的學習對他這種來自多明尼加的選手來說,往往是從怒罵開始的。Fidel 已經幾乎聽得懂教練對他的責罵了。
「75!」
¿Porqué estoy aquí? 為什麼我在這裡?
「80!」
為什麼是我?
「85!」
為什麼不是球打得比他好的 José?
「練習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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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del 走在充滿男性汗臭味的走廊上時,他很想問 Fairchild 先生這些問題,遠遠傳來球員間的打鬧聲,那是他聽不懂的英文。拉丁美洲裔的球員在路易斯安那州的球場裡,只是一個個沉默的黑點,等待有一天鎂光燈會不小心照亮他們。
「¿Cómo estás?」全美國只有 Fairchild 先生會對加勒比海的球員講西班牙語。他站在走廊盡頭,背對外頭一片亮燦燦的陽光,陽光照得他的身影無比高大,並將他的黑影拉到了 Fidel 身上。
「Muy bien, gracias.」
Fairchild 先生看得出來他的窘境,不過除了把球員從家鄉拉到美國,他什麼都沒有能力做。
「孩子,為什麼你要打棒球呢?」
「呃……就是喜歡。」
「若是這樣的話,你問過自己,我為什麼把你帶來嗎?」
「沒有,先生。從來沒有,我很感謝先生。」
「話別說那麼早。」
「好的。」
「若只有這樣的話,你是上不了大聯盟的。」Fairchild 先生的話語第一次聽起來那麼冰冷。
「多明尼加,不,全加勒比海有成千上萬的男孩等著來美國。他們跟你一樣有天賦、跟你一樣努力,所以只有喜歡是不夠的。別忘了,跟你同村的 José 打得比你好多了。」
「所以為什麼是我?」Fidel 忍不住了。
「……你有你自己的優勢。」
「什麼優勢?」
「喔,老天,因為今年是 197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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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新的世界在 Yolanda 的感官裡開展,就好像她的心中有一片森林以極快的速度在生長。以前她從沒意識到的疑問,有了篤定而確切的答案。每天都有神靈般的聲音在告訴她,那些她已經知道或不知道、記得或已遺忘的事情。
為什麼她講的是西班牙語?為什麼村民會崇拜「那本書」?為什麼 Fidel 和 José 會喜歡打棒球?關於那些事情的囈語總是讓 Yolanda 受不了鈍痛而清醒。
他們所認知的一切、相信的一切、愛上的一切,事實上在他們出生前已經決定好了。
「會有機會的,José。」泡在溪水裡以減緩疼痛的 Yolanda 說。
José 早晨自我訓練的背影又抽高了不少。新生女巫敏銳的貓眼知道那並不是旭日東昇產生的錯覺。
落紅的那一刻她的感官近乎全知全能,加勒比海最後的女巫那雙半閉半睜的眼睛越過海洋的另一端,在時空的跳躍裡檢視了每個球場,許多不認識名字的臉孔出現在腦海:Fernando Valenzuela、Willie Hernández、Ozzie Guillén、José Canseco、George Bell、Benito Santiago、Sandy Alomar。
「沒辦法,現在是1977年啊!」
往後的美國,不會再只是一個看膚色說話的國家。
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