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
雙鋼琴教室。
我與溫廷均,一起練習寒假要比賽的雙鋼琴曲目──拉赫曼尼諾夫(Sergei Vasilievich Rachmaninoff)《第一號雙鋼琴組曲》(圖畫幻想曲)(Suite No. 1 "Fantaisie-Tableaux" for Two Pianos, Op. 5)。
該曲相當冷門,同樣是拉赫曼尼諾夫的雙鋼琴曲目,〈第二號雙鋼琴組曲〉(Suite for Two Pianos No.2 Op.17)較為知名。該曲是標準的音樂會高難度曲目,比第一號更為艱深。我們認為或許有參賽者會以此曲參賽,一來知名度高,二來展現技巧。為此我們刻意選擇較為冷門,但仍有難度的曲目。
兩首曲目皆情感豐沛,拉赫曼尼諾夫的風格一向如此。我著迷於他的沉重抑鬱,優美中不失激情。與蕭邦其實有點異曲同工之妙,雖然兩人時代背景與作曲風格相去甚遠,蕭邦的音樂波蘭民情,拉赫曼尼諾夫則是滿滿的俄式浪漫。
兩人仍或許是相近的、相近的。
拉赫曼尼諾夫的曲子,我練過的不多,溫廷均也是。我們兩人選擇此曲參賽,無非是艱鉅的挑戰,拉赫曼尼諾夫的曲子難度頗高,手指跨度有時會很大,此與拉赫曼尼諾夫身材高大,擁有一雙巨大的雙手攸關。我自己的手就不大,手指跨九度就是極限(女性的吃虧之處,偏偏古典樂作曲家幾乎都是西洋男性),溫廷均的手在男性中也不大,跨十度是極限。
給自己一些挑戰,更有奮鬥的動力。藉由這個機會,強迫自己跟拉赫曼尼諾夫混熟也不錯。溫廷均是這麼說的。
跟作曲家混熟從來不是件易事,遑論混熟,能不能認識表面,都可能是個問題了。
我們只是遵照曲譜,以自身的想像,去揣摩作曲家的心思而已。
不可能還原,作曲家的細膩心思是無法捕捉的,只能擅自演詮,摻雜自己的情感思想而已。
該如何詮釋呢?這是我跟溫廷均不斷溝通商量的。
現在仍在尋覓方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次與上次交換,我擔任第一鋼琴,他擔任第二鋼琴。他說這也是一種挑戰。
起初有點錯愕,不到五秒,接受他的提議。不單是接受他的說法,而是考慮到,他的精神狀況。他現在精神狀況可能還不穩,願意邀我參賽實屬可幸,依他的吧。
(雖然我往往都依著別人)
在空間狹隘的雙鋼琴教室中,只有我們的討論聲,與鋼琴斷斷續續的旋律。
○
十二月中。
雙鋼琴曲目有些進展,但不如預期。能明顯感受到,溫廷均精神狀況不濟,只是強顏歡笑而已。在招牌笑容的背後,只要他認為不在他人的視線範圍內,微翹的唇形便會下垂,一絲憂鬱在眼波閃爍。
關心他,還好嗎?總被糊弄過去。他不可能說實話,我也不可能追問下去。
我曉得的。
我沒有鑰匙,轉開他心扉的鑰匙。他的心扉緊掩,許久打開一次透風。那時才能一窺他的真貌(或許),平時他戴著面具,靈魂躲藏在心扉深處。叩門不應,只能停手,沒有強行突破的選項。
我不會如此刺探他人隱私,也認為沒有必要。
他只是,我的同學兼戰友,偶爾是對手。
只是,我不可能都不擔心他,看他的憂鬱症似乎沒有被抑制,那他是我要並肩作戰的夥伴,這樣該如何走到最後?
關心他的父親病情,他往往是說,還好,還在控制範圍內。不再多說,就不再多說。
真的有什麼問題的話,盡量跟我說沒關係的。
這是我唯一能安慰他的話。
我知道了,謝謝。
別苦笑道謝啊。
我會更難受的。
難受,對於他的感受,我的共感程度似乎越來越深。在雙鋼琴配合時,我能聽見的他的情緒,似乎比以前更多。
好像忘了什麼事情。
什麼事情?想不起來。
有件事情,我想問他吧?不知為何,遺失於某個記憶之櫃裡了。
●
十二月底。
他翹課了,不如說他這個月來偶爾就會翹課,只是不會翹一整天,但到目前為止,已經翹整整兩天了。
失聯了。
還記得前幾天是聖誕節,在週日。我不過聖誕節,身為基督徒的他,聖誕節是重要節日。只是他仍選擇與我在雙鋼琴教室練琴。
那一天沒有什麼,只是兩人在為雙鋼琴比賽奮鬥,一起吃了一頓不算豪華的聖誕大餐而已。
他說要請我,當然是婉拒了。
用餐時,話題只有音樂。他的思想迴路徹底變成音樂的形狀(或者本來就是,只是顯然現在更扭曲了),我也耳濡目染了。
翌日,他人間蒸發。如今是周二晚上,我對著琴譜發滯。
他到底怎麼了?
逐漸炙熱的心焦,我想再打電話,只是累了,看過太多次訊息未讀,聽過太多次「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嘟聲後……」這一切實在是心力交瘁,明日再來吧。
夜已深,倦意襲來,卻難以闔眼。
◆
翌日,周三。
輾轉難眠許久,在閃神的某刻,意識如拔掉插頭的電視機關閉了。
清晨,插頭已接回來,意識打開。迅速起床盥洗吃一口早餐出門到校上課到中午一人吃午餐。
緊接去琴房練琴。
正要練琴前,我無奈地又看一次訊息,準備迎接未讀。
點開,已讀。
未回。
已讀不回?
終於看見那些訊息了嗎?卻沒回覆?這不是第一次,但一股難以名狀的徬徨湧上心頭。
他剛看到,正在回覆嗎?還是?
才這麼想不到五秒,訊息跳出來了。
『對不起,昕伶,現在才回妳。一定讓妳擔心了吧,真對不起。從周一以來父親的身體狀況急遽惡化,我只能趕往醫院,整個行程也被打亂了……我幾乎什麼事情都做不了,滿腦都是未知的徬徨。我斷絕了外界的一切聯繫,直到今早得知,父親病逝了……直到現在我才有辦法打字。』
我之前難以名狀的徬徨,果然具體化了。
早有預感了。
明明在預料之內,靈魂卻如被重擊到出竅。
#
天黑了,夜未深。
沒有吃晚餐,直接與溫廷均碰面,在陌生公園的小涼亭裡。
很冷。
我們都穿著大衣,依舊無法裹腹溫暖,都在打顫。
兄長已從外縣市趕回來,處理父親的後事了。他之前有這麼跟我解釋。
我們雙手交抱。
「……抱歉,不應該選這裡說話的,這裡實在是太冷了。」
坐在身旁溫廷均終於開口了,他的語調冷靜異常。
「沒關係,你說這邊比較好說話……」
「嗯,謝謝妳願意這樣配合我,昕伶。冷到妳了,抱歉。」
「別那麼說。」
我再如何冷,也肯定沒有他冷,他的內心或許已經降到絕對零度了吧。
「……真的,很謝謝妳……接受我的任性,我這麼讓妳擔心,這都是我的錯。我控制不了自己……」他俯首低語:
「明明早就心裡有數,父親遲早會走,現在就算看起來沒事,也不代表下一秒他就……之前說還好,都是真的啊,一直到……聖誕節過後……他才急遽惡化,雖然在那之前就有那麼一點徵兆了,是我自欺欺人,假裝不以為意……」
他的頭越垂越低,嗓音逐漸細微:
「聖誕節那天,我還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妳一起練琴、吃飯,還想裝作很有餘裕地樣子請妳……結果過了一天,得知父親狀況急轉直下就撐不住了……我真虛偽、我真脆弱,我只不過是面具一旦被打碎,就什麼都……不剩的……」他摀住臉:
「我一直、一直都是這樣,裝作很有餘裕的樣子……什麼從容優雅、待人溫柔……我才不是這種人,那些只是、只是……假裝自己還有什麼而已……」
「不對,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我骨子裡就是這樣的,覺得自己少了什麼、少了什麼……」他打斷我的話,逐漸嗚咽:
「看起來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吧……我也一直這麼批判自己,沒錯,我還有擁有很多、很多……那些看起來,光鮮亮麗的東西。那些,因為戴上了面具,而擁有的人事物……就連妳,我也知道音樂之路上有妳,是我的榮幸……因為妳我才更加相信,即便是像我這樣的人,都有機會遇到……像妳這樣音樂有色彩的夥伴……」
「不,過獎了,比我優秀的人才多的是──」
「不只是這樣!」他依舊摀住臉,這一喊聽出了哭腔:
「我很優秀嗎?不,無論他人怎麼想,只要沒達到我心目中的高度,那就永遠……不會滿足。我不會滿足的,從小就在……那樣的環境長大,看著兄長永遠都跑在前頭,父母的眼光注視著他,永遠不是他身後的,那長長的影子……」他渾身發顫:
「我逐光而行啊,我是他最忠實的影子……就是母親不在了,兄長另外逐夢了,我可以名正言順地,代替母親實現她未了的遺願了,我自己也知道,其實自己……我還活在兄長的陰影之下啊!」
再也忍抑不住,他抱頭痛哭。
「為什麼……」
對於他的崩潰,手足無措。寒風吹進內心的空洞,冷得發疼。
「因為我來不及獲得母親的肯定,她就走了;我始終無法獲得父親的肯定,無論我拿下多少獎,他永遠都有『若你哥有繼續走你這條路的話就好了』這種遺憾……如今,他也……」
已經泣不成聲。
永遠,來不及獲得誰的肯定……
「兄長依舊是我的光,遙遠的光,無法追逐到的光……他照耀我,就算他離鄉發展,我還是知道……他在散發他自己渴望的光,有很多人肯定他,就算不是大明星,但他實現了……真正想要的……吧……」
他逐漸語無論次,說話有些跳躍。
一定是身心俱疲了,卻無能為力。
內心逐漸冰凍,一捶即碎。
「他追求他想要的,我追求我想要的……但有很大的不同,他永遠都像大鵬一樣,可以自由翱翔;我猶如籠中鳥,在有限的空間,追求自己的夢……不,那個夢,不完全是我的夢。是我母親的夢,是兄長不願完成的夢……我只是……代替他們實現……而已……」
啞口無語,明明很想說「不是這樣的」,但一想起他說過的種種,就骨鯁在喉。
吞下去,再苦澀也要吞下去。
「我只是個備胎,很清楚的啊……但別人看不到,所以……我不允許自己哀怨,不,我還是哀怨了,還是說出來了,我愚蠢、我可憎……」
「不對!一點也不可憎!你說出來是好的,不然的話──」
「很難看不是嗎?這只是我最真實的殘軀而已!」
他放下手,望向我,他眼眶泛紅,淚痕未乾。
「付出所有的代價,走到了這裡、這裡……我珍惜自己所擁有的,否則的話,我又何以撐到現在?母親早逝、兄長耀眼、父親罹癌、我得憂鬱症、被救贖又覺得自己配不上對方失戀……這些年來,藉由頻繁諮商藥物控制宗教信仰培養興趣以及全部的意志力,對於『夢想』的執著,我才能夠……」兩行清淚流下:
「我才能夠繼續參加比賽,遇見了妳。就讀音樂系,與妳重逢啊……」
他轉過身,將我擁入懷中。
「咦?」
無法反應,他的頭依靠我的肩膀。厚實的大衣,隔開彼此的身軀:
「這就是我所擁有的。妳是我最好的戰友、最好的依靠,無助的時候,只能向妳傾訴……不,重點是我們一起做了好多好多……互相教導、一起參加雙鋼琴比賽,一起……這都讓我覺得,逐夢更加有意義了……感謝上帝,賦予我們緣分,才得以……」
緣分,確實有緣分。若非緣分,他不會一再對我伸出援手吧。
扶起跌倒的我也好,邀請我一起參賽也罷。
他的手,我記得。
如同我現在感受到他的擁抱。
心跳似乎砰砰加速。
「所幸我當時有參加比賽,才能先認識妳。不然的話,或許上大學後也會錯過妳……真的好奇妙,為什麼我們會……不知不覺……」
不知不覺如何?
「……明明早已下定決心,無論遇到什麼,都要繼續走下去……要獲得自己的肯定才行,但自我肯定,諷刺的是也是要『家人』給予我才會善罷干休吧……比方父親,或是兄長……最重要的,還是父親吧……」
「為什麼?」
他轉移了話題,我也順接下去。他依舊緊擁住我,我的心跳加速鼓動,我該回抱嗎?
「因為否定我至今的人,是父親。他始終希望孩子更加出色,希望有更出色的人繼承他亡妻的遺願……那個人當然就是我的兄長。只要他認為,兄長只要繼續走這條路,就是會比我好,那我就沒有獲得真正肯定的一日……」
冬風襲來,他將我抱得更緊。我遲疑地伸出雙手,輕拍他的背脊,再回抱他。就當作是好友之間的安慰吧,天氣如此寒冷,朋友又面臨喪親之痛,還有許多。這麼做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安慰吧……
不禁倒吸一口氣。
「我不斷努力,就是為了獲得父親的肯定。然而,父親現在已經……再也實現不了了啊,我的夙願……這不是只為了我自己。聽我說,我想先說的是……明明父親或許沒有正視過我一眼,但在喪母後,能夠依靠的人也只有他。更別說兄長離家發展後,家裡就只剩我們父子兩人……」
嘆息傳入耳畔。
「很像是相依為命啊……我只能依靠不溫暖的他,除此之外就是練琴,啊,還有曾經的青梅竹馬……之後父親病了,能近在身邊照顧他的只有我。兄長在外面打拼事業,幾乎沒有時間探病。此後,父親似乎……逐漸感覺到了,我也是有那麼一點用處的。我能做的不多,但是……若父親至少撫養了我,那我至少要照顧他到最後。當然這是很辛苦的,因此那時候才會跟青梅……」
他欲言又止,語氣比較平穩了,但仍在間歇抽泣。
我明白,就是因為長年的孤獨與壓力,才會在父親病倒後,在身邊只有青梅竹馬的情況下,心的天秤逐漸傾斜,最終傾倒。他也病了,也需要緊抓浮木。
否則活不下去。
「可惜我搞砸了呢。我糟蹋了一個人的善意,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只能繼續埋頭苦練鋼琴……不斷地諮商與服藥,讓我不斷逃離死亡。我沒有獲得救贖,只是逃離死亡,假裝遠離死亡。似乎也真的遠離過死亡,因為上帝的庇佑,我跟父親才得以……」他哽咽半晌:
「可是他果然還是無法善終呢,在充滿病痛,急遽惡化的狀況下病逝……我能給予的照顧有限,所以想用實現他的遺願,成為一個出色的鋼琴手來彌補……但為時已晚,他鐵定是抱憾而去。這才是我更痛心的……」
「別那麼想,你很努力了,真的……你也說了,他似乎感受到你的用處了。在他晚年時,只有你有好好陪伴他,即便他沒有給予你溫暖,你還是不離不棄。你是孝順的好兒子,還那麼上進,真的很棒了……」
我輕拍他的背,隔著大衣,感受他纖細,又比我強壯些的體格。在體格上,他比我高一點、厚實一點,但此刻的他,纖弱到像是只要拍大力一點,就會拍碎似的。
想說就這樣讓他依靠,就這樣讓他依靠,若能讓他舒服一些的話……
「昕伶……」
他輕喚我的名。
「雖然……我還是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受到這些稱讚,但還是非常地,謝謝妳……」
他的身體放鬆,更深切感受到依偎的重量。
「因為妳,我才覺得,自己果然沒有那麼孤獨……我一直深信耶穌基督,深信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只要我去接受,終有一日會發現,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有其意義……即便如此,在經歷痛苦時,偶爾有那麼一個瞬間,哀怨上帝待我如此,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信仰的虔誠,不允許我懷疑,否則的話……」
會褻瀆上帝嗎?他沒有再說下去。
「所幸,至少我現在、現在……還有能把握住的東西。那就是比賽,跟妳一起。」
不再如此哽咽,而是恢復了以往一絲溫柔。
「我還沒忘記,跟妳的約定。要一起重返雙鋼琴比賽舞台,要是能得獎當然是最好,即使沒有也沒關係。盡力了,就好了……」
「當然,但也別太勉強自己。」
「不會的,情緒都是一時的,我也不是……第一次喪親了。只是如今又失去了一個至親,這種感受,果然無法習慣……我也不希望習慣。如果失去的感覺,可以永遠不要習慣的話,那最好了……」
他的話語遠比他的身體沉重許多。
「可是,人一定會經歷很多生離死別吧,除非自己短命……」耳聞依稀的苦笑聲:
「然而,短命的話,很多夢想就不會來不及實現了。我要把握現在,放眼未來,我一定還能做很多事情,上帝一定會協助我的……」
逐漸氣若游絲,在那微乎其微的嗓音中,我聽見了深切的真誠。
「昕伶……妳不會,嫌棄這樣的我吧?這樣殘破的我吧?」
「不會,你才不殘破,你經歷了這些,真的是辛苦你了。任誰都有痛苦的過去吧,只是方向不同、程度不同。若真有沒有受過苦的人,那又真的是幸福了嗎?」我放柔聲調:
「一帆風順的人生,哪天逆風了,就會更加驚慌失措,無法改變航向了吧。」
人生不要一帆風順,這是我真切的感悟。若非我過去也受過許多挫折,不斷溯溪又被沖下去,我豈不能明白,能多溯行一步的珍貴?
也學會變通,變成波斯貓,再進化為在音樂宇宙中,自在漫遊的遊魂。
「等到那時候才逆風,早就在汪洋之中,更容易迷失方向,也回不了避風港了吧。」
緊擁住我的他順接我的話語。
「我明白了,謝謝妳,昕伶。真的……千言萬語都無法表達我現在的心情。妳就繼續在將來的雙鋼琴演奏中,當我的……」
「你的?」
「……沒事。我們一起好好努力吧,雙鋼琴要有彼此,方能演奏出完整的音樂。」
巧妙地迴避了話題,述說理所當然的話語。
「當然,別擔心,你先好好處理你的事情,再來想音樂的事吧。」
其實時間也剩不多,眼看年底在即,期末考已經不遠。此種情況下還要準備比賽,這已經不是單用內外壓迫心力交瘁,就能形容的了。
每一秒都在煎熬,每一刻都在燃燒,若是我的話,或許就會是這種感受吧。
縱使無法禦寒。
「當然,我會好好處理父親的後事的。待會我就要到兄長那邊繼續處理了。」
他鬆開雙手,我們鬆開擁抱,凝視彼此。
他掏出面紙拭淚,心口緊揪,他接下來,要面對的,完全不是我能夠插手的事情。
許多苦痛,我也不可能體會,只能想像他的靈魂在被灼燒而已。
炙熱而冰冷,紅火與鬼火的融合。
自己還能為他做什麼?就是扶持他吧,比方音樂。
──妳就繼續在將來的雙鋼琴演奏中,當我的……
當他的什麼?
雙鋼琴,以前我們雙鋼琴合作的時候──
記憶之櫃打開。
他扮演布拉姆斯,我扮演克拉拉,他曾說過,真希望自己是舒曼。
我一直想找機會問這個問題,但遺失於記憶之櫃裡了。現在終於尋了回來。
趁現在問嗎?似乎不合時宜,也不知如何啟齒。
或許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如果今天天氣好的話,或許就能看到月色了。只可惜,今天烏雲密布呢。」
身旁的他忽然拋出這些話。
我注視他的容顏,淚痕擦乾了,擦不走的是雙眼的紅腫。
※
一月了,更冷。
正確地說,一月上旬即將結束,進入期末周。寒流來襲,更冷。
日前溫廷均已經處理完他父親的後事,與期末科目進行車輪戰,包括我在內。
一如既往的陰雨天,從十二月下旬起,似乎沒再見過藍天了。
走在校園林道上,放眼望去是無垠的灰。
灰雲掩蔽冬陽,溫暖不了寒氣。
周遭空蕩,只有一名灰帽男子,朝我迎面而來。
即將錯身而過。
「不好意思,請問藝術學院要怎麼走?」
朝我走來的灰帽男子開口了。
「只要直走,右轉走兩分鐘就會到了。」
我指出方向。
「好哦,謝謝!」
灰帽男子爽朗道謝。他人高馬大,有些鬍渣,頭髮偏長,一派豪邁瀟灑,卻不輕浮,與某位輕佻的直屬學長截然不同。灰帽男子更顯得穩重成熟,裝扮也很有個人韻味。
或許很像藝術家(藝術家百百種,但那名灰帽男子就是很顯眼的那種)。
是因為這樣,才要去藝術學院嗎?他要去做什麼?
這疑問隨冷風而逝了。
□
冷風將我吹進了寒假。
寒假始終是冷的,練琴暖手時間明顯更長了。
若是自己練琴,或許比較無所謂;若是兩人一起練琴,就會影響到彼此了。
比方雙鋼琴搭檔。
我的搭檔溫廷均,他的喪父之痛,雖然表面上很快就平復了。他也順利考完了期末考,沒有失常。近來也恢復了雙鋼琴練習,也似乎恢復了以往的溫柔與笑容。
他似乎努力讓喪父一事未曾發生過,對於他抱住我崩潰痛哭的那晚,幾乎絕口不提。或許是不希望我為此受到太多影響吧,也可能是不想再提起當時的自己。
他或許很希望沒發生過,依照他壓抑的性格。
手機震動聲。
看來有人傳訊息了,應該是溫廷均吧,要跟我討論關於明天練習的事情。
我伸手拿起手機,螢幕上出現的是:
『最近雙鋼琴練習順利嗎?』
是嚴毅維傳來的。
寒假之後,他偶爾會噓寒問暖,尤其關心我練習雙鋼琴的狀況。基本上,要再戰雙鋼琴比賽一事,身邊的人都曉得,就跟過去一樣。
與過去不同的是,嚴毅維過去得知我要跟溫廷均參加雙鋼琴比賽後,曾對我比較冷淡;如今則是變得更加關心。
雖不明白原因,但能收到關心,自然是要珍惜的。
正要回應時,他又傳來一句:
『寒流又來了,注意保暖。』
我會心一笑,打下了:
『我知道,謝謝關心,你也是。雙鋼琴我會繼續努力的。』
傳送,已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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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來的還是會來,生離死別是最讓人難受,卻又不得不面對之物。
這次就不多說了,來上本章提到的拉赫蠻尼諾夫的雙鋼琴曲吧:
Suite No. 1 "Fantaisie-Tableaux" for Two Pianos, Op. 5:
Suite for Two Pianos No.2 O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