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地被噩夢驚醒。
雖然這是習以為常的日常，但我更懷念從前的日常。
再也回不去了嗎？不自覺響起了這個疑問。
明明已經盡力改善這個問題了，但效果無須多說，若有效的話就不會有這個問題了。
都還沒黎明呢。
明明夏季天亮得早，但現在卻不見曙光，我驚醒之早，就由此可見了。
真的是決賽壓力太大了嗎？
或許，那只是一部分的原因而已。
◆
決賽到了。
今天的我，沒有任何緊張感，只有無奈感。畢竟，我從參賽者，變成聽眾了嘛。
當單純的聽眾是輕鬆的，只要從舞台下遙望參賽者就好了。只是……
真不甘啊。
明明我也希望能夠一起上這個舞台的。
明明我也，希望藉由「那首曲子」來雪恥的。
但果然沒那麼容易，這不是個「想做到就能做到」的美好世界。
何況自己的心理素質不夠的話，即便有足夠的實力也是枉然吧。
更何況我還不夠強，還不夠、還不夠。
他們兩人，都比我強。
尤其是拉小提琴的傢伙，簡直是怪物。
他們兩人的演奏氣勢，震懾了我，導致我……
我喟然長嘆，就準備出門了。
今天的我，純粹是為兩人加油的，不會再有誰為我加油了。
畢竟，沒晉級決賽的我，父母的「諾言」就不用兌現了。
其他人更是不在話下，不過學長跟湘琳學姐倒是會去，畢竟也要為那兩人加油。
我們三人就會一起坐在台下，聆聽他們的演奏。唉，想來真是悲哀啊。
不過決賽一定會很精采吧，決賽雖然一樣只有自選曲，但自選曲規定是整首「鋼琴奏鳴曲」。
●
跟以往一樣，到了比賽會場，就迅速與眾人會合。唯一的差別是，多出了湘琳學姐，而且她的打扮是──
「湘琳學姐，打扮還是一樣很帥氣呢。不，比平常更帥氣了，若穿西裝的話，肯定像是帥哥參賽者吧。」
溫廷均微笑稱讚。
「說得太誇張了，嘴巴不用那麼甜啦。」湘琳學姐搖手笑道。
「不，不誇張，湘琳學姐真的很帥啊，要是穿上西裝肯定是我們三個中最帥的吧。嗯，應該說女孩子很喜歡這種的？因為很俊美。」
果然學長也很會說話，不過其實他說的不一定正確，若他也穿上西裝的話，或許還能一較高下──若他不染金髮的話。
雖然即便不染，我想他跟湘琳學姐比，自己應該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吧，就可惜她還不夠高，跟溫廷均差不多，但比溫廷均有男人味多了。
其實這四個人的容貌各有特色，重點還是看胃口吧。
「你們這些人啊，就淨會說這些好聽話。比起這個，學弟們的比賽更加重要吧？」帥氣學姐雙手抱胸，雙手交叉，但露出爽朗的淺笑：
「剛才看了一下參賽者名冊，廷均跟毅維出場順序都在中間吧，但廷均前面一點。廷均要彈的是蕭邦的《第二號鋼琴奏鳴曲》（Piano Sonata No. 2 in b♭ Minor Op. 35）；毅維要彈的是貝多芬的《悲愴鋼琴奏鳴曲》（Pathétique , Piano Sonata No. 8 in C minor, Op. 13），沒錯吧？」
「是的，湘琳學姐記得真清楚。」溫廷均莞爾。
「這些東西一眼就能記得了。倒是你們，好好加油啊，最好並列首獎！」
「謝謝湘琳學姐的祝福。」
「謝謝學姐。」
溫廷均與嚴毅維先後道謝。
「客套話就不用說啦，保持平常心，全力以赴比較實在！」
湘琳學姐舉起手臂，握緊拳頭，表示打氣。
感覺很有講義氣的大姐頭氣場，但又曾有霸氣的女王氣質，或許能自由轉換或是兩者兼具吧……
「沒錯，你們好好努力啊，要是你們得獎了，我請你們吃慶功宴啦！錢全部我出！」
學長以豪邁颯爽的語調承諾。
「不用了，我跟你各出一半吧，何況學姐也要照顧一下學弟。」
「沒關係，我出啦，哪好意思讓學姐出……」
學長姐開始相互推辭了，其實我很想說，比賽都還沒開始，談這些都言之過早了吧。
●
上台鞠躬、坐上琴椅，這些標準流程，早已熟練成自然了。
至少溫廷均是這樣的。
宏亮沉重的琴音奏下。
震撼人心的開頭。
這就是蕭邦1839年所作的《第二號鋼琴奏鳴曲》，這首奏鳴曲的特別之處，就是特地加入了1837年所作的〈送葬進行曲〉，來作為本曲的第三樂章，成為本曲靈魂。這兩年內，蕭邦經歷了瑪麗亞（Maria Wodzińska）的破碎婚事，又與喬治桑陷入熱戀，曲式創作上可能有諸多端倪。
然而，全曲四樂章，聽似各自為政，舒曼就曾如此「批評」：
「根本是把四個最瘋狂的孩子硬綁在一起！」
但是，經過研究，四樂章依舊是環環相扣的，畢竟是以第三樂章的〈送葬進行曲〉為延伸發展。整體而言，整曲設計上極為大膽創意，也很考驗演奏者的詮釋能力。
溫廷均是否能夠完善詮釋呢？在這場比賽中，我聽見了答案。
答案不言而喻。
不是盡善盡美，但藉由恰當得宜的節奏、豐富絢爛的音色，加上音樂情緒的抑鬱與激昂的流暢轉換，就讓我再度對他，大開眼界。
他的實力再一次突破我的認知。
我曾認為說不定他比不上弦樂組的那個天才，但或許我錯了。
他彈起蕭邦，是何其自然，與我的詮釋風格不同，那是屬於他的魅力，讓人為之神往。
他在抑鬱、激昂等情緒的表現，不亞於在柔美音樂的表現。他也能放縱靈魂歌唱。或許是他在選曲上，太聰明了，很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做到什麼。那就是──為生命獻上禮讚。
最深沉的禮讚。
或許是歌頌生命，亦可能是懷疑生命，亦可能是──否定生命。
尤其在〈送葬進行曲〉的環節上，他似乎置身其中，為生命哀悼，為逝去的生命嗚咽悲泣。
似乎不單是為了逝者悲傷而已。
彷彿也為誰哀悼。
曾有一念之間，感知到他的琴聲，流瀉「生無可戀」的情緒。
是錯覺吧？
我很希望只是一閃即逝的錯覺。
事實上或許也是如此，到了激烈奔騰的終曲，粉碎了全部的懷疑。但是那留下的餘韻，卻在心底迴響。
迴響。
當他的雙手離開鍵盤，掌聲響起後，我還「廷」留在他的葬歌。
因為太在意了。
●
若溫廷均主要詮釋的，是生命的悲哀；那嚴毅維所想詮釋的，肯定就是生命的堅韌吧。
因為是貝多芬。
貝多芬與蕭邦恰巧相反，貝多芬的曲子，無論如何沉重抑鬱，往往都會有與命運對抗的「勇氣」，那是堅若磐石的頑強。無論被命運擊潰多少次，都會重新站起，與之對抗。
這就是貝多芬的一生，從他開始罹患耳疾起，他就與厄運不斷對抗了。
他永不放棄，就是逐漸耳聾了，他也持續作曲下去。
而且，還不斷自我超越、突破，打破曲式的規格，但依舊嚴謹，在既有的框架下依舊保有獨有風格。他的創新、樂思、情懷，都伴隨年齡的增長而逐漸深沉偉大。「樂聖」絕非浪得虛名。
縱使徹底失聰了也能作曲，這就是貝多芬。
貝多芬始終如一，比方《悲愴》就有端倪了。
此曲創作於1799年，是貝多芬贈給卡爾‧馮‧李希諾夫斯基親王。此曲肯定是極為特別的，因為這是貝多芬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中，貝多芬親題且最早成名的一首，與許多由他人題名的奏鳴曲迥然不同。
若說貝多芬早期還有模仿海頓（Franz Joseph Haydn）、莫札特這些古典樂派巨匠的痕跡，那到了《悲愴》就明顯出現了浪漫樂派的風格。那是他個人的悲劇英雄式的情懷，他痛苦悲愴，搥胸吶喊，一切的一切，都寫進了篇幅有限的三個樂章中。
為何創作此曲？據說是貝多芬前半生的寫照，也可能是父母不幸過世，心情正值低潮。也有可能是，貝多芬當時開始有耳疾徵兆，或許對此悲苦不已也說不定。
誰知道呢？誰知道這個永不向命運低頭的音樂家，為何悲愴呢？
真正的原因早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他」為何悲愴？
嚴毅維，是如何詮釋「悲愴」的心情呢？
嚴毅維在演奏時，絕非只是制式呈現曲貌，而是投入其中，抒發己懷。可以感覺到，他是帶入自身的心情去演銓。那他的「悲愴」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
更進一步說，他如何看待這首曲子？如何看待貝多芬？
跟他一樣，不想向什麼「屈服」嗎？
到了平和柔緩的第二樂章，以及豁然開朗的第三樂章，我依舊在思索這個問題。
一直到他離開琴椅，謝幕。
那悲愴的餘韻依舊流連心中。
一直、一直。
●
夜深了。
究竟過了多少時間呢？
我只知道，自己似乎一直有點出神，但至少有個明確的想法，那就是「所幸沒有跟嚴毅維打賭」。不然我就會被迫成為他的學生了。
嚴毅維，果然得獎了。他獲得評審獎，但那不是最好的。
另一個男人，溫廷均，他奪下參獎。這個比賽只有前三名跟一個評審獎，而這次首獎從缺。
相當於，溫廷均只離群雄稱霸一步之遙。
最後溫廷均居上，贏了嚴毅維照理而言不意外，對我而言依舊有點意外。雖然鋼琴組的贏絃樂組的天經地義，問題是嚴毅維不來鋼琴組根本是一種浪費，這是認識他的人都該知道的吧。
溫廷均之所以贏過他，大概還是決賽時，他將「送葬」的樂章演銓得太到位了。不，不只是到位，還深入人心，至少深入我心。
他對生命的哀悼，令我為之心痛。仔細想想，他是不是在為他的母親哀悼呢？
想來十分合理，但總覺不僅於此。
那還為了什麼？不知為何不願再想下去。
那嚴毅維呢？他為何悲愴？
或許都是我想多了吧，再想下去的話，可能會失眠吧。
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
暑假結束，開學了。
大學第二年的九月，大二了。
照理而言應該時序入秋，但可能是秋老虎吧，暑氣依舊尚未消去，讓人產生還在暑假的錯覺。
升上大二後，除了課程大幅改變，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要抽直屬，做人家的學姐了。
至於想抽到誰呢？應該是鋼琴組的學妹最好，我不想再多一個男人要應付了。
幾天後，抽直屬的結果出來了。
還真的是學妹。
當然不是鋼琴組，而是管樂組的，主修長笛。
呂詩雅，是她的名字。
繼承了學長當初的「相認儀式」，送給直屬學妹手搖杯。她原本不斷地客氣推辭，但在我的強烈堅持下，她接受了，而且不斷道謝。身材嬌小的她，還露出了如孩子般的天真爛漫笑顏。總覺得應該是個容易相處的好孩子吧。
若真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無論如何，我都會好好照顧她的吧，只要有機會的話。
比起這個，有件更讓我在意的事。
溫廷均似乎開始翹課了，他過去從不翹課，如今他卻開始會缺席。
不對勁。
我有問過他，但他總是會用話術來含混過去，讓我很難追問下去。
到底是怎麼了？
我想要找出端倪，但除了偶爾會翹課這點外，沒什麼異狀。是在忙什麼嗎？
只能繼續觀察下去了。
直到今天。
我發現他待在走廊角落，似乎在吃藥。我走過去問他，他說只是輕微感冒，就急著跟我道別了。
現在接觸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就連私訊的時間都少了。
莫非在疏離我吧？
這是為什麼？我做錯什麼了嗎？
試圖旁敲側擊，但依舊什麼都沒問出來。
強顏歡笑的話語。
充斥我跟他之間的聊天框。
總是轉移話題，問我最近有沒有好好練琴？有什麼問題嗎？
他還是會關心我，但似乎開始會保持距離了。
曾有的親近熱情，逐漸化為過眼雲煙。
有種難以名狀的失落與焦慮。
不能跟過往一樣，繼續當好朋友嗎？
緊抱雙膝，望向窗外，夜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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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男主角都得獎了，其中一個還不是鋼琴主修，昕伶顯得更慘了──為什麼要這麼設計？主要是不想讓她有主角光環，讓她見識到自己有多不足；如此一來，往後才有更多空間可以成長，簡單來說就是經典的成長型作品套路吧
只不過，新的現實也來了，新的學年，新的直屬（又一新女角加入），然後我們的男主角溫媽媽（X）也出現狀況了，至於是什麼狀況就拭目以待（？
依照慣例，放一下本章出現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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