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逐漸低垂,漁港的周邊卻是燈火通明,人潮洶湧。
經歷早上的鮪魚拍賣會後,大多數遊客通常會留在鎮上等待晚上的開幕典禮。煙火會場位在漁港的卸貨區,鄰近的廟口舞台已經開始暖身的表演活動,我和穗希打算在煙火施放前先逛逛這個熱鬧的地方。
「你們覺得行不行——!」
舞台上的主持人賣力的大喊,同時將手上麥克風對著台下的觀眾們。
不——行!
淨是讓人摸不著頭緒的互動。但在這樣的氣氛渲染下,莫名其妙讓人想高聲吶喊!
「想——不想更嗨——!」
想——!
腦袋輕飄飄的,雖然前面一番波折,之後還會被叔叔罵一頓。
那又如何呢?一點也不重要。
看著眼前與我牽著手的少女,這些都不重要。
穗希有時會露出害羞的表情看著我,偶爾還會指著路邊攤販的一些小物要我陪她看看。
是因為遊戲破關的關係嗎?還是她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場面呢?
心情好的有些不尋常,不像平時老皺著眉頭的她。
不過那都不要緊,重要的是我們正握著彼此的手。
「喂,阿緒。」
穗希用那熟悉的語氣輕聲叫喚我。
「嗯?」
「肚子餓了~」
說起來我們已經走了整整半個小時,她臉上露出些許的疲態。該找個地方稍微讓她休息一下才行……
「去那裡吃點什麼好嗎?」
我隨手指了一間路邊的咖啡餐車,四周只剩那裡還有座位,她輕輕點頭答應。
點完餐點坐定後,穗希翻找著她包包內的東西。大概又要拿出遊戲機了吧,那台黑色的掌上遊戲機。
唉唷,都出來玩就別碰遊戲機嘛,真是的……
就這麼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找不到遊戲機,只好闔上包包,神情有些焦躁。
「在找什麼?遊戲機嗎?」我將先行送上的熱狗堡遞給她,酸甜的醬汁味與麵包加熱後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
她拿著淋上番茄醬與淡黃芥末醬的熱狗堡,望向對街熱鬧的舞台與人潮。
「不是。」
「還是忘記帶什麼東西?」
她低下頭看著手裡的食物,好像在想什麼事情。
「唔……沒什麼。」
在有些草率的回應後,她大口咬下手中的食物。
「這個很好吃耶!」她開心地將熱狗堡遞給我,咬過的橫切面滿溢著熱狗的肉汁。
「真的?」
「吃一口就知道了。」
「可以嗎?」
「嗯。」
我接過輕咬了一口,彈牙清脆的口感在口腔迴盪,微酸的番茄醬更是絕配,齒頰間的美味久未散去。
「好吃,嗯!真厲害!」
「沒錯吧~」她咯咯笑著,遮陽草帽的緞帶隨那起伏輕撫我的手臂。
我突然想到手上的熱狗堡已經被穗希吃過一口,這樣的話……
原本覺得沒什麼,但意識到的話果然還是讓人小鹿亂撞。這算間接接吻嗎?
平時跟晴姊吃宵夜也會你一口我一口的,就不會有這種感覺,晴姊就是晴姊嘛,怎麼說都是親姊姊。可現在這麼做的人可是眼前這位美麗的少女耶!
我的臉瞬間脹紅,全身微微顫抖,
穗希是個直覺敏銳的人。我很害怕當下的想法或反應被她察覺,只好緩緩挪動自己的身子與她保持一點距離。
於此同時,她輕拍並搖晃我的肩膀。
「喂,阿緒,熱狗堡還我!」她嘟著嘴向我索要那個被我們各咬了一口的熱狗堡:「好吃就自己再買一個啦!」
「妳很小氣耶!」我三口併作兩口將那個熱狗堡塞進嘴裡,卻因吃的太急有些嗆到了:「咳、咳咳咳——」
「你這白癡做什麼啦!」穗希看到我這副慌張的模樣,覺得很有趣似的笑了出來。
太好了,總算是勉強蒙混過去。我喜歡她這樣的笑容,既溫柔又不失嬌蠻的笑臉。
如果她能像這樣一直保持微笑就好了。
「啊!那邊有可麗餅耶!我們去買那個吧?」
我巧妙的將焦點轉移。
她輕輕點頭後,我牽起她的手走向不遠處的可麗餅攤位。
輕盈的腳步,心情好的不可思議,心臟噗通噗通的鼓動著。
「吶……阿緒,晚點我陪你去跟叔叔道歉。」
「嗯。」我頷首回應。
「今晚多陪我逛逛好嗎?」
開心都來不及了,哪會拒絕呢?我連忙答應。
「我在北部都沒參加過這樣的活動,這還是第一次呢。」穗希露出靦腆的笑容。
「北部的活動比較多吧?」
她聽我這麼一問,連忙搖頭否認。
「父親從來不讓我參加這種活動,我有時還會跟他吵架呢。」
「啊,抱、抱歉……」
「不用道歉啦,父親總愛瞎操心,都說了我有按時吃藥,但他就是不肯。」她的手微微出力,透過我們重疊的手傳遞過來。
「跟叔叔很像呢,他擔心晴姊上班時會出狀況,要我每天跟著晴姊一起去醫院。」
「出狀況?」
「嗯,以前的事情了。」
我將晴姊修理混混的事說給穗希聽,之後我們兩個同時嘆了一口長氣。
「雖然後面還是讓步了,說是成績太爛要妳教我念書。」我搔了搔後腦勺,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誰知道要教的對象這麼笨啊!」穗希邊笑邊說,同時掀起草帽斜眼看向我:「期末考也要好好努力唷!不然偷拍的事情我一樣會說出去。」
唉唷,這種時候別提這件事啦,真是的……
「好啦好啦~」
買完可麗餅後,穗希想先前往漁港佔個好位子觀賞煙火,我們便沿著河堤旁的步道走向港口。
風吹拂過我們身旁,夾雜著祭典混濁的氣息與海的濕潤感。
穗希身上的洋裝隨風飄逸著,有些寬鬆的水藍色洋裝讓她的身材更顯嬌小,烏黑柔滑的髮絲在街燈照耀下閃耀銀色的光芒。
我想起她第一次借宿在家中的那晚。我們在屋頂看著夜空,她依偎在我身邊的感覺,還有那辛辣濃郁的薑汁牛奶的味道。
為什麼穗希會突然回心轉意呢?會不會她原本就想參加,只是不好意思直接跟我說?
我不自覺笑出聲來,實在是太快樂了嘛!不笑才奇怪。
走在前頭的她聽到笑聲後轉頭過來,露出微笑望著我,而不是像往常一樣的破口大罵。
氣氛好的亂七八糟,嗯,的確是這樣。
「阿緒真的很奇怪耶,動不動就傻笑。」
「心情很好嘛~」
「大變態,每次都笑的很噁心,讓人受不了耶。」她甩了甩彼此牽著的手,語氣有些無奈。
「太過分了啦,我就長這樣啊。」
語畢,我們兩個一起笑了出來。
哈哈哈——怎麼會這麼快樂啊!
當我還沉浸在這樣愉快的氣氛中時,漁港的方向傳來頻率稍高的廣播聲。
『開幕煙火表演即將開始——』
啊……忘了注意時間,畢竟手機壞了。但仔細想想也是因為手機壞了,叔叔才沒辦法打擾我們。
「走吧!要加快腳步唷。」
「嗯。」
我拉起穗希的手往漁港小跑步前進。
我有些心急,若趕不上前排的位子,可就沒辦法好好欣賞那盛大的煙火表演了。
前進的速度逐漸加快,只是跑一小段路應該沒關係吧?
「稍微跑一下唷,不然搶不到好位子。」我轉過頭對穗希說:「如果身體不舒服要跟我說。」
「好。」她輕聲回應,迎面吹來的海風似乎要將草帽吹走,她連忙用手按住。
到漁港的這段路並不長,我們只花了短短幾分鐘。小跑步後,穗希雖然喘著氣,但看起來沒有不舒服的樣子。
「心跳得好快,好期待呢。」
穗希露出開懷的笑容對我說道。
我點頭回應她,聽著她那開心的聲音,這幾天的不愉快轉瞬之間全都消失了。
這樣幸福的時光能一直持續下去嗎?
如果能如我所期望的那樣就好了。
我與穗希向著漁港內的卸貨區前進。她雀躍地走在前頭,我不知怎麼搞的滿腦子都是這些悵然若失的想法。
明明還沒有告白,明明還不清楚她的心意,我卻已經開始害怕會失去些什麼……
是啊……我很害怕,一切都太過於順利。穗希突如其來的回心轉意、從未見過的開懷笑容以及手中那過於溫柔的暖意。
我環視四周,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即使沒什麼意義,但是不這麼做的話,我的雙腳肯定會顫抖的連一步都挪動不了吧。
漁港的卸貨區被暫時規劃成觀賞區,潮濕地上還有些許積水,燈光有些昏暗,若不注意可能會滑倒呢。
我們站在靠近岸邊的區域,身旁擠滿許多同樣要觀賞煙火的民眾。
漁港內的廣播撥放著抒情的鋼琴曲,雖然因為設備老舊的關係讓聲音有些模糊,但還是能使人稍稍放鬆心情。
穗希取下草帽擦拭額頭的汗,臉上滿是期待的表情。
我數度在這個地方看過煙火表演。去年是跟晴姊一起來的,再去年是建祐還有修。
一成不變的表演流程,在如同暴風雨前寧靜的鋼琴曲後,便會從對面消波堤的觀海平台施放煙火。
此時,鋼琴曲倏地停止播放,緊接而來的是氣勢磅礡的鼓聲與電子音樂。
砰——
開場的第一響,在天空散發亮紅色光芒的煙火。
「來了來了!要仔細看唷!」
「哇啊——!」穗希發出讚嘆的驚呼聲,視線筆直地盯著被打入昏暗夜空的煙火。
煙火劃開寂靜的夜空,散發出絢麗的光芒與破滅的聲響,隨即拖著長長的煙痕消逝在夜空的彼端,短暫卻又美麗。
砰——砰砰——
令人目不轉睛,即使看過許多次,仍會被感動的說不出話。
隨著一顆又一顆被打上的花火,氣氛逐漸被帶的越來越高昂。
我準備好了。
事到如今沒有理由退縮。說什麼也不能退縮。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充斥著煙火施放後的淡淡煙硝味。
我轉頭看向仍沉浸在表演中的穗希,絢爛閃爍的光芒映照著她那充滿喜悅的臉龐。
若是平時這樣看她,肯定馬上就會轉過頭用不耐煩的表情瞪回來吧。
煙火似乎進入中場的間奏,音樂也轉為和緩的風格。
是時候了,我稍微走近,並拉起穗希的另外一隻手,此刻,我們四目相對。
「阿緒?」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再一次,我深吸了一口氣。
那蘊藏已久,真實的話語。
「請你——」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吧!!」
啊?
穗希依舊是那副疑惑的臉。
我霎時呆愣在她面前。
我的聲音被煙火的爆炸聲完全蓋過。
也就是說,穗希根本沒聽見我說了些什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可惡可惡可惡——!混蛋——!
我在心中放聲嘶吼!
穗希伸手將我推開,有些不悅的說:「你幹什麼啊!不要擋住人家看表演啦!滾一邊去!」
太尷尬了,我當下真想直接跳進眼前這黝黑的海水中。能不能稍微看下場合啊!煙火!
咻——砰——砰——砰————!
頂上的花火就像在嘲諷我似,施放的越加精彩、激烈,只要一眨眼便會錯過許多感動的瞬間。
算了算了,表演結束後還多的是機會呢……
我抬頭看向那燦爛的夜空,並試圖再次牽起穗希的手,雖然被嫌棄了兩句,但她應該不會介意吧?
可是……
穗希甩開了我的手。
是的。
她乾脆的甩開了我的手。
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咦?難不成她生氣了?
不、不對不對不對……我轉頭一看。
穗希跪倒在潮濕的地面上,雙肩劇烈的起伏著。在煙火稍微停歇的空檔中,我聽見那粗嘎且急促的喘氣聲,如同有東西噎住喉嚨似,而聲音正是從她那嬌小的身軀所發出。
怎麼了?
喂……穗希?
我急忙蹲下身去察看狀況,她臉色蒼白,雙手摀著胸口大口喘氣,全身不斷顫抖。
發作了。
我此時才終於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會?怎麼可能?剛剛都還能用力將我推開的穗希,只不過短短幾分鐘而已……
冷靜冷靜冷靜!晴姊曾經跟我說過,遇上氣喘的緊急狀況要先找氣管擴張劑急救。
砰——砰——!
穗希!妳的氣管擴張劑呢!
我用最大聲量問她,但煙火的聲音實在太大了,我連她是否聽得清楚都不知道,可惡,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
穗希雙眼瞪大看著我,似乎說不出話。她使盡僅存的力氣搖頭回應。
下一刻,穗希渾身癱軟倒在我的懷中,我隻手摟著她,避免她整個人直接倒在那潮濕的地板上,同時尋找外套內的手機。
然而,我並沒有如願,手機壞了,根本不在我身上。
此時的我徹底慌了,我從來沒想過氣喘發作起來會這麼嚴重。
撐著點!
救命啊——!
我著急地對周遭觀賞煙火的人群不斷大喊著。
快救救她啊——!
咻————砰——砰——!
拜託了!快救救她!要我怎麼樣都行,只要她能得救就好!
眼淚止不住的滑落。
視野一片模糊。
沒有人在乎我們,聲音根本沒能夠引起注意,昏暗港口內大家的焦點只聚集在夜空中接連而上的花火。
我像個迷失無助的孩子大聲哭喊。
視線重新回到穗希身上時,她的長髮、洋裝與原本拿在手裡的草帽皆被地上汙濁的積水所沾濕。短短的時間內,她的眼神渙散,只剩那如低吼般的喘息聲傳來,不管我再怎麼叫喚她都沒有反應。
喂!穗希,妳振作點!
生命正一點一滴不斷流逝……
對了,穗希的手機!她的手機肯定帶在包包內,我伸手打開她側背的包包,發現了那唯一的救命繩,我用沙啞的聲音撥打電話,盡可能的向救護人員描述目前所在的位子。
於此同時,有人發現了我們,並在人群中造成一場騷動。
主辦單位的急救組送來了擔架,將渾身濕透的穗希緊急處理後交給漁港外的救護車。
什麼也做不到,我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
我失神佇立於漁港外目送救護車離去,手裡拿著穗希的草帽與手機。
不久,煙火表演結束後散場的人潮走過我身旁,大家都開心討論著剛剛表演的內容,就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似的。
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氛圍,便推開擁擠的人潮,走向一旁昏暗的路燈。
穗希微笑的面容,彼此緊握的手,寬鬆的洋裝,閃耀著銀色光芒的髮絲,都還殘留在眼底,尚未散去。
我一步也走不了,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當我茫然無助之時,穗希的手機響了。
接起電話後,是晴姊打來的,她的語氣異常冷靜,似乎早就知道接起電話一定會是我。
除了那句「快來醫院」外,我聽不見其它的聲音。
下一秒,我獨自向前狂奔。途中我腳步踉蹌摔倒了好幾次,手肘擦破了,臉上大概沾滿了塵土,即使全身都是傷,我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
回過神來,我已經站在醫院的大門。
晴姊正在大廳內等我,一見到我,她沒有多說什麼,便拽著我的手往急診室走去。
「穗希……沒事吧?」我用沙啞的的聲音不斷問著晴姊。
「……」
她一言不發,只顧著向前走去。
當我們到達急診室時,李醫師正與護理長交談著。
李醫師一看到我,便筆直地衝向我,一把扯住衣領,猛地將我整個人按在牆壁上。
「臭小鬼,你老實說。」
他語調平穩,與手上所做出的粗暴行為形成強烈對比,瀏海下滿是血絲的雙眼直勾勾地瞪著我。
「……」
「你是不是想殺了她?」
他的雙手逐漸收緊,將我勒的快要喘不過氣來。低頭一看,他手臂上賁起的青筋清晰可見,不知為何,那雙手不停發抖。
「……」
「喂,我在問你啊!」
啪!
突如其來的強烈衝擊,使我整個人重重的摔倒在地,左側的臉頰逐漸變得又紅又腫。
啊……被打了……
正當我伸出手試圖保護掉在地上的眼鏡時,李醫師一腳踹向我的肚子,接連而來的不是巴掌,而是拳頭跟腳踢,力道一下比一下強勁,李醫師完全不管身旁還有其他人,卯足全力毆打蜷縮在地的我。
嗚……
我感到憤怒,卻只能抱著頭不斷呻吟,連反擊的勇氣都沒有。
我明白,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或許現在大聲哭喊求饒還來得及吧?
不,做不到,腹部遭到重擊的嘔吐感湧了上來,光是忍痛壓住那股感覺就已經用盡全力了。
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太痛了,不只身體上的疼痛,連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也好痛……為什麼……?
李醫師絲毫沒有要停手的意思,頭部、腹部與手臂都傳來劇烈的痛楚。
太沒用了……窩囊、無能、懦弱。視線模糊,嘴裡滿是鮮血那獨特的鐵鏽味。
事到如今,我那無聊的尊嚴早就被李醫師毫不留情的拳腳相向弄個粉碎。
「喂!夠了吧!」
終於,晴姊出聲制止。
李醫師啐了一聲後又踹了我一腳,並拉了拉身上發皺的白袍。
「將氣喘患者帶到那種瀰漫大量過敏源的地方,卻連最基本的氣管擴張劑都沒帶。你想殺了她嗎?!」他大聲咆哮,將憤怒毫不掩飾的砸向還躺在冰冷地板的我。
「嗚……」
李醫師轉過頭對著晴姊說。
「那孩子的監護人聯絡了嗎?」
「我叔叔馬上就到,他在路上了。」
「急性症狀暫時控制住了,還要再觀察腦部缺氧與肺部發炎的後續情形,等等住院手續請他辦好。」李醫師用手指了指一旁護理長手上所拿的單子,便走進急診室中。
一聽到穗希的狀況,我整個人更加無力癱軟在地,眼前一片昏黑。頭部、腹部、連同雙手都紅腫發燙。
我沒有力氣起身,就這麼躺在急診室前的走廊上。地板冰涼的觸感很難受,我卻只能忍受,一邊將嘴裡的鮮血連同唾液嚥下。
叔叔到醫院後,隨即跟著晴姊一起進入急診室中,沒有對我說任何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醫院陷入寂靜中,已經過了熄燈的時間嗎?
潔白地板的走廊上只剩我坐在這裡,就這麼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是我的錯,不該帶她到漁港去的,都是我的錯。
懊悔感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襲上心頭。當時穗希在翻找著包包中的東西,就是氣管擴張劑吧?只因為想快點到漁港搶到好位子,拉著手勉強她小跑步。只顧著講出自己心中的話,沒注意到煙火施放後的煙硝會刺激到她。
爛透了……緒,你這個人真是爛透了,可惡……
喀嚓。
急診室的門再次打開,叔叔與晴姊走了出來。
我緩緩坐起身子,雙手與衣服都沾上地板的灰塵。晴姊不知道跟叔叔說了些什麼,便快步跑向醫院大廳。
叔叔走近我的身旁,用平靜的語氣對我說著:「緒,起來,回家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低著頭沙啞地向叔叔不斷道歉。
他輕撫我的頭:「叔叔不怪你,我們都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對吧?」
「可、可是我……」
我好希望叔叔能狠狠地罵我,或者像李醫師那樣揍我一頓。
是啊……如果沒有答應她就好了,她就不會變成這樣。
「老實說,這件事我也要負一半的責任。」
叔叔說出這讓人一頭霧水的話,我不解地看著他。這全是我的錯啊,我甚至丟下與你約好的事情,只為了能開開心心的跟穗希去約會,不是嗎?
「什麼?」
「你淋雨感冒的隔天,小希跟我說想跟你一起去看煙火,卻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要我幫她想想辦法。」叔叔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片遞給我:「我明白她的心情,畢竟你們還在曖昧不清的階段嘛。」
破舊發皺的紙片,在醜醜的「CM 3F06」旁,用工整的字跡寫上「謝謝你!」
這是我在醫院初次與穗希相遇時,隨手交給她的看診資訊卡。
穗希一直將它帶在身邊,這無關痛癢、隨處可見的小紙片。
「剛剛小希醒過來時,她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我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小希住院的事情交給晴處理。你這幾天別來醫院,我怕你刺激到她。」
我沒有回答叔叔,畢竟我別無選擇。
「等等晴會載你回家,先把身上的傷處理好,聽到了沒。」叔叔再次輕拍我的肩膀,向大廳走去:「叔叔先走了。」
我沒有轉過身去,但能聽到叔叔的腳步聲逐漸遠離。
用手背拭去淚水後,我站起身子,環顧四周,走廊空無一人,穗希的草帽掉在一旁的地上。
我慌張地撿起草帽,謹慎的拍掉上面的灰塵,同時緊緊抱在懷中,深怕它再次消失。
沒辦法待在這裡,只要一想到穗希還在門的另外一側,就怎麼樣都冷靜不下來。
快離開這裡——
快想辦法救她——
被心中的聲音不斷催促的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樓梯間,一步又一步拾級而上。
踏出右腳,抓緊扶手,踏出左腳,再次抓緊扶手……
樓梯間微弱的燈光在扶手上反射出我搖搖晃晃的身影。
好不容易來到五樓那靠海的陽台後,我整個人無力地癱坐在欄杆邊。
晴姊肯定會因為找不到我而生氣,我心裡明白,清楚的不得了。
煙火大會已經結束了,漁港只剩下稀疏的光點。眼前的大海連同天空一片漆黑,似乎又要下雨了,濕潤的空氣有股下雨前的混濁氣味。
我想看海,只要這麼做,一定可以讓那不安且充滿恐懼的內心冷靜下來。
但是,我錯了……從欄杆縫隙看出去的大海空無一物,漁船的燈火與繁星都不見蹤影,只剩無垠的漆黑。
視線模糊不清,眼角濕濕黏黏的,我用手指一抹,是鮮血。
眼角在不知不覺中滲出血來,大概是剛剛挨揍時被眼鏡碎片割傷的……
我腦中浮現之前與穗希在這一同眺望大海的場景。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卻像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從完全不了解穗希到明白她的心意,現在,我終於知道。我不想失去她,絕對不能失去她。
穗希不是曾說過向流星許願便會成真嗎?
只要這麼做,她就能像往常一樣對我破口大罵、對我露出傻呼呼的笑容、對我……
我沒有辦法想像失去這些珍貴事物的未來。
我拱起身子,將臉埋在雙腿中,泣不成聲呢喃著她的名字。
穗希……
只要她能平安無事,再怎麼荒唐的事情我都會照做不誤。
我抬起頭看向那片漆黑的夜空,什麼都沒有。再次低頭祈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我再也流不出眼淚。
手中的小紙片沾上些許滴落的淚水,為什麼啊……明明該說謝謝的人是我。為什麼要將這根本沒什麼的紙片帶在身上……為什麼什麼都不跟我說……
我低聲抽泣,因為腹部疼痛發出呻吟,最後筋疲力盡倚靠著欄杆。
流星……
只要能向那轉瞬消逝於夜空的光芒許願,穗希就能再次對我展露笑容……
但是,我怎麼樣也找不著那道劃過天際的光輝……
濕潤的海風迎面吹來,涼爽的感覺使眼皮越來越重,全身軟趴趴的使不上力。
意識逐漸模糊之際,所有的一切頓時停了下來,我坐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海岸邊,平靜的潮水聲中隱約能聽見穗希輕細的聲音,還有股甘甜的香味。
我想大聲呼喚她的名字,喉嚨卻像有東西哽住,連一丁點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緊接著……我整個人被某股無形的力量高高提起,離開那個飄渺虛幻的海岸。
身體輕飄飄的,然後重重的摔進黑暗之中。
或許是夢吧……不,肯定是夢……
我不是還在醫院五樓的陽台等待流星嗎……?
睜開雙眼,昏暗的夜燈與雜亂的衣櫃映入眼簾。
是晴姊的房間。
喀喀。
清脆的玻璃瓶聲從右方傳來,我轉過頭去,晴姊正拿著藥罐與棉花棒。
她看起來有些疲憊。
她發現我醒了,微微皺起眉頭對我說道:「獨自把你從醫院扛回來累死人了,臭小子。」
我用愧疚的表情看著她,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晴姊熟練地處理我滿身的傷口,我則思索著想說的話。
過了一會,我怯生生地擠出幾個字。
「穗希……她沒事吧?」
晴姊面色凝重地看著我,我很少見到她這麼嚴肅的樣子。
「這幾天是觀察期……」她緊握藥罐的手顫抖著,似乎擔心我會因為接下來的事實而崩潰。
我嚥下口水,故作鎮定凝視晴姊。
「最糟的情況是再也沒辦法恢復到跟以往一樣,或者……」
接下來的話語,我明白,就算不想了解,選擇逃避,總有一天也不得不面對。
「聽好了,在一切都還沒太遲之前,別來醫院攪局。」
晴姊對我丟出警告,她雙眼所浮現的,不知該稱作厭惡還是同情,或許兩者都有吧。
在一切都還沒太遲之前,我到底……
後記:
這裡是半月,謝謝大家能花點時間來觀賞這部小說。
這個章節寫起來很苦手,情感醞釀跟爆發都讓我傷透腦筋。故事也慢慢要進入尾聲了,真希望自己不會先被這灼熱的太陽曬死( º﹃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