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蕾塔(下)
「現在連區區一個山賊都知道我的身分了?」弗莉狄的語氣並不帶一絲喜悅,臉上的表情更是因為沛蕾塔的詢問而顯得有些惱怒。
沛蕾塔抓了抓那不到肩膀的暗紫色短髮,摩梭著手指,將上頭的碎屑撥到草地上。「妳這樣應該高興吧?這代表閣下聲名遠播,連這種邊境都能聽到大名。雖然我是從貝克那裡聽來的就是了。」
弗莉狄揮動著手上的銀矛。「聽這口氣,妳跟貝克男爵很熟啊?區區一個山賊。」
她瞇起了雙眼,山賊當然不會管直呼男爵名字會造成的法律問題,但這女人的語氣聽來就很奇怪,感覺像是在說什麼老相好一樣。黑色手甲摩梭著矛柄,難道就連來到這地方都是圈套?這人根本就不是山賊?
「妳是什麼來頭?」弗莉狄問道。
沛蕾塔攤開雙手。「山賊。」
雷諾此時策馬上前,然後望向一臉狐疑的弗莉狄。「隊長,怎麼辦?」
「把這座城包起來,不准讓任何一個人離開。」
「可是我們得到的命令是殲滅他們。」雷諾不安地問道。
「別問那麼多,照我說的做。」
「……是,隊長。」
隨著雷諾離去,弗莉狄踢了馬腹來到了沛蕾塔面前。她身後的山賊立刻舉起武器怒視著自己,不過那女人一直都沒有動作,反而抬頭直視坐在馬背上的自己。
這是沛蕾塔這女人之所以讓弗莉狄印象深刻的另一個原因。
面對著裝備、人數懸殊的威脅,她並沒有逃避或恐懼,反而帶著兩名親信離開了僅存的庇護來跟自己談判。就是弗莉狄已經走到了隨時可以一矛刺死她的範圍裡,藏在那雙眼眸裡的意志也沒有動搖。
「讓我跟妳單獨聊聊。」弗莉狄說道,拽著矛柄,將武器的尖端指向沛蕾塔的額頭。「不然我就在這裡殺了妳。」
這句話換來了兩名保鑣的低吼,對於弗莉狄的言語感到了十足的冒犯。但沛蕾塔卻只是側過頭,看向自己的下屬,然後搖頭,接著揮了揮自己的左手,要他們跟著正在包圍城寨的第二進攻大隊一起過去。
「可是……」
「你們留在這裡只會害死我。」沛蕾塔冰冷地說道:「回去,這是你們現在可以幫助我和其他人的方式。」
男人們忿忿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瞪了馬上的弗莉狄一眼,這才依依不捨地邁開步伐離開這地方。當那兩人走到了夠遠的地方以後,弗莉狄收起長矛,將它立在了身側。
「如果剛剛是礙於人多,那我可以理解。但現在這裡只剩我們兩個,所以再問妳一次,妳是誰?」弗莉狄左手按著劍柄,沉聲問道。
「為什麼要一直追問這件事?我現在就只是山賊而已,要抓或殺我們,妳隨時都辦得到。既然如此又何必問?」沛蕾塔只是淡漠地陳述了現況,看上去也並不打算回答弗莉狄的問題。
但她也不打算放過眼前這女人。「如果妳臉上的表情是裝的,那的確只是在拖延時間。但如果不是,我們現在全隊衝進去,難保妳不會想來個同歸於盡吧?貴族的狡詐我近日看很多了。」弗莉狄活動了下手指,重新握住劍柄。「如果他希望我死在任務裡,這種方式或許才是最好的。」
「貝克?」沛蕾塔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素聞最年輕的騎士背後有著國家的主戰派撐腰,也難怪會跟他有所摩擦。所以妳覺得我跟貝克有關連?」
「妳漸漸地讓我覺得有點可怕了,山賊。」弗莉狄右手探向了自己方才插在地上的矛柄,左手依然抓著劍柄。「要不關心國家大事是妳的興趣?不然就是妳跟貝克男爵一起要串通起來幹掉我?又或妳是第三派人馬?但其實哪一個都沒差,我也不想再猜了,只要妳下個問題沒有正面回答我,我就宰了妳。我是認真的。」
沛蕾塔莞爾一笑。「我跟貝克確實有關連,但關係是對等的。他要什麼,我給什麼,很單純對吧?」
弗莉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某個不太好的名詞,而這思想也讓她漲紅了臉龐。「毒品也有?」
「有過幾次──」
銀矛在空中揮舞著,銳利的矛尖最終直指沛蕾塔。「渾蛋!妳知道妳賣的東西害死了多少人嗎?」
「害死多少人也好、救了多少人也好,這關我什麼事?」沛蕾塔伸手按著自己胸前的皮甲。「我是誰?我是山賊。在這燒殺擄掠已不再容易的時代裡,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抬高自己的身價,客人要什麼,我就給什麼。」她嘆了口氣。「國家與百姓早已不再接納我們這種人,所以我們只能選擇最好生存的方法,與那些自視甚高的貴族勾結就是最好的方式。」
弗莉狄皺緊眉頭,然後望著那漸漸被包圍的廢墟。「哼,我看倒也沒好到哪裡去?」她瞇起雙眼。「這算什麼?黑吃黑?」
「嗯,算是吧。」沛蕾塔抿了抿嘴唇。「我們原本也是在華吾爾近郊幹不法勾當,不過隨著貝克那傢伙被貶來這個地方,我們也只好隨遇而安。但或許是為了消除不利於自己的證據,所以才想殺我們滅口吧。」她聳了聳肩。「妳被利用了呢,最年輕的騎士閣下。」
「不要這樣叫我,山賊。」矛尖垂了下來,弗莉狄嘆了口氣。「看來男爵還還做著能回華吾爾的美夢。妳呢?就在這裡等死?」
沛蕾塔原本自信的雙眸黯淡了些,儘管語氣輕鬆,但弗莉狄還是看出了那試圖遮掩的憂傷。「這也是沒辦法的吧?我們餓了幾天、弟兄們也被貝克那傢伙的軍隊給打到剩沒多少人,搞不出什麼名堂。既然妳來了,那就只好請你們把我們好好處理掉囉?貝克也是這樣下令的吧。」
她哼了哼。「真是一點骨氣都沒有。」
但山賊的女頭領卻沒有被刺激,臉上的憂愁似乎又多了幾分。「骨氣不能當飯吃,也不是只要有骨氣就能事事順心的,閣下。」
弗莉狄放開了左手緊握的劍柄,拉著韁繩,將馬兒調往位於東方的那一片森林。只要走過那裡就會經過為了因應獸人入侵而建立的布凱爾要塞,然後再一路往東便會到達帝國的首都‧華吾爾。
如果可以,弗莉狄倒是希望自己不要再回到那個地方去。她厭倦了相互算計的日子,但每次踏出那繁華的都市以後,卻發現貴族之間的遊戲比起自己所想的還要來的黑暗,範圍也不僅限於首都,而是整個帝國。
弗莉狄明白自己不過是這場遊戲中的一顆小石子。她既不能左右主戰派的主張,也不能遊說反戰派做出她認為有利的的決策。儘管這影響著國家未來的走向,可是當自己身處於遊戲的漩渦中時,她才明白自己什麼都做不到,只能隨波逐流。
然而,至少她在這幾次的遭遇裡痛切地明白了一件事。儘管自知真正的戰場已在不遠處,但現下的戰場卻不是訴諸刀劍就能輕易解決的問題。弗莉狄深吸了一口氣,轉頭望向站在馬側的山賊頭領。
「我給妳另一條路吧,山賊。加入我。」
沛蕾塔臉上露出了罕見的驚愕。「啥?」
「我的下屬們都是對著未來抱持憧憬的年輕人,他們現在所做的努力都是為了能有朝一日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但絕不是為了貴族的遊戲而白白犧牲。」弗莉狄腦海中閃過了雷諾的身影。「我的副官看上去很聰明,但似乎已經有了自己的主張。我不認為他可以幫上我的忙。」
「妳身在主戰的陣營裡,卻抱持著不同的理想?妳想反戰?」沛蕾塔問道。
「我現在不想回答妳這個問題,山賊。」弗莉狄望著她,語帶威脅地說:「妳可以選擇加入我,或者是葬身此地。其實都沒有什麼差別。」
「有差別的吧?」沛蕾塔微笑。「雖然不曉得為什麼妳會希望一個曾賣過妳最討厭的毒品的人幫忙,但也許我身上有那樣子的價值?既然有,那又怎麼會是『沒什麼差別』呢?」
弗莉狄哼了哼。「差別在於我一個人做或我們兩個人做而已,妳覺得差別很大嗎?」
「雖然我很想說有差,不過……」沛蕾塔暼向那銳利的矛尖,高舉雙手。「以後再談吧。我加入,只要妳能餵飽我們,我想我們能略盡棉薄之力,隊長。」
☆
「男爵閣下,第二進攻大隊已經回來了。」
貝克雙腳交疊靠在桌面上,愜意地靠著椅背看著手上的小說。當士兵此話一出,他視線便遊移到了站在門前的士兵身上。冷笑一聲,把小說扔回桌上,男爵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身上那看上去至少值數枚金幣的黑色背心,雙手揹在身後走到了窗邊。
低頭望著剛從馬鞍上跳下來的弗莉狄,還有身後那金髮的副官,貝克男爵刻意多留意那群她身後穿著黑色甲冑的士兵。他們沒有配戴頭盔,或者說在這地方還刻意全副武裝本就是很奇怪的事。而那些人他或多或少都有印象。
「讓他們上來吧。最年輕的騎士來了,可別失了禮數。」
「是。」
他凝視著在陽光照耀下顯得特別亮紅的微捲長髮,那雙眼眸中盡顯鄙視。男爵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上,稍稍整理了自己那全往後梳的油頭髮型。半晌,敲門的聲音響了起來。
「男爵閣下,人帶到了。」
「進來吧。」
門扉被輕輕地推開,弗莉狄緩緩走了起來,但別於前幾天那面無表情的樣子,如今她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黑色劍柄敲在甲冑上啷噹作響,她微微欠身,做了個相當標準的貴族禮儀。
「任務完成了,閣下。不過本以為您會準備香豔的美酒或食物犒賞我的下屬,但顯然沒有啊。」她直起身子,笑著說道。
貝克勾起嘴角。「這自然是有準備的,騎士大人。不過還是先等您報告吧?那群禍國殃民的山賊處理掉了嗎?」
「嗯,處理完了。」弗莉狄聳了聳肩。「畢竟是那種滿是肌肉棒子的團呢。不過我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哦,男爵。」
貝克雙手揹在身後,摩梭著手指。「什麼有趣的事?說說看。」
「最一開始有個女的來跟我談判,我本以為她是領導,但到後來我才發現不是。」弗莉狄攤開雙手。「雖然您的命令是要我殲滅他們,但我思來想去,既然這群賊人讓男爵你這麼頭痛,那我大不了把其他人滅了,然後把這頭頭任你處置也許還比較好。可是當我想跟她聊的時候,卻發現這女的啥都不知道。」
「……妳在耍我嗎?」
弗莉狄疑惑地歪頭。「怎麼說?」
「當這賊團不斷侵擾周遭城鎮時,鎮民很明確地告訴我領頭人是一個暗紫色短髮的女人。就連我領軍出擊時也確實見過她,結果妳跟我說她不是頭領?」貝克男爵氣急敗壞地說道。
「她只是一個……隊長?隨便,反正我能確信她或許只是那團幹部之類的,但絕對不是首領。」弗莉狄往旁退了開來。「需要證據嗎?我能讓人晚點交給你。」
望著她那自信的笑顏,貝克男爵瞇起雙眼,然後做了個深呼吸。「妳在玩什麼把戲?」
「呃?交代任務?」
「不要想呼嚨我,弗莉狄‧安翠。我現在就問妳,不管那女人是不是首領都不是重點,山賊團怎樣了?」
「我把那座城燒了,而且在火熄滅以前我確定沒有任何人逃出來。」弗莉狄笑道:「任務完成了,男爵。」
貝克男爵狐疑地望著她。說到底,他並不相信沛蕾塔死了,因為弗莉狄的態度跟前幾天出征時有了天差地遠的不同。她肯定從那女人身上問出了什麼,然後才興致高昂地回來梵鐸。
畢竟只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哪會懂他們這些成年人在玩的遊戲?但若要定弗莉狄的罪,那就得找出沛蕾塔。想到這裡,貝克男爵差點就笑了出來。梵鐸附近這一區塊都是他的地盤,山賊還能躲到哪去?
但還是有讓人懷疑的地方──太好猜了,況且如果真的被自己找到沛蕾塔,那就算沒辦法動弗莉狄,還是可以跟華吾爾的主戰派談判。最年輕的騎士終歸是主戰派的費特家一手扶持起來的新星,總是個可用的籌碼。
「幹得好。」男爵點了點頭,然後伸出的右手。「對於該盡的禮數,梵鐸從來都不會讓人失望。但還是恭喜妳完成了任務,解決了鎮民一直以來的困擾。」
弗莉狄解開了手甲上的皮扣,然後伸過去握住男爵那戴滿裝飾品的手。「這是我應該做的。」
☆
夜晚降臨了梵鐸,但這裡並未被黑暗所侵擾,居民們紛紛點燃火盆,以歡笑聲謳歌自然夜幕的美麗,讚美四神。即便這裡位於達莫奈特帝國和獸人的邊境,但氣氛卻沖淡了那嚴肅又沉悶的氛圍,而且看這樣子似乎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弗莉狄坐在一個橡木桶上,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背心和長褲,裸露在外的手臂雖比男人稍為纖細了點,但卻能清楚地看見肌肉線條,那都是這些年來沒有缺席過一次訓練所得到的驕傲成就。
她雙手枕在一把劍的劍柄上,額頭靠在手背呻吟著,努力對抗著自己的頭痛。早上回來的時候喝得太多,忘了晚上有事要辦,結果現在宿醉的厲害。她現在什麼事都不想做,只想回去躺著繼續睡覺。
一名穿著斗篷的人站在了牆邊的巷口,他們沒走出來,僅是靠在那裡,然後用手指敲了敲牆面。
「嗯?」弗莉狄抬起頭來,但沒有回頭去望著巷口,反而把頭靠在牆上,望著天空繼續呻吟。
「都安排好了。」那人說道。
「嗯哼。」她瞥向正朝著這裡走來的巡邏隊,然抓著劍敲了幾下地板。
「她希望來通知妳一聲,請盡快做好準備。」
她嘖了聲,然後從木桶上站了起來。「知道了。」
「弗莉狄閣下,貝克男爵請您過去一趟。」
當巡邏隊在她面前停下時,帶頭的如是說道,而原本躲在巷口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望著那看上去幾乎跟雷諾無異的肅穆神情,不禁讓弗莉狄感到悶火。但生氣的對象卻不是副官,而是自己。
「請帶路吧。」弗莉狄拿著自己的配劍,跟在那巡邏隊後朝男爵的大宅走去。
路途中總會經過幾家酒館,火炬的光輝與歡笑聲無法被石牆所遮蔽,它們爭先恐後地竄出,好似熱情無處發洩,唯有廣闊的世界得以接納這些如無頭蒼蠅般滿盈整座梵鐸的美妙情緒。
玻璃酒瓶從門口滾了出來,一直到弗莉狄的腳邊才停下。沒有喝完的金黃液體從瓶口流了出來,她甚至還能聞見那淡微的酒氣。
弗莉狄望著那微微晃動的兩扇門板,隱約能看見有男人站在桌子上,拿起斟滿的酒杯大肆暢飲。酒流過了茂盛的鬍鬚,通紅的臉頰跟那豪邁笑顏十足的搭配。
她的手指動了。看著自己腳邊的酒瓶,好似方才的頭痛都已經不再折磨著她,就像是個歡愉的鼓舞,激勵自己向前。反正不管怎樣都是得前進,那走跟爬又有什麼區別呢?
她只是想找個舒適的方式繼續往前走而已。
「閣下?」
士兵的聲音喚回了弗莉狄的思緒,眼中看著的是自己差點伸出去的右手。望著那褐色的皮膚,她冷笑一聲──沒錯,不管怎樣都是得前進,那走跟爬當然沒有區別。
「抱歉。」她晃了晃腦袋,然後跟上了他們。「還在宿醉,想喝點回魂酒。走吧,不好意思耽擱了。」
帶頭的人似乎很意外她居然道歉,先是張大了眼,然後點頭,率領他們繼續往宅邸的方向走去。
弗莉狄感受著那充斥在嘴裡的酒氣,頭痛又重新回來折磨,走路的震動就像那玩意兒相呼應一樣,走一步就痛一次。她都想把自己的腦袋給砍下來,希望它別再這樣搞自己。
他們穿過了鬧區,來到了一座大宅前。它沒有用柵欄或矮牆圍起,騎樓下站著數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手握著長矛,順著火盆光線的投射,矛尖熠熠生輝。
她延著牆上的窗面望入,透過那層玻璃能窺見裡面依然閃爍著光輝,顯然外面的不夜風氣是由貝克男爵帶頭建立的。儘管知道貴族們的陋習,但弗莉狄依然沒辦法接受這樣子的現況,也無法想像莫迪恩皇能允許這種行為。莫非是被遮掩了?
但隨後她注意到了更加明顯的異狀,因為隊伍在大宅前停了下來。帶頭的隊長,轉身過來面對著自己,左手抓著劍鞘,滿臉肅穆地望著自己。
「接下來我們得請您解除武裝,閣下。」
☆
貝克男爵打開了辦公室的門,吸了吸鼻子,對於自己洗澡後所產生的香氣感到十分滿意。他一邊走著,然後看向窗外的那生氣蓬勃的街道──完美。由於位在邊境,梵鐸過去一直以來總是死氣沉沉,士兵們嚴肅地警戒著獸人們的森林,就怕那群森林蠻族會在某天夜晚展開攻擊。
但這都是那些粗人才會去擔憂的事,如今被獸人占據的懷安森林在近六百年前仍是屬於人類的領土。儘管那已經過於遙遠,但在現今帝國的壯大下,他們勢必會討回那片曾屬於他們的領地,甚至要他們連本帶利地連「遺祖神殿」都交出來。況且懷安森林擁有很多寶貴資源,改革帝陛下絕不會撒手不管。
他來到了辦公桌旁,看著自己稍早整理整齊的書本、筆墨等,滿意地點了點頭,而當他準備離去時,卻在上面發現了異樣。有個信封躺在那裡。貝克蹙起眉頭,他確定自己稍早前離開這地方時沒有看見這玩意兒。
男爵一邊望著四周,然後拿起了信封,轉到背面,沒有任何蠟封或擦拭過的筆跡。他從裡面拿出了信紙,摸著它,這質地可不是平民們平常私底下交換、濫用的粗製品,應是經過「商人聯合」合法轉賣出去的高等商品。
而在攤開信紙後,望著上面所寫的精美字跡,貝克男爵內心感到一震雀躍。這很可能是某個貴族透過什麼不知明管道私底下交付自己的,華吾爾內的同伴近日來都沒有消息可讓他急了好幾個月,如今終於有訊息傳來,難道是主戰派那裡出了什麼紕漏?
然而當貝克男爵越往下看,雀躍的神情卻隨之遠去。他抓緊紙張,甚至連弄破它也不在乎。臉頰漸漸紅了起來,雙手更是止不住顫抖著。
「該死,我就知道有鬼!」他直接撕爛了那封信,然後重重地拍了桌子一把。「外面有人嗎?」
門被打了開來,是一名配戴武器的士兵。「男爵有何吩咐?」
「把弗莉狄給我找來。」他拉開了椅子,有些不耐地說道。
士兵似乎也注意到了男爵的情緒,在答是後立刻關門,隔著那扇門板,他聽見了跑離的腳步聲。貝克將雙手放在桌上交握,額頭靠著,惱怒地咬牙咒罵著。
「沛蕾塔,妳果然還活著。」貝克咬牙切齒地說:「雖然不知道妳用了什麼方法說服了弗莉狄那白痴,但沒有關係,我還是有很多種方法可以制服她。以為串通了『最年輕的騎士』就可以扳倒我嗎?太傻了。我絕對會回到華吾爾,回到那個人身邊去……」
門被打了開來,貝克男爵身子一震,立刻抬起頭,卻望著那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那裡。
「混蛋!進來也不敲──」
「嗨,貝克。好久不見了。」
在那頭盔下傳出了女人的聲音讓貝克愣住了,望著眼前的他輕輕鬆鬆地摘下了對她來說有點過大的頭盔,儘管房間有點暗,可要分辯出自己熟識的人的聲音一點都不難。尤其在她刻意走到桌前,那面容和暗紫色的短髮更是絕對不會認錯。
「沛、沛蕾塔?」
「什麼表情?見到好久不見的『朋友』,難道不用來點酒或小菜嗎?」
貝克男爵震驚地推開椅子起身,椅子落在地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妳是怎麼潛進來的……不,真是蠢問題,弗莉狄居然有辦法在我的城市裡搞到這一套裝備?」
「弗莉狄?噢,妳說那個被我利用了的騎士?」沛蕾塔輕巧地將那過大的頭盔放在了辦公桌上。「我的確用毒品稍稍騙了她來讓自己逃過死劫,但這一切都是我的計畫哦?為了見你一面呢。」
「為什麼要見我?」貝克男爵暼了一眼位於自己大腿前的抽屜,裡面放了把以備不時之需的短刀。如今看來真是做對了。
「你想回去華吾爾嗎?」沛蕾塔沒頭沒腦地扔出了這一句,讓眼前的貝克感到錯愕。望著男人的表情,她輕笑一聲。「果然。你還是太單純了啊,貝克。」
男爵雙拳緊握,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女人會知道這件事,但其實也不重要。自己想回到華吾爾的事就是公開也無傷大雅,哪個被發放邊境的人不想回到首都任要職?那可是位在改革帝身側,能不斷往上爬的最好位置啊。
「放棄吧,貝克。你知道前幾個禮拜有座村莊被毀了嗎?那裡可是他們很重要的中繼轉運點,但毀了。」沛蕾塔收起了玩樂的笑容,淡淡地說道:「在那個地方流通的商品多不勝數,失去了這麼重要的點,你怎麼會覺得他還會要你回去華吾爾?」
貝克不屑地哼了聲。「這就是妳不懂的地方了,沛蕾塔。儘管那座村莊是很棒的點,但整個達莫奈特帝國何其廣大?儘管它很特別,但卻不是唯一。那位大人明明知道只要把我找回去就能重心壯大……為什麼偏偏要把我留在梵鐸?」說到這裡,男爵開始低聲唸叨著:「我不懂。我不懂啊。」
沛蕾塔卻只是嘆了聲,繞過辦公桌來到了男爵身邊。「那就跟我再次合作吧,貝克。」
「什麼?」
「如你所見,我騙了那一個女騎士才得以存活,但追根究柢我們山賊團早已沒有辦法繼續生存。你我都是被背叛的。那我們又何需彼此殺伐?合作吧。現在主戰派和反戰派之間在相互鬥爭,那人也無暇他顧了,村莊被毀這種事以前可曾見過?機會都擺在眼前了怎麼還看不到?」
沛蕾塔話才說完,辦公室隨即傳來了敲門的聲音。她有些哀怨地嘆了口氣,往旁退了開來,拿起放在桌上的頭盔戴上,站在辦公桌旁,裝成一副等待男爵命令的模樣。
「進來。」在她準備好以後,貝克對著辦公室的門喊道。雖然已闊別數月,但他倆彼此間的默契依然存在,只是這讓男爵心裡感到更加苦澀。
門被打了開來,弗莉狄那黑色帶點紅的捲髮十分醒目,身上也如貝克男爵所想的沒有任何武裝。她狐疑地看著那辦公桌旁的人,然後又望向他。
「你們兩個出去吧。」男爵對站在弗莉狄後面的人說道。
而在那兩人離開以後,沛蕾塔才將自己的頭盔卸下。貝克男爵也拿起火柴點燃了桌上的燭台,火光倒映在那暗紫色短髮上,弗莉狄瞪大了雙眸,然後嘖了聲。
「妳這山賊難道專精背叛人嗎?」
「不然我怎麼活到現在的?」沛蕾塔平舉左手笑道:「如何?要與我聯手嗎?剛好這女人也來了,不如我們就在這裡──」
「等等。」
一直到看到弗莉狄的臉,貝克男爵才想起了稍早被自己撕掉的信,那裡面清楚地寫著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甚至連他跟誰私下交流過都有寫了概略。而這種東西不可能是弗莉狄調查出來的,那女人不過來這裡快一個禮拜而已,怎麼可能搜查到自己過去在華吾爾做的事?
「呵、哈哈。」男爵彎腰拉開了抽屜,但用身子護著不讓沛蕾塔看見。凝神地盯著那把躺在裡面的小刀,他伸手握住了有些冰冷的的黑色刀柄。「我第一次同意妳的觀點啊,弗莉狄。沛蕾塔,妳難道專精背叛人嗎?」
她並沒有感到詫異,方才掛在臉上的笑容已然褪去。貝克轉過身來,手上抓著把已經出鞘的短刀,滿臉漲紅地怒吼:「妳們早就聯合在一起了嗎!」
沛蕾塔無奈地搖頭,伸手抽出了一般士兵繫在腰間的長劍。「是你太笨了,貝克。早在一開始我出現的時候你就該想到那封信是我放的,而且搞清楚,是你背叛了我。過去跟精靈私下會面的管道可都是我幫忙的,你忘了?」
「精靈?」弗莉狄皺眉。
「哈、哈哈哈哈哈。」貝克聽到那兩個字後心理猶如被某種東西重捶了一下,他笑著:「那位大人會保我的。他會保我的!」
沛蕾塔嘆了聲。「我剛剛說的可沒有作假。村莊被燒毀,那人甚至還得忙著跟主戰派的人對峙,你覺得他哪還有時間還處裡一個被丟到邊疆的可憐貴族?」
「我是他最忠實的僕從!」貝克怒吼著,拿起刀子便往她的身上刺去。
但沛蕾塔只是往旁退開,伸出腳絆倒了貝克,略顯發福的身子在地上撞出了清脆的聲響,身上那件高貴的衣服也蒙上了一層灰。他低聲嘟嚷著什麼,看向從自己手中滑落的小刀。不行。不能在這裡跌倒。
他要回去華吾爾。
他必須回去華吾爾。
不能讓家族的榮耀在自己這一代蒙羞。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怒吼著。已滿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有多麼悽慘,他現在滿腦子只想爬向那把刀子,然後把在場的人全部都幹掉。
然而就在轉瞬間,他的視線墮入了黑暗中。伴隨這段短暫清醒旅程的,只有漸漸逼近自己的沉重腳步聲。
☆
弗莉狄站在沛蕾塔身旁,山賊將那把劍收回了劍鞘中,然後倚著那張辦公桌,她脫下了手甲,揉著自己的鼻樑,看上去很是疲倦。
「很高興妳信守承諾。」弗莉狄望著那趴在地上暈死過去的貝克男爵,語重心長地說道。
沛蕾塔緩緩睜開眼。「與其說信守承諾,倒不如說我一開始就不想殺他。」他撇過去望著男爵,然後仰起頭。「連我自己都搞不懂了……」
弗莉狄沒有說話。
「對一個平民來說,能攀上貴族的機會是很難得的。在我認識貝克時,雖然做的是通敵,但我卻覺得自己終於能熬出頭。就算出賣身體也無所謂,只要我對他有利用價值,那我也許就能帶著其他人脫離那貧困的日子。」說到這裡,沛蕾塔自嘲地笑了聲。「結果呢?我被背叛,甚至還被這人趕盡殺絕。其實我不是真心地想要復仇,而是……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弗莉狄伸手勾起躺在胸前的捲髮。「所以我變成了籌碼?」
「是機會。」沛蕾塔站直身子,毫不避諱地望向那站在自己眼前的騎士。「妳讓我來這裡見到了他,同時也讓我明白自己以前看錯了這個男人。但從一開始與妳合作時我就等同於放棄了能再跟他一同馳騁沙場的機會了。」
「妳真是十足的騙子,山賊。」弗莉狄不帶一點情面地說道。
沛蕾塔沒有回應她,只能無奈地面帶微笑。
「還是個傻子。」她俯下身望著貝克。「如果妳背叛了我,那現在可能就會跟他一樣躺在這裡了。」
接著門被打開,梵鐸的士兵們走了進來,但他們並未取締在場的弗莉狄和沛蕾塔,反而走向趴在地上的男爵,再用繩子將其套牢後,向她這位騎士行了個禮,接著紛紛離開。沛蕾塔走到窗邊,看著大宅前面聚集了一群人,他們手拿火把,身上都穿著重甲。
那中間停了輛馬車,坐在車伕位置上的是名金髮男子。沛蕾塔認得他,那是弗莉狄的副官。只見他手裡拿了張紙,踩著用來坐的木板,高舉左手大聲嚷嚷著,而底下的士兵們也高舉武器吶喊,隔著窗戶都能聽見那宏亮的歡呼聲。
「您都準備好了,難怪回來的這幾天都沒看到妳副官。」沛蕾塔回過頭來望著那站在書櫃前若有所思的弗莉狄,淡淡地說道。
她沒有回答沛蕾塔的問題,伸手拿出了一本書,望著書皮,弗莉狄垂下眼簾。「問妳一個問題。」
「嗯?」
「妳聽說過四神的故事,對吧?像是什麼弗洛斯的鏡畫,祖奈特的嘆息什麼的。」
「或多或少。」
弗莉狄翻開了手上那本書。「那妳可曾聽過那『月下的紅星』?」
沛蕾塔想了下。「沒有。但不覺得那種誇飾的稱呼很好笑嗎?我們將晚霞稱作『祖奈特的嘆息』;洛索達人將夜晚的銀河稱為『弗洛斯的鏡畫』?明明我們已經可以解釋這些景色,但常人卻寧願將其冠上四神的名諱,好像會讓祂們離我們更近一點。真的很好笑。」
「唉呀?」弗莉狄忍不住嘲諷地笑了聲。「妳明明是個賊,結果卻比我想像的還要聰明呢。」
沛蕾塔嘖了聲。「妳明明是受改革帝敕封的騎士,卻比我想像的還要愚鈍?」
弗莉狄嘴角楊起了神祕的微笑。「也許我真的很笨吧。」翻了下一頁,但她的思緒卻早已飄向遠方。「不過我還是相信哦,相信那月下的紅星。雖然有很多版本,但我還是喜歡形容它是祖奈特神的淚珠。」
「……恕我冒昧,您果然是笨蛋吧?」
「我是浪漫,妳這白痴!」
☆
弗莉狄站在辦公桌對面,雙手揹在身後等待坐在那邊審視自己報告的男人會有怎樣的指示或責難。她今天穿著黑底、紅色條紋的襯衫。配劍依然掛在腰側,她挪動藏在靴子裡的腳指,盤算著接下來該做些什麼才好。
良久,第一軍團團長艾嘉特放下了那張紙,然後抬起頭看著她。「只是讓妳去梵鐸取締山賊,結果反而抓了男爵回來?」
「雷諾應該已經有先知會您了,團長。畢竟前些日子我讓他好好地跑了一把腿。」弗莉狄面帶微笑地說道。
艾嘉特聳了聳肩。「妳知道前幾天他從梵鐸趕回來的模樣嗎?一臉快死了的樣子。真不知道妳跟他結了什麼怨,何苦這樣對待他?」
「畢竟他是值得我依託的對象,我很信任他。」
「哦?那好吧,男爵的事這幾天也有些進展,關於他通敵的部分第三軍團會秉公辦理。」艾嘉特雙手枕在桌子上,一臉嚴肅地望著她。「那麼關於報告內的另一項事務,妳想讓那群山賊加入第二進攻大隊?妳確定?」
「如報告上寫的那樣,我很確定。」弗莉狄收起笑容,迎上了團長的眼眸說道。她沒有逃避,懦弱的人才會迴避。
「毫不遮掩地把『山賊』二字寫在報告上的我看也只有妳了,理由呢?為什麼國家要養一群劫掠人民的賊人?」艾嘉特背靠在椅背上,拿起她寫的報告晃了晃,然後扔在桌上。「妳知道我現在沒有找人去把那些人扣起來已經是很給妳面子了嗎?」
弗莉狄微微欠身。「感謝團長的厚愛,下官痛切地明白這件事。」直起身子,她繼續說:「但他們既然與男爵有所掛勾,代表這些人相當熟悉我們所不知道的地下世界。與其放任這些人在外當作我軍的線人,不如直接拉進來軍隊裡。一來確保他們這些日子以來所沒有過的溫飽,二來也能方便掌控。」
「且不論貝克男爵的所作所為是否屬實,可通敵這件事是不容任何疏忽與縱容!」艾嘉特團長十分罕見地動怒,他拍了桌子一把大吼:「我軍雖然在各方面都十分嚴厲,但誰能確信沒有疏漏?如果這群曾與精靈有接觸的賊人在加入軍方以後洩密,妳區區一個大隊長能負起責任嗎!妳能跟我們千萬子民交代嗎?」
「我會負起責任,團長。」弗莉狄不是第一次見到艾嘉特發怒,但這樣對自己咆哮還真的是第一次。「請您明白,這同時也是賭上了我的軍人生涯,也是將陛下敕封於我的騎士封號擺在了桌上。我已經攤牌了。」
艾嘉特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妳這麼做簡直是讓背後看中妳的人失望。無論是我、費特公爵或是陛下。妳要我怎麼同意這件事?賭上生涯?與國家相比,妳的生涯重要嗎?」
「我不會讓妳們任何一個人失望,同時也希望你們寄予厚望的同時,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弗莉狄緊握那揹在身後的雙手,堅定地說:「請讓我用自己的雙手來證明自己的能耐。讓我自己來證明你們從沒有看走眼。」
艾嘉特一時間語塞,看著神情堅毅的下屬,他似乎稍稍被剛剛那一段話給撼動了。望著弗莉狄早前交出來的報告,對於貝克男爵的通敵依然還在蒐證,如果那群山賊真的涉入此事,那也許能有一絲進展吧。
「而且他們將會壯大主戰派的勢力。」弗莉狄冷不防地扔出這句,艾嘉特蹙起眉頭地回望著自己,銳利的眼眸正催促她繼續說下去。「從山賊和貝克男爵的對話中,我們知道關於男爵背後的『那個人』能從前幾週被毀滅的村莊中受益。」
「妳想說背後的人是月平侯爵?」團長小心翼翼地問道。
弗莉狄面帶微笑,攤開雙手。「所以團長從一開始就沒追問我為什麼會抓男爵回來,不是嗎?」
艾嘉特閉上了眼。「看來妳已經知道自己為何會晉升騎士的主因了。」他靠著椅背。「所以我還是得再重複一次,不要讓看中妳的人失望。我與費特公爵都一直希望妳能在未來建立卓越功勳,替國家效勞。」
「是,屬下定不負囑託。」
「……好吧,關於這些山賊的事我來處理。要讓這些人入第二進攻大隊自然不是問題,但妳得要保證他們能夠恪守帝國軍人的職責與規章。」艾嘉特站起身子,雙手按著桌面,面色嚴肅地說:「但這些人的身分終究不可避免地會洩漏出去,妳可得撐住啊。」
弗莉狄臉上綻出了開朗的微笑。「請別擔心,只不過是在目前的壓力上再加一點。屬下絕對沒有問題。」再看見艾嘉特點頭以後,她稍稍抿了下嘴唇。「團長,我還有個請求。」
「嗯?」
「希望您能安排我跟費特公爵見面,我有話想跟那位大人說。」
-LKK 2019 . 05 .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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