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捌：驟雨(七)──「不幸的救贖」
原來這個地方只剩下我還活著。
幼時玩伴，如今已經是一名身材壯碩的青年。他的面容於黑暗中仍有些模糊，此刻闊別多年的相見，使幼年時期，我們兩人常躲在茶園內，毫無煩憂觀看藍天景色的記憶從我腦海中浮現，內心也劃過一絲未曾有過的暖流。
黑暗中，晨牽著我磊弱的身軀，越過不久前阻隔我跟他之間的生鏽鐵門，在此同時我才發現，原來外頭門板上被寫滿數不清的封印咒文，果然正如我所想的一樣，這間密室還有那二十一名犧牲者，都是用來封印我身上的力量，只把我當成穩定「黃泉入口」的「人肉樁體」。
但我卻也在走出密室後，終於於隨坡道延伸的高處，看清那二十一名，透過鎖鍊與我身體連接的犧牲者真實模樣。
這裡根本是一座地下祭壇，一間擁有許多隔間的大型石室，牆壁盡是紅褐色的磚石組成，以我被隔離的「巨大圓形凹槽」為中心，地上被疑似鮮血的暗紅色筆墨寫下無數咒文，圓的四周剛好環繞著二十一個隔間，我看見每個隔間裡分別盤坐著一個人，並能從外表跟體格判斷，大多是二十多歲的青年，而他們唯一的共通點就是身上早環繞許多蒼蠅與蛆蟲，早成了不折不扣的腐屍。
所以，這個地方只剩下我還活著。
而在此同時我也發現到，原來鎖鏈是銬在這群腐屍脖子，延伸入鐵門上方的小窗與我的身體各個部位相連，這感覺令我感到毛骨悚然，因為即使長期來我深感孤獨，但仍會想到自己至少還有一起被關入這裡的「犧牲品」陪伴，如今他們卻只不過是一具具空有皮囊的屍體，這個真相確實帶給我不小衝擊。
不顧，卻也解開我不久前認為晨也被選上成為祭品的疑惑，因為從他手上拿著剛剛解救我擺脫鎖鏈的斧頭，大概就能推斷出晨前來此處的動機還有經過。
「晨，是你進來將他們滅口的嗎？」我放低音量開口，如同懼怕這些屍體還活著只是暫時沉默一樣。
只見前方牽著我手的青年搖頭，丟下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這個房間裡，從我進來開始就沒有活人。當然，霖，如果我沒進來救妳，可能妳也認為自己已經死去了吧？」
被說中痛楚的我不禁點點頭，同時訝異晨喊出我那早已遺忘許久的兒時綽號──霖。
記得那是我跟他的初次相遇，自從我們在茶園認識後，除了少數的放晴日，我們相約出來玩的時候幾乎都是雨天，所以幼稚的他，久而久之就給我取了「霖」這個會帶來雨天的綽號。
晨小時候常會丟下長輩交付給他的工作，偷偷跑來找我一同到「人迴峽」附近的樹林遊蕩，就只是單純對「獻首祭」的好奇。年紀尚小的我們根本不在意那裡可能存在各種可怕的鬼怪，光是能躲在樹林裡見到那傳說中的「斬首台」，就能使我們興奮好幾天，並擁有不明所以的成就感。
那裡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地，對小孩來講就像是能證明自己本事的探險地點。
但過了好幾次的「試膽探險」，終究還是被眼尖的村民發現了。結果當然是兩家人一起把愛玩的小孩訓話一頓，再加上起不了多少作用的禁足令。
隨著茶園產量旺季到來，我與晨的見面次數漸漸減少，雖然偶而還是會一同溜出家門，到他們家附近的茶園談天說地，或玩起泥巴大戰。
直到麻生稻雲來到這裡的那一天，我們才真正的被永遠隔絕。
如果說，晨是我兒時記憶中最印象深刻的人，還真的是如此。即使出生在范家村本身而言，就如同天生背負著不幸，但苦中作樂的滋味，才真正令人感覺珍貴。
「好吧！我也只不過是用刀子割開他們的脖子，放掉身上血罷了。」
在聽聞晨突如其來的回答，我感到心頭一緊，驚駭莫非這幾年內，他的人格已經完全扭曲了嗎？
「霖，這地上的咒文，在我進來時並沒有染上鮮血。」晨拉著我踩過染血的地板，黏膩觸感緊貼我的腳底。
「那……這些是？」
「如果這群人的鮮血沒有沾染上咒文的話，它們是不會失效的，如果咒文不失效，我也無法開啟大門，解下妳身上的鎖鏈將妳救出。」
我聞言感到驚愕，接著靜靜聽著晨述說那讓我一時無法理解的過程。
「霖，這座被稱為『二十一歛堂』的密室，存在於『迷魂陣』屋群之下，並不是那麼容易可以找到的。」晨停在我面前，回頭道：「我也是找了好幾年才知道入口在哪的。」
「『迷魂陣』是使用什麼樣的陣法去建構的？」
「一開始我以為是以『八卦』為基礎，可是最後不管是正、反『八卦』的走向，都無法找到這間傳說中密室的位置。也有可能我判定這裡其實就是陣的正中央，所以才找不到，但一換成『地支』的時辰法則為開頭去解讀，就能破解。」
「原來上頭還進行了複雜的格局設置，這麼大費周章就只怕我這名『人柱』脫離掌握嗎？真是可笑，那為何當初還要教授我仙法，自找麻煩呢？晨，你這幾年內難道就為了找出我研究陣法嗎？」我心中此時出現未曾有過的澎湃，也正如他所說，這些咒文失效後，附加於鎖鏈上，使我產生灼熱感的封印術也消失了，看來眼前的他在之前與我的談話過程中，就是為了等待鮮血染上咒文。
「他們認為那是必要的犧牲，如同一種自我滿足的催眠罷了！但實際上，我們真的有得到什麼嗎？或許有，就是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可是他們卻不知道，村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一廂情願的就只是強迫我們背負使命，根本是推卸責任的作為。說真的『你們的村子，就必須由自己來守護』的虛偽道理，是無法欺騙一開始內心就被絕望所填滿的村人的！」晨滔滔不絕述說自己的見解，讓我對他的成長再次感到驚嘆。
「其實用鮮血解開咒文，最初也只是我自己的假設而已。妳想想，范家村用來平定『落償』的儀式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之上？」
「鮮血？」我很快從腦海中找到答案。
「如果說，亡靈們會因為得到鮮血而沉靜，那對仙人而言，『人血』是否也有反制他們建立在靈魂感知層面上的能力呢？意思就是說，『人血』對他們來講，是汙穢的象徵。」
一時間我恍然大悟。想起幾年前麻生稻雲為了使我體內的「魂鳴」完全覺醒，利用父親的血使我狂亂，但在授予仙法後，又不使我脫離血肉之軀的矛盾，此時一切都說得通了。
「這二十一名犧牲者一開始都還活著，但應該都是在這幾年內死去的，因為一開始我潛入這裡時發現，他們看起來依然跟活人沒兩樣，即使早斷了氣，估計是被關在這間大型密室中的術法所造成的。」晨的沉重表情，終於在微弱的火把照射下現出，只見他雖然臉蛋成熟不少，但卻是頂著一頭灰髮，像極一名老者。
「這二十一座隔間的用意或許不只是為了束縛他們的肉體，說不定與妳的情況正好相反。」男孩蹲下身來，俯瞰密室樣貌，而我也發現那些隔間大小，只能剛好容納一名成人坐下身來到達頭部的位置，若要說能完全阻隔也不合理。
「所以那群仙人的用意，應該就是要這些人被銬上脖子，坐在這些洞裡，束縛妳的『靈魂』。」
「『靈魂』嗎？就如同我的肉體構成裝滿鮮血『肉器』是一樣的道理，而這些人反而像構築這間密室封印陣『骨架』般的存在……」我看到隔間牆壁內也寫滿咒文，此時閃過一個念頭。
「這些咒文如果是為了囚禁靈魂所設，同時也有可能用於使人『長生不老』上了。」晨思考道：「但是，如果能讓靈魂永存，不保證其肉體完好存在的話，根本就失去永生的意義，所以應該可以得出另外一個假設。」
「難道與『獻首祭』有關嗎？」我一時想起這種種原理，似乎與范家村長期存在的血腥儀式有部份相同之處。
「或許吧……『獻首祭』也是要以血跟靈魂提供給亡靈為代價，那是不是仙人的『長生不老』仙法，在麻生稻雲說明『范家村村民，從此後不再有生老病死痛苦』後，就將這份力量置入『人迴峽』了呢？這樣村人就會脫離輪迴，再次回到范家村。」
「那這二十一個人也可以說是『獻首祭』的犧牲者吧？」
晨點點頭，接著說：「或許他們的死並不單純。還記得『獻首祭』延長找尋祭品的特殊條件吧？也就是得用其他『祭品』暫代的鮮血，延長七天時間，直到找到擁有『魂鳴』的人。而這幾年內『落償』還是有發生，或許那段期間，他們找上了這二十一名倒楣鬼，把他們洗腦成儀式的犧牲品，最後再移到這裡，變成妳的束縛。」
「擁有了『永生』肉體、被『囚禁』的靈魂，還有不可觸發的『汙穢』之血，這……」
「沒錯，妳不覺得根本就是血、肉、骨的全部集合嗎？所以這裡也可以說是范家村『獻首祭』最核心的架構，妳的離開絕對會造成『黃泉之門』的崩壞。如果仙人們真有長久之計，就不會如此大費周章了。」
突然間，我想起麻生稻雲與我初次見面的那段「預言」－－
「吾將在往後六百五十多個日子裡，授予妳仙界之力、永生之術、封印之權，開啟妳天生獨有的強大『魂鳴』之力。而該如何找到擁有此能力的被選上者，之後妳將會漸漸領悟。維持『黃泉入口』的安寧直到與『那個人』相遇為止，將是『命運』崩壞之時，『日鳴之姬』的出現之刻！」
「那個人」莫非是解開這所有詛咒的鑰匙？就在某個將來，命運將會帶他前來嗎？
「但是，假如我現在一走……」一想到此的我，竟然開始對想要重獲自由的自己感到猶豫了，下一秒我突然頭痛欲裂，接著身體也跟著疼痛起來，就好像靈魂要被撕扯開來的痛處。
一走，即是毀滅。
留下，卻也是逐漸凋零。
我該如何，才能兩全？我該怎麼辦才好？
沒想到在我如此痛苦同時，晨沒有預兆的將我抬起，並揹上他的後背，這個舉動頓瞬間使我心跳加快，而前一秒的激烈疼痛感竟然瞬間消失了！
「霖，別再把什麼都攔在自己身上了，好好睡一覺吧！我會這樣一直陪著妳，直到妳想通為止。」男孩邁開腳步，揹著我走過狹長又陰暗的走廊，接著我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排往上延伸的階梯。
「如果說，現世生老病死定律的輪迴是如此痛苦，為了避免失衡，卻又得血流成河、犧牲眾多生命，那為何不使用這個得來不易的力量，去找到突破法則的方法呢？」
在到達出口前，我慢慢閉上眼睛聆聽晨語帶溫柔的嗓音，意識因為疲憊而逐漸朦朧，我的鼻子似乎再次嗅到那股淡淡的茶香。
創作內容
長篇恐怖－《雨國》肆拾捌：驟雨(七)──「不幸的救贖」
《後烏托邦的魔法師》(1)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