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恐怖－《雨國》肆拾陸：驟雨(五)──「魂鳴道人」

　　「魂鳴之犢」。

 

　　在我出生後的第十個年頭，這個名詞首次出現在我認知的詞彙中，而且從此之後成為村人對我的代稱，也因我這身上的能力被發現，絕望的魔盒就此開啟，使我們家族陷入陰雨連綿的永夜。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名詞如同被烙印的火紋。在我出生時，它就像伴隨輪迴緊貼身後，跟我來到這人鬼交織的亂世。

　　對父母來說，我是矛盾的存在，是「絕望」與「希望」的集合體，但在「范家村」的村人眼中，我猶如等著被獻計給魔鬼的祭品，是能夠鎮壓祂們的「犧牲品」。

　　在我十歲的那一天，有名身披赤色火紋與飛鳥白羽交織的白袍，手持金色錫杖，長著一頭銀髮，臉上幾乎毫無血色的人物出現在村子裡頭。他的每道步伐伴隨清脆銀鈴噹啷聲，腳下踩過的地面冒出紅色花瓣，身上也散發一道白色霧光。他緊閉雙眼，像在「范家村」裡找尋什麼，又像名只是路過此地的旅人。

　　原本辛勤耕種的農民停下動作，河旁清洗髒衣的婦女抬頭凝望，背著茅草的青年們也停下腳步，眾人無不詫異盯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不久，從人們口中開始讚嘆出一個虛幻名詞──仙人。

　　當時我也在場，我與父母同住在村內南側的房舍，主要以種植茶葉及打獵維生，但生在這與世隔絕的村中，居民們大多自給自足，故需靠外銷換取收入的茶葉，並不能獲得太高的收益，所以父親有時還需上山打獵，才能換來一家溫飽。當時，我們一家人皆也因聽聞仙人的到來，越過大半個村子前往察看。

　　仙人停下腳步，眼睛依舊沒有睜開，眾人將祂團團包圍，那時人潮也來到村子中心。然而，「來者不善」是年幼的我看到祂後，隨即出現的感覺，這時我已掙脫父母親的手，穿入人群來到最前方，瞪大眼睛望著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

　　村人會將其包圍並非沒有原因。「范家村」從遠古至今，就一直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山中村落，大多只有數年才會出現一名進入「范家村」的誤闖旅人，更不用說是特地前來的訪客。因為從來到村內的外來者神情就可知道，這裡對外界來說，如同一座祕境，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但他們最終都無法走出這裡。

 

　　因為「范家村」又稱為──黃泉之村。

 

　　自懂事以來，我就知道自己到底身處在一座什麼樣的村莊，「死亡」、「靈魂」與「儀式」，是常從父母及村人口中提到的名詞，也在那時我才知道，原來自己居住的故鄉，正位於冥界與現世的交會處，一道通往冥府的裂縫位在村子西側空地的盡頭懸崖，那裡存在著世界上最深沉無光的黑暗，痛苦靈魂聲嘶力竭的哭喊，由於村民們不喜歡稱該處為「黃泉之門」，故稱之為人們在離世前的徘徊之處，名為「人迴峽」。

　　守護「人迴峽」，是「范家村」的存在意義，多數村民在生命初始之時，就帶著某種能力來到現世，那就是「魂鳴」。

　　「魂鳴」能力的強弱因人而異，但並非所有人都能使之覺醒。

　　「魂鳴」之後隨著時代演進，有了更多種不一樣的稱呼，有人命它為「預感」、「靈感」或「第六感」。

　　這份能力，是范家村人用來鎮壓亡靈走出「人迴峽」的主要力量，也是鎮壓亡靈「儀式」的主要食糧。

　　只是，「魂鳴」覺醒的人不在多數，所以除了每年需在村內尋找「獻首祭」的人選外，我們也會踏入塵世誘騙迷途羔羊，來當成鎮壓黃泉入口的祭品，其中就包含剛才所提到不經意闖入村子的外來訪客。

　　被我們引誘至此地的人，無非是視「范家村」為傳說中桃源鄉，或誤信本村有著「長生不老」仙藥，但是能夠與傳說中擁有「魂鳴」之力的特別人物相遇，並非常有之事。就因如此，「人迴峽」在每年得不到祭品的窘境下，會不斷引發捲入附近生靈的毀滅災厄──落償。它會使冥界裂縫崩毀擴張，「范家村」的村民們一旦遇上一次毀滅，幾乎就會失去三分之一，並隨裂縫的面積擴大擴展村子範圍。

　　所以在「魂鳴」人選稀少的情況下，「范家村」開始進行了人造的「煉魂」儀式，而這項慘劇，則是開始於仙人來到此地的那一天。

 

　　「吾乃麻生稻雲，是前來改變你們的仙界道人。」

 

　　眾人在聽聞仙人的簡短開場白後，臉上的敵意逐一消失，開始有人跪地俯首膜拜，更有人仰天呼喊「神蹟」的出現，因為他們深信，這名仙人一定是準備解救眾人脫離「黃泉之村」束縛，更不用為了找尋「祭品」疲於奔命，讓自己逃離背負在身上的殘酷命運。

　　然而，神似乎沒有聽見「范家村」眾人的祈求，因為前來之徒，卻是口說要他們犧牲奉獻，理應承受命運的修道之人。

　　「你們天生所背負的罪孽與命運吾等知道了，此後你們將得到你們所要的，並且脫離輪迴之苦，永存於世。」

　　眾人不解解讀來者語意，各個屏息以待對方再度開口，然而在之後一瞬間，彷彿全世界的聲音都停止了。

　　「你們將從『獻首祭』中得到『不老不死』的能力，不再有死亡。你們的肉體會消亡，但卻能不斷重生。你們的靈魂會被焚燒，但卻將越來越洗鍊。而吾到來的目的，就是為此。」仙人語氣似男似女，聽起來輕柔，又像是沉重鼓鳴迴盪在整座村莊，現世中百花撩亂的風景，從祂開口那一刻起再次出現。

　　然而，部分清醒之人已經意識到，此人帶來的只是更絕望的口信，並非海闊天空的光明。

　　果不其然，悲憤與忿怒很快就充斥在空氣中，排山倒海的推向白衣仙人。

　　「這算什麼拯救？我們還不是要繼續受命運詛咒，一輩子在這裡無法翻身嗎？」

　　「『命運』已經註定，或許吾等可以修正軌跡，但卻不能迴避。這座村的居民，在上一世之前，就被選擇降生於此，即使不是此世，也有可能在另一世，這是無法逃脫的『選召』。」仙人依然閉上雙眼，眾人的怒濤祂似乎沒放在眼裡。

　　「那為什麼還要讓我們得到『不老不死』的能力？如果是今世該償還的罪，那一次還清不就好了？」

　　「但是，被選召之人啊……你們的子子孫孫都將出生於『范家村』，難道你們並不在乎往後的兒女，繼續背上你們的苦業，承受既定的痛苦？」

　　麻生稻雲的一番話，令在場的憤怒聲稍稍減少，開始有人沮喪的跌坐在地，更有人大聲痛哭，他們彷彿在詛咒這個現世，給了他們根本無從抉擇的答案。

　　「我不在意！子孫什麼的，根本與我無關！為什麼是我得留在這裡？」

　　突然有陣令人熟悉的聲音傳入我耳中，我努力墊起腳尖往後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家父。見他早已氣得臉紅脖子粗，不斷揮舞手上刀械，宛如下一秒就準備把仙人當成獵物斬殺。

　　即使當時的我懵懵懂懂，但那句話卻深深植入我的腦海中，直到現在依舊是心中的圭臬，成了努力想打破慘痛命運的動力。

　　麻生稻雲這時候轉頭，即使眾人知道祂沒有睜開雙眼，仍隱約感覺得到眼皮下藏著的銳利目光，不僅貫穿答話者，瞬間也使我的身體感到冰冷。

　　「在某個將來，將有一位『鳴晴之人』能帶領各位走出這裡，回歸真正的輪迴，帶你們重回『極樂世界』，但在這之前，『范家村』必須出現一位領導人，他將帶領你們找到那位『鳴晴之人』，真正解救眾人的靈魂。」麻生稻雲文不對題的回答令眾人一頭霧水，但父親卻在不久後再次出聲，說出對方想表達的真正涵義。

　　「你……該不會想說，這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了吧？為了更多靈魂不被牽連輪迴降生到我們『范家村』，所以你們寧願犧牲少數的我們，永世放逐在這裡守護『黃泉之門』？到底是誰准許你這麼做的？」

　　眾人聽聞父親的質疑後，譁然再起，場面開始脫序。

　　這次麻生稻雲沉默許久，接著才又用那輕柔如水的嗓音開口：「這是『天命』的決定，吾等仙眾只能遵循。而剛才吾也提過，此命運並非無解，將會在某個將來，出現一名解救你們的選召者，帶領各位脫離苦海，不過，你說的也沒錯，與其使世界陷入末日，不如犧牲少數人來維繫現世運行，雖然痛苦，但還得懇請你們諒解。」

　　「是有什麼好諒解的？那不如叫你們仙人來守護此地啊！」

　　村民們的憤怒已達到最高點，不少人逐一拿起武器或石頭丟向麻生稻雲，因為此時眾人已經視眼前這名來者為滿口胡謅的欺騙者，然而我可以感覺到一股更加深沉的惡意，迅速在村民間蔓延開來。

　　「難道，他們想把這名仙人……」我的腦中閃過一絲連自己都感顫慄的念頭──與其拿活人的血獻計給亡靈，說不定奪取仙人的性命，會有更加顯著的效果。

　　果不其然，這個不祥預兆，在下一分鐘發生了。

　　包圍住麻生稻雲的眾人快速逼近，然而下一秒只見祂用力將錫杖往地面一敲，一股強大的反彈衝擊撞向所有人，包括我也被彈飛至好幾公尺外，在混亂中，有些人撞上牆壁或直接落入河堤，更有人不見身影，現場徒留被用來當成武器的碎石與刀械。

  　待我再次起身，已經目擊父親不知何時已被仙人抓住，不，與其說是被抓住，倒不如像被強制飄浮在半空中。

　　仙人依舊沒有睜開雙眼，似乎是用環繞在其身旁的力量，舉起原本就身形魁梧的父親。我第一次看到父親露出極度恐懼的神情，尿液隨他的褲管流瀉而下，接著一道身影從我身邊奔跑向前，在發現那是母親時，我整個人簡直嚇呆了。

　　「獵人之妻，放下妳手上的刀不要再往前。」麻生稻雲眉頭微皺，雖然用著平穩語氣勸告，仍隱約聽出已夾帶些許怒意。

　　「那就放下我丈夫！如果這是既定命運，那我們也就只能認了。快放下他！」母親嘶吼道，接著我似乎體會到她的痛苦，臉頰滑落一滴眼淚。

　　不對，那是雨！天空突然此時開始下起細雨，澆淋在這絕望的場景，而接著我則是被眼前的畫面，驚愕到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夫人，為了『被選定的那一天』，妳的丈夫必須先進入既定輪迴，『范家村』才能出現領導人，帶領你們走出詛咒的命運。或許妳多年來都沒有發現，身後的女孩，就是被選定的那名引領者。」此時仙人的雙眼終於慢慢睜開，一翡一赤的瞳仁使我無法動彈，正待祂盯上我同時，母親也恍然大悟般的扭過頭來，接著仙人再度開口：「范棋與范霖之女──范鶴，妳將是引領『范家村』走出詛咒命運的初始，曙光迎來之前冗長黑暗的燭燈，妳的所做所為將左右現世。妳的肉體會消亡，被封印、拘禁，但妳的靈魂會引導自己走上該走的道路，在那裡，妳會遇上來訪者，或是我族的後人，所有一切的犧牲，都是為了擺脫既定輪迴的霎那。」

　　「吾將在往後六百五十多天的日子裡，授予妳仙界之力、永生之術、封印之權，開啟妳天生獨有的強大『魂鳴』能力，而該如何找到擁有此能力的被選上者，之後妳將會漸漸領悟，請維持『黃泉入口』的安寧直到與『那個人』相遇為止，而那也將是『命運』崩壞之時，『鳴晴之人』的出現之刻！」

　　父親與麻生稻雲被陰雨的黑暗壟罩，模糊成一塊黑色剪影，在母親來不及轉過頭拯救他同時，一大片鮮血灑落在我與她身上，那瞬間我看到剪影由上而下被扯裂開來，然後耳裡再度傳入那不屬於這世界，似男似女的輕柔嗓音。

 

　　「范鶴，妳本就是『魂鳴之犢』，光與暗的初始、陰與陽的矛盾、人與鬼的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