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原以為就算是夢,大概也就只是個夢而已,但我試圖繼續沿著夢裡的記憶,不太改變我的行徑,而那些事情也都確實再次發生了。
要對一樣的事情做出一樣的反應,說真的相當累人,但我們還是順利的互相加了手機、拍了照片、一樣接受了化療,然後等到了修哲跟璃妤的探病。
所以,就在我以為一切都會照著原定夢裡的劇本走──
「抱歉,那天我有事。」
我不改面容的看著雙手合掌道歉的媗鈴,對於修哲的邀約苦笑回應。。
「咦,真可惜。」
修哲誇張地露出遺憾的表情,同時偷偷向我露出尷尬的笑。
失敗了啊──修哲摸著自己的後腦勺笑著說。
這傢伙果然想把我跟她配成一對。
「妳真的不來嗎?」
我不經意地脫口而出,但只有換來媗鈴投以奇怪的眼神。
「妳剛剛才要我別理他,現在又問我真的不去嗎?你是傲嬌嗎?」
妳才是傲嬌吧,明明就那麼期待唱歌──心中總是會將夢中電話那頭的她,雀躍開心的聲音重疊上現在眼前的她。
「也不算,只是我覺得,妳應該會很想去。」
「少往臉上貼金了啦,我們又還不太熟。」
「是啊,我們確實不算熟,但也沒有生到像是還活著一樣。」
「你在說什麼啊?」
我玩著手上這包沒拆開的仙貝,將它翻面後又翻面,一直旋轉。
他們三個人,也包括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璃妤,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著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這些夢從體內呼出去。
「戈登主廚的笑話啊,沒聽過嗎?『這豬排生到我還以為他還活著』。」
用手在空中輕微繞圈圈,自身體內無奈與尷尬的感覺不斷膨脹,壓迫的我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
食指為了伸直而顫抖不已,一不小心就將內心的破處展現出來,讓自己害怕到眼神幾乎難以對焦現實。
「你的表情認真到讓我笑不出來,尤其你又還是個病人,想嚇死誰呀。」
修哲無力的垂下雙手,胡亂拍打我放在床尾的腳板。
「幹麻?我表情有這麼可怕嗎?」
我依序看向每個人,媗鈴沒有反應、修哲依舊傻眼的表情、只有還是坐在床旁邊的璃妤如搗蒜一般不斷點頭。
「不、不是說笑話的表情。」
「這樣啊,抱歉。」
我知道自己在說謊,所以這樣的道歉也讓我產生了不安,為自己沒有說過的謊而道歉相當令人不甘,更何況欺騙的對象既是自己、也是別人。
而又在同時,對別人有察覺到自己的異樣感到些許慰藉,他們也是一直看著我的。
所以,是我的錯,是我把我自己真正想法隱藏在心裡,而沒有告訴他們,因此,我必須向他們道歉。
「你其實不用道歉。」
修哲跟璃妤回去後不久,我就收到了出院通知,便開始著手收拾行李。
「什麼?」
「我……我只是覺得我似乎說了什麼不太好的話,我覺得不是你的錯,應該要是我道歉才對。」
「妳怎麼會這麼想呢?」
媗鈴剛從外面裝了一壺水走進來,就說了這麼幾句話。
「就像我不喜歡被放鴿子一樣,或許你也在一瞬間有這種邀約被拒絕的感覺,所以……」
她重新抓緊握著水壺的手,頭髮應該是剛洗完澡,所以正呈現放下來的的樣子。
「妳這種個性會很吃虧喔,會拒絕不了別人。」
「但不是每個人都會露出那種寂寞的表情喔。」
原來是很寂寞的表情啊……
「其實,我只是在想,妳應該很想去唱歌。」
媗鈴走回婆婆床邊的櫃子旁,倒了一杯熱水遞給一直默默不說話看著電視的婆婆,同時也幫自己準備了一杯,接著便端著杯子回到窗邊的座位上。
「為什麼?」
「妳沒有去唱過歌吧?不如說,妳已經很久沒有跟人出門玩了。」
「噗!咳咳咳──」
她喝了一口水,立刻就又噴回了杯子,立刻就用極其厭惡的表情看著我。
「看來你真的是在偷偷調查我,不要這麼……」
可能她原本是想開玩笑吧,不過看到我現在的表情或許也沒那個心情了。
「對啦,是啦,我是沒有去唱過歌啦,我也的確很想去,不過……」
她看著手中的杯子,纖細的指尖劃過杯耳,端詳地捧著,食指在杯壁上不斷輕拍,鋼杯輕柔的發出些許震動的聲音,清脆而具回音,正如微風擾過風鈴叮噹作響。
「總覺得,就好像對不起一直以來的自己。」
這是什麼理由?對不起自己?
對她而言,肯定也是這麼想,什麼叫做對不起自己?
不對,這不是她,這不是我所認識的她,確實我們不是熟人,但不是生人,更也不是死人。
「妳是說,對不起那個一直以來都在照顧外婆的妳?」
她輕輕點了頭,拿起杯子,將嘴唇靠近杯緣,正要喝下一口才猛然想起自己吐進去的水,裝作沒事一樣地把雙手放回大腿上。
「不過,大概還有其他原因。」
「對不起妳的姊姊?」
「……為什麼會提到姊姊?等等,你怎麼知道?你真的──」
在略顯灰暗的房間內,媗鈴的嘴唇似乎失去了血色,顫抖的欲言又止,像是在琢磨字詞一樣、又如同在保護自己一般,雙唇前後濡濕彼此,水漾的反光卻不怎麼耀眼。
媗鈴的心裡纖細的讓人──甚至是她自己本身都難以言表,顧慮著一些旁人看來無所謂的事情,給自己只有自己才感受得到的壓力。
形單影隻的她披起椅背上薄透的淡粉色外套,時間漸晚氣溫就越發寒冷,醫院內的空調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依舊送著有些涼意的冷氣。
「……要不要跟我去外面散散步?」
我用大拇指示意,接受著她略顯疲憊的視線。
「可以啊。」
媗鈴從椅子上起身,將杯子放在桌上,同時把外套穿整,接著走到婆婆床邊,將被子披在婆婆身上。
「外婆,我出去吹個風,現在有點冷要注意一下!」
婆婆的耳朵不太好使,這讓媗鈴必須要用比原本大上許多的音量說話。
但就好像要從已空的寶特瓶裡再拿出什麼一樣,結果只導致寶特瓶本身被揉爛、壓扁,媗鈴的表情痛苦地──雖然面無表情,就像是備受壓抑地將自己最後的什麼也都要拿出來。
把自己最後一絲一點的聲音喊出,這樣的感覺。
婆婆原本盯著電視看的雙眼頓時轉過頭,望向在一旁的她。
「咱沒事的,這兒就是醫院,不會有比這兒更安全的地方了。」
突然間,婆婆放下遙控器,轉而握起媗鈴的手。
「咱的孫女、咱的小鈴啊,對不起餒,咱還走不了餒。」
婆婆,等──「外婆,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不要說對不起啊,外婆。」
媗鈴甩開了婆婆的手。
而是直接抱了上去。
「外婆是我的親戚,已經是……是我唯一的依賴了,不要說這種話啊……」
媗鈴把頭整個埋進婆婆的胸口,雙手就像是不想讓她離開一樣,既用力、顫抖地、卻又深怕傷到婆婆而輕柔地抓著衣服。
她大概哭了吧。
婆婆有些水腫的手抬了起來,放在媗鈴的頭上,順過有些翹起的頭髮。
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既令人痛心卻又現實的話不知為何浮現在腦海中。
婆婆大概也知道自己長期住在醫院的情況,也是一直看著自己兩個孫女輪流照顧自己,而且也感受到了病痛纏身的苦楚。
說真的,單靠兩人──而且都還是學生的情況下,打工要支應婆婆的醫療費、自身的學費、各式各樣的費用。
會撐不住。
「我……我只剩下外婆了。所以拜託:外婆,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其實我已經忍到快要抓狂了。
前方那裡是她們祖孫的世界,沒有我插手的餘地。
我很想衝過去,想出幾百幾千種安慰媗鈴的方法,至少她不是應該要受這種傷心難過的人,她已經足夠努力了。
但這樣沒有意義,我不可能永遠在她身旁安慰她,以及婆婆也是。
當自身的存在就是別人的壓力時,那對婆婆自己而言肯定也很痛苦。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也不知道太過為對方著想是如此的讓人痛苦。
不希望成為對方的負擔,但對方不認為這是負擔;然而從其他人的角度看來,這無論如何都是壓力的來源。
只具正確與錯誤的世界太過美好了,現實就是這樣渾沌無章。
「對不起餒,咱現在還走不了,不能陪咱最愛的孫女去走走。」
「「咦?」」
「咱走不太動,小鈴就請帥哥跟妳去吧,晚上的外面是很危險的。」
「外婆……」
媗鈴無力地低下頭,哭笑不得地蹲在床邊,同時順手把放在床底下的袋子拿了起來。
「這袋水果要沒收。」
「不要啊,那是咱的宵夜啊。」
「哼!」
媗鈴鼓起兩邊的臉頰,拎著袋子不悅的從我旁邊走過。
「走了啦!」
「喔……」
正要隨著媗鈴走出病房前,我回頭看了一眼婆婆。
她慈祥的對著我微笑,右手拿著不知從哪來的蓮霧,左手比著一個大大的讚。
該說不愧是她的外婆嗎?彆扭與拐彎抹角的方式簡直一模一樣。
這次我難得跟媗鈴秉持著不同的想法:她的婆婆糊塗的不得了,糊塗到精明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