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不要隨便嘆氣喔,會讓幸福跑掉。」
媗鈴盯著手中這袋不知道婆婆從哪拿來的水果,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外婆就不能吃這麼多,朋友還一直送她。」
「不然怎麼叫朋友呢?」
「……雖然很想反駁你什麼,但是完全找不到理由。」
醫院外有一個滿大的公園,基本上只要講到要散步、要走走應該都會不約而同地想到這。
踏在水池四周用石磚鋪成的小道,走起來總是比水泥地要來的舒軟。
「話說你不是要出院了嗎?恭喜你。」
「只是住院打個藥而已,又沒什麼。」
「就算這樣還是要恭喜你,是出院耶!」
這個時間點不太多人,只有一兩個老先生獨自坐在水池邊的椅子,像是在跟池子裡的綠頭鴨心靈對話一樣,不發一語的盯著動物看。
「有這麼值得高興?」
「當然了,醫院又不是一個值得讓人長住的地方,能多快離開就多快。」
媗鈴隨意把手中的袋子放在一張沒人的椅子上,繼續走在我右後一點點的位置。
我──或者我可以很驕傲地說:我們,放鬆了各自的心情,深深吸進只屬於冬天夜晚的濕潤空氣,讓彼此的心智神清氣爽。
她把雙手放在身後,刻意伸直了腳在走路,像是人偶、又像是剛出生的企鵝,規律地踩在每隔固定數目的地磚上。
磚路邊幾柱提燈外型的路燈亮著橘色的光,在杳無波瀾的池面倒映自己的身影,但繞在燈周遭的飛蟻讓一切看起來格外孤寂。
我們兩人的影子就如同我們兩人的距離,不論我們如何前進、如何改變角度,影子也就只是不斷地由後向前然後消失。
所以,我試著讓她的影子可以追上我。
佇足在燈的正前方,地上顯現出了我的身型,媗鈴一個沒注意便踩到了我的影子上。
「……怎麼了?」
遲疑了一下。
「妳不想和妳姊姊和好嗎?」
她微微退了一點,但立刻就站穩了身體。
「所以說為什麼會提到姊姊?」
「沒什麼,只是覺得畢竟是家人。」
所以應該要和好──雖然這種想法太過自以為是了。
媗鈴把雙手交叉伸向天空,微微踮起腳尖,將整個身體拉直,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她的衣服向上拉起了一點,雖說現場不是很明亮,但在路燈的照耀下,還是能很清楚的看到她潔淨且白皙嫵媚的腹部。
用力向前挺的胸部在運動外套下將美型全部呈現出來,毫無保留地用上下勻合的身體曲線分別襯托出了微微隆起的胸部與臀部。
「嗯──」
媗鈴自我陶醉似地閉著雙眼,使勁拉開全身的經骨,發出舒服的呻吟。
「……你在看哪裡啊?」
她一放下手,立刻就遮住自己的肚臍,像要殺死我一樣的瞪過來。
「不然你跟你的家人都相處得很好嗎?」
啊,我側著頭笑著,對她的無心之過一笑置之。
「至少沒有像你們那樣避不見面喔。」
「避不見面的只有她,我還是一直很希望可以和好的,只是根本沒有機會跟她說話。」
「殺人犯」──姊姊她是這麼叫我的。
「我的心裡很複雜,這類的話在連續劇不知道聽過了多少次,但是實際被人這麼一喊……而且還是自己的親姊姊,總覺得心裡有一道我自身無法察覺的傷口在隱隱作痛。」
飛蟻撞擊燈罩的聲音就如同敲門一樣,撞擊著彼此的心扉,就算夜風再怎麼強勁,也絲毫吹不熄體內的思念之火。
媗鈴將雙手放在胸前,像是要緊緊抓住什麼不放一樣、又像是要舒緩心頭為之一顫的痛楚,用力地壓在胸口上。
「雖然──我是說雖然喔,只有一、兩秒的瞬間,我想過要自殺,但是這樣的想法立刻就被我甩開了。因為;至少我要認真地將這條生命走完,也算是不辜負父母的一個方法吧。」
不行啊,媗鈴。這樣的理由是沒辦法支持一個人活著的。
我向後伸出了手,輕輕抓住她的手腕,拉她往前走。
「媗鈴,妳有沒有什麼夢想?」
「夢、夢想?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不瞞妳說,我也想過要自殺,在她去世之後。」
在我逐漸恢復說話時,她總是說我很像老人,一直叮嚀一直碎碎念,喜歡吃老人才愛吃的東西。
「是啊,我也認為父母給我的這身軀體,應該要好好保護住,但我很快就發現這樣行不通。」
我用握住媗鈴的大拇指,在她的手腕撫過,皮膚細緻的像是剛出生的嬰兒一樣。
這樣在旁人看來算是情侶牽著手在散步嗎?不太算吧,只是我單方面拉著她的手。
「可是,就跟妳一樣,我一下子就把那樣的想法拋在腦後。」
當時的她,也問過一樣的事情:「你有夢想嗎?」
她拉起了我的手,將我從家裡帶出去,迎向了陽光還有人群。
「我們不能為別人而活,要為自己而活!所以我們要懷有夢想!」──她這麼跟我說。
為了找到我的夢想,我們一起打過保齡球、一起畫畫、一起借了樂社的樂器胡亂敲奏、一起溜過冰、一起做過菜、一起看過書、一起偷喝過酒、一起縫過衣服、一起跑過步、一起去祭拜過、一起寫過小說、一起……
啊哩?為什麼我……
左手抹過緊闔的雙眼,拭去不停溢出的情感。
雙腳突然被牢牢的吸在地上,全身痠澀的動彈不得。
抹過手背、再換成掌心擦拭,延續拉到了手臂,用肩膀的衣服蓋著眼睛。
為什麼停不下來!
她已經死了啊!我已經知道了!
可是,光是想到、光是去回憶這些,她就好像還在我面前。
「你還好吧?」
媗鈴沒有甩開我的手,跑到了我的身旁。從口袋裡拿出手帕。
「我沒事、我沒事。」
──才怪。
我肯定是個怪人吧?
一個男生,還一直哭,哭得這麼不像話。
肩頭的衣服濕成一片,夜風吹來格外寒冷。
「抬、抬起頭啦。」
媗鈴輕抵著我的下巴,將我的頭從肩膀挪開,用手帕在我的臉上輕按。
「真是的,有煩惱在傾訴的人是我耶,怎麼是你變成這樣啊?你是不是特別擅長交換角色?」
鼻咽酸澀的止不住鼻涕,我用另一邊的肩膀把它抹掉。
「啊!你很髒耶!」
「對不起……」
「為什麼要跟我道歉啊,不要哭了。」
手中再也無力握住她,但是這次反倒是她用手抓了過來。
「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裡,我一直都在。」
哭紅的鼻頭與雙目讓眼前一片灰濛,但唯獨就在身邊的她格外閃亮。
「該道歉的是我吧?讓你想起太多不好的東西。」
「不、不、是我的問題……」
「剛剛我在外婆面前很努力的忍住沒哭了耶!振作!振作點!」
媗鈴稍加用力的拍了我的手臂,像朋友一樣地給我打氣。
「把要說給我聽的話說完,然後要哭還是要幹麻在好好大幹一場!」
她把手帕交到了我的手上,交給我自己處理。
「不、不好意思啊,明明是想給妳一點心靈雞湯,但自己先被餵了幾口。」
「沒事,見到你這副模樣,除了讓我想笑以外,也放下心了。」
「放心?」
「沒事,我自言自語而已,你快繼續說吧,剛剛講到夢想那裡。」
再一次用手中這條由媗鈴交給我的手帕擦掉眼淚,試著繼續把話說完。
「我在寫小說這一個興趣得到了屬於自己的夢想,我希望我的故事能夠出書,可以的話能翻拍成電影、改編成漫畫,以各種形式展現到其他人面前。」
我被她所拯救,所以我希望我的故事也能夠拯救誰,只要至少有一個人看過,一想到他或許就會被我所感動,我就有了寫下去的動力。
「這使我不再回望過去,也不再只想著如何度過今日,而是更加遙遠地去期待著明天。」
我認為這才是活著,我們不是別人的所有物,我就是我。
媗鈴完全不發一語,就跟個豎起耳朵仔細聆聽的野鹿一樣,彷彿有絲毫動靜就會跑走一樣,也因此我依舊選擇講完我想說的話。
「所以我希望妳也是,你也要能找個只屬於妳、不會為他人所影響的夢想。然後去追尋它。」
並非就只是讀過今天的書、做過今天的事,而是要為明天做出更多打算。
她笑了一下。
然後給了一個我完全意料之外的答覆。
「好蠢喔!」
「啥?我很認真的在說耶!」
「認真到在哭了耶,真的很認真喔!」
哈哈哈──媗鈴誇張的捧著肚子大笑,但另一隻手依舊緊緊的抓著我。
「真可惜剛剛沒把你的哭臉拍下來。」
「走開啦!」
想必我現在肯定是滿臉紅暈的害臊模樣。
「既然你這麼說,那你寫的小說要不要先借我看看?」
「咦?為什麼?」
「我想先看看那個曾經找過答案的大哥哥,最後找到的東西是怎麼樣的啊。」
她的這番言論讓我毫無反駁的餘地。
「好、好啦。」
「說好啦。」
「今天的妳特別主動耶。」
「別講這種會引人誤會的話……」
她撇開了視線,輕輕碰了臉頰。
「我只是覺得有人認真的對待我,而我也應該要等同似地回禮他而已。」
我頓時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但隨即就又恢復了正常的表情,附帶了一點笑容。
雖然我們仍不算熟人,但這就是我認識的媗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