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心中一直有兩股意念在不斷地衝擊。
面對人類,她也不斷地思考著生與死的難解課題。盤踞在內心的聲音一直詢問自己究竟要選擇讓他們生存,或是要讓雙手再染上鮮血,重蹈五百年前的覆轍。
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選擇。
到頭來,她又有什麼權力去選擇人類的生或死?蜘蛛們天生就對人類抱持著強烈的敵意,舉凡見到人類,他們從來都只有一個選項──殺掉。那不是生物的飢餓本能,而是純粹的殺戮慾望。不是為了吃而殺,而是為了殺而殺。
是因為五百年的和平嗎?還是因為自己一時興起的選擇才導致這樣子的後果?她──蜘蛛女王居然對人類起了好奇心、想與人類做更進一步的交流,甚至開始認真地考慮起人類的「生」的問題。
她怎麼了?
過去只要看見人類就會狂暴起來的慾望和心想,為何到了此時此刻卻被另一個聲音給壓制。她為什麼要為了人類而去苦惱?安格到底又是為了什麼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妳為什麼在關心人類?」人王如是問。
「因為你們才是被這個世界所需要的。」她也就這樣回答。
但蕾隨即從對方驚愕的表情上發現到自己的失言,但這算失言嗎?回顧這些日子以來的過往,她豢養人類;她刻意不去阻撓米蒂兒和人王的書信來往;她因為鑄光師漠視了銀髮信仰而發怒──這算失言嗎?
她應該做什麼?
是履行蜘蛛這些日子以來被加諸在身上的任務?
還是照著自己內心所想,去好好地庇護人類?
鎖鏈依然嘩啦啦地作響,而且彷彿在催促著蜘蛛女王說出內心的想法般,它的速度明顯地加快了。城牆下的黑色海洋正不受控地往城門衝去,人類的數量減少了許多,可蜘蛛的數量卻同樣驚人。
銀光砲緊盯著天空,等待「天空城」進入射程範圍裡。蕾可以感受到那些人類對自己的敵意與不信任,也能感受到他們對於人王命令的疑惑,可這些人依然遵循了這項指示。他們忠誠地執行了王給予的使命。
「但是,」蕾選擇了問出口。那既是她內心渴求知道的答案,但好像又不是真的想知道。「你卻讓自己的子民去送死。你不應該這麼做,人王。」
凱勒斯垂下了眼簾,轉頭看向都市前的戰場,眼眸盡顯疲倦。「在這事態下我已不再是王,而是一名人類。我之所以說那樣子的話,是為了讓他們選擇自己的路。面對著猶如浪潮般不斷襲來的『死亡』,他們有沒有辦法堅持住自己的信仰?」
蜘蛛的浪潮已經攻上了通往城門一半的坡道,但他們卻沒有後退。本以為在人王沒有出戰的情況下,人類會因為蜘蛛群帶來的恐懼而潰散,就像一開始逃走的平民們那樣。
可是,人類卻展現了不同以往的強大意志。蕾不懂,是什麼東西激勵了人類?是凱勒斯?還是因為這裡已是人類的最後堡壘,退無可退才使讓那些人類如此地義無反顧。
蕾發現內心趨於平靜。明明戰爭依然在持續、明明鎖鏈依然在加快天空城下墜的速度、明明他們都可能會死在這裡,但蜘蛛女王卻突兀地選擇了站在原地,而不是動手殺死眼前的人王。
突然的。
那不是她的選擇。
但卻是她的選擇。
「銀髮信仰──妳為什麼默許了這樣子的行為?」蕾問道。
人王抓緊了自己的權杖。原本疲倦的銀眸又睜大了起來,有另一種情緒將原本搖搖欲墜的凱勒斯給支撐了起來。
「因為我沒有辦法解決。」凱勒斯無奈地說道。他的嘴唇在發抖,或者說整個身子都在顫抖。「那是五百年前的遺毒,所有人都認為這樣子做才可以獲得真正的和平。我阻止過,但方式錯了。即使我身為『王』,但仍無法抵擋多數人的民意……我無法專斷獨行。」
蜘蛛女王憤怒地咬牙。「你怎麼可以如此軟弱?身為人王就代表你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你被賦予了統領人類走向正途的責任,但你卻因為民意而不去糾正明擺在眼前的錯誤事實?這就是人王嗎?」
「我說『我阻止過』了,正因為做過,所以我藉此得知了多數人的想法,也因此我無法做到!」
「推辭,你還是在逃避。」
「我沒有逃避,正因為多數人認為『銀髮信仰』是正確的,所以我才沒有辦法去做到我想要的改革。」
蕾感覺到微蛛絲在躁動,心口湧現出的憤怒再次壓下了那猶如「異端」的思考。火焰燒遍了她的胸口,微蛛絲化作鋒利地刀刃射向了人王。
「既然是王,為何不用你被賦予的權力去阻止無辜生命的犧牲!」
凱勒斯的權杖發出了耀眼的銀光,但他只是抓起了權杖,然後重重地往地上奮力一敲。銀光猶如海浪一般自杖腳下往外湧出,它包住了凱勒斯並在其周遭形成了一道銀色的牆壁。它猶如海浪般規律地飄動。
「正因為我是王,所以我才更不能任性妄為。」
微蛛絲在觸碰到那銀色浪潮時就像被灼燒一般,發出了燒焦的聲音。蕾震驚地望著凱勒斯,還有他手上那正在發光的權杖──那玩意兒居然跟卒依絲的光一樣可以阻擋自己的微蛛絲?
凱勒斯似乎意會到蜘蛛女王的攻擊,抓住鑲在權杖裡的銀寶石往上一拉,當它浮空時握住了木柄,接著由左至右往前劃出了一道弧,方才還環繞在人王周遭的銀色浪潮就像受到了指示般往蜘蛛女王的方向撲去。
蕾彷彿看見了一道巨大的海浪往自己衝來,雙腳一蹬,立刻遠離了人王身邊,但還來不及收回的微蛛絲卻被銀浪給吞噬,遭到了無情地灼燒。
「難道妳不也是嗎?蕾‧坎緹娜。」他抓著短仗,銀色眼眸透露出無法撼動的堅定。「做為蜘蛛一方的女王,妳選擇了在這個地方與我交談,卻沒有遵從蜘蛛的天性直接殺死我。這,難道不是妳的煎熬和苦惱之處嗎?妳不也被什麼東西給束縛住了,不是嗎?」
她驚愕地愣在原地,距離谷加爾弄出來的坑不過幾公分之遙。蜘蛛女王的內心卻被重重地震撼了。被什麼東西所束縛?煎熬?苦惱?這種東西他也知道?這個人類的王也知道這件事?
但,彼此肩上的重擔會是相等的嗎?
這一位人王因為「銀髮信仰」,所以不得不殺死銀髮人來讓那所為的多數人順從。
而自己也因為「任務」,所以這些年來也沒少殺過人類。
所以他們是一樣的?
蕾沒有動,卻看著那銀色浪潮不斷逼近。凱勒斯將短杖佇在自己腳前,準備看著那足以著燒微蛛絲的浪潮將眼前的蜘蛛女王給吞沒。
是一樣的嗎?
可當銀浪觸碰到蕾時,並不如她所想的會傳來如火燒般的痛楚,反而就像進入了另一個空間般,無論是鎖鏈的聲音也好,或是人群的吶喊聲,全都消失了。
她彷彿回到了過去一直都在做的夢裡。
沉在銀色的汪洋中,眺望著遠在海平面之上的亮光。她能分辯出它跟他們的太陽有所不同,但卻不知道哪裡不一樣。不是溫度、不是亮度,也不是存在的形式。
而是在夢裡──在這裡感受到的「太陽」是純粹的東西。所以她才伸出手,她想知道那種帶給自己不同體驗的東西是什麼。
但為什麼?
是什麼迫使自己如此癡迷地想去理解這種「自己所不明白」的東西?是求知?是好奇?不,蕾知道自己並不是因為那種情緒所以才想知道。
內心的某部分告訴蜘蛛女王,只要躍出海平面,她就會來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而在那個世界裡,沒有蜘蛛的席位。
蕾卻依然渴望、嚮往著。
因為她累了。無論是這五百年來揹負的生命,或是內心裡那逐漸加劇的煎熬都使她心力交瘁。也許只要履行被交付的任務,隨著天性去殺戮,這樣就不用思考那麼多,興許還能得到最純粹的快樂。
但蕾卻無法這樣做。
海平面忽然劇烈地晃動了。
有一道黑影拉住了蕾在夢中伸出去的手,但卻沒有像夢一樣把自己拉向天空,反而將她扯向一旁。
女王單一不變的視角變了,從耀眼的陽光轉變成銀色深海。而且好笑的是,雖然自己一直伸出右手想要觸碰海平面,但左手卻一直牽著另一個人的手,而她卻絲毫不知。
牽著自己左手的是個男人。紅髮、銀眸──凱勒斯。
而那男人同樣伸出了自己空出來的那一隻手,銀色的眼眸並沒有看自己,但蕾卻從那雙眼眸中看見了那一樣的,卻又不同的渴望。
海平面那端的世界,沒有蜘蛛的席位。
海平面那端的世界,卻有讓人類存續下去的解答。
啊,原來如此……
蕾放開了自己的左手。
她伸出去的手卻被另一個清晰可見的男人抓著,然後往上抬起。
感受著即將消逝的指尖觸碰,蕾那血紅色的眼眸中透露出了些許的溫情。
因為只要這樣做,世界才會真正地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