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恐怖－《雨國》参拾玖：「那個女人」+作者雜言

　　四道白色氣旋劃破濃霧，隱約聽見了白鶴振羽聲響，有如前不久見到的桃花落雨般華麗。接著羽毛降落眼前，頭戴手織白斗笠的四名仙人成列現身，那光芒為被灰暗遮掩的天空帶來短暫光明，然而帶白光消逝後，重新回到的現實中，是身穿白袍的仙眾站立在雨幕中，令人略帶畏懼的景象。

 

　　一千年了，我族於此已經過了一千多年了。

 

　　我將抓住方士，興奮到顫抖的手放開，任由他繼續往斷崖前進，一股沉重且帶有腐臭的氣味瞬間撲上我全身，我的軀體竟然開始感到疼痛，且精神也漸漸錯亂起來，幾乎快要搞不清楚這究竟是幻像，還是等待許久的奇蹟。

　　奇怪的是，剛剛欲在我面前成型的那名「女人」，此刻竟突然憑空消失，難道是害怕仙眾之力，而躲藏起來了嗎？

　　「此地自從『初次大落償』之日，如今已過千年，雖然我仍坐守於此，但力量卻不斷流失。黃泉之門方圓百里已無生命，徒留連綿不絕的雨水，澆淋這枯萎之土。」雖然感受到不少鮮血從嘴巴流出，但我卻像還不願服輸般強打起精神，一吐千年來的痛苦，以及無法再繼續封印亡靈的無奈，拋磚引玉等待對方答覆。

　　沒多久，四道聲音沒有抑揚頓挫，如同空殼發出同一頻率，不帶任何情緒回應我。

　　「故，范家與麻生一族『約定之日』已到，吾等乃前來關閉黃泉之門，避免它繼續擴大。」

　　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冰冷視線刺穿腦門，帶來並非仙法給予的救贖，是更接近絕望的暈眩，並可以真實感覺到自己正不斷被裹住身體的惡寒吞噬，被那些糾纏千年的種種負面意念。

　　「如有關閉黃泉之門的方法，又為何此時才前來救助？難道我的苦等與自縛，也是你們口中所謂的命運安排？」

　　「范鶴，確實就是如此。」

　　此刻我終於清楚那道冰冷視線來自哪裡，是出自這四名仙人中其中一位，擁有看透過去與未來的「千里眼」目光，現在我的一舉一動仍然受他檢視，這點令我更加不快了。

　　「不解。」

　　「我等前來關閉黃泉之門的關鍵，在於妳──范鶴。」

　　空洞且嗡嗡作響的冰冷聲音有如藤蔓，瞬間捆住我的身體，雖然已經感覺不到是否仍有呼吸這種生理反應，但確實有股窒息感襲來，這些同道中人，此時究竟又在胡扯些什麼？

　　「莫非是指，我未盡到守護『門』的義務，反而令它越來越擴大嗎？」

　　「范鶴，我們想先讓妳清楚，妳究竟是存有什麼樣的身份。」

　　身份？

　　「范鶴，妳確實自始自終存在於此，並以范家村中的『鶴守道人』，一村之長的身份守護著這裡，但同時，妳卻也是親手毀掉范家村，來自將來的註定之人。」

　　「有話快說，我可沒那麼多時間聽你們長篇大論。」惡寒越趨明顯，眼前視線已經從清晰轉為模糊，黃泉的黑暗力量肆無忌憚侵略身體，甚至開始讓我產生幻覺，吞噬我的耐性。

　　剛才原本就該出現「那個女人」的地點，現在再次蠢動起來，一股有如墨跡，夾雜鮮血色彩的濃稠液體左右搖擺，然後慢慢在我與四人之間的中央地帶升起，眼看就要幻化成「人」。

 

　　或許該說──那不是人，是負面產物的集大成！

 

　　「在另外一個命運中，是沒有那場『大落償』，也就是儀式被破壞的災難意外的。所以如果以那條道路為前提來說的話，那次『獻首祭』是很完美完成的。」千里眼慢條斯里述說，對眼前蠕動的黑色軀體置若罔聞。

　　「所以你想說什麼？那場『意外』，那群奇裝異服的人們，都是我們范家村自己引來的災厄嗎？你以為這種說法我可以接受嗎？」面對宛如推卸責任的言詞，我開始有些動怒。

　　「不對，正如我剛才所說，這場意外是由妳自己引起的。」突然，四人位置眨眼瞬間出現改變，他們分別出現在我周遭四個方位，現場氣氛頓時充斥緊繃。

 

　　這時候我已經可以感受到，來者不善。

 

　　「然而，那一次的儀式，卻也害死妳最重要的情人，同為范家村裡的范晨。」四人紋風不動，像是神像坐落於泥土地上：「范晨也是擁有『魂鳴』之人，被選上成為該次『獻首祭』獻給黃泉之門的祭品，長久以來隱藏的秘密最終被村人發覺了。因此他成為斷頭台下的犧牲者，然而卻也為『大落償』之日埋下更大的因果。」

　　「那個女人」在我們對話這段期間內成型，呈現扭曲且詭異的古怪姿態，雖然全身依舊被紅黑色物質以及怨念產生的霧氣覆蓋，但看起來像正歪著頭扮演專心聆聽的聽眾。

　　鮮紅色的花雨，在回憶中再度啟動，雨景消失，取代的是那雙在桃花樹上，搖曳的雙腳。

　　「范晨，復活了，而且是利用『獻首祭』中擁有附加條件的『生首』來完成。如此一來，該名成為祭品的死者將會獲得永生，永世成為范家村的僕人，守護黃泉入口，迎接世界崩毀的結局。若有幸離開范家村，則需遵守七年期限的『歸蟬』回到村子，再也不得踏出村門。然而，你們卻因一己之私，破壞這個與死者們訂定的規則。」

 

　　晨，我們果然不能這麼做是吧？

 

　　「雖然一開始身為一村之長的妳反對范晨想離開村子遠走高飛的提議，但卻積極阻止。就這樣，時間超過了七年之約，設定在村人身上的某個潛在意識就此被喚醒，眾人開始四面八方尋找逃脫之人的行蹤，這就是所謂的『生狩』，而且很快找回了范晨，並處以極刑！」

　　聽聞至此，我的鼻息開始凌亂，眼前的黑之女似乎能感受到我的情緒波動，也跟著顫抖起來，接著出乎我意料的往此處撲來，可是眼前仙眾口中的殘酷事實卻尚未結束，倒不如說，這根本是他們前來的主要目的。

　　「非透過儀式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復活的。所以范晨就這樣死在村人手下，被吊死在村子中央的桃花樹上，也同時證明，擁有不老不死特權的人們，並非真的不會死。令人吊詭的是，妳卻也眼睜睜看著這一切上演。」千里眼舉起單手，剩下站立在我四周的三名仙人亦同樣將手舉起，突然一股熱流束縛我的全身，黑之女也被迫停留在半空中，此時發出尖銳嘶吼。

　　「麻生一族，別來礙事！」

　　那聲音，似曾相似，但卻意外的令我感到詫異。

　　「擁有仙術卻是凡人之軀的妳產生矛盾，一方面因為沒有與愛人一同實現理想而後悔，一方面卻背負著守護黃泉之門的天命，這些都令妳感到悲痛至極。而原本就持續活耀的亡靈們，因看上妳矛盾的心緒，從地底一點一滴利用這些負面情感操控著妳，致使范家村漸漸成為一座『死亡之村』。因為妳的矛盾及思念過於強大，間接影響村中生命，頃刻，草木枯萎、花蕾凋謝、水流停歇、萬物了無生氣，可是卻不能繼續下去，因為身為一村之長的妳，依然擁有必須守護黃泉之門的使命，所以妳走出這裡，尋找能夠替自己解脫的方式。」

　　以非人、非鬼、非仙的姿態活於人世，展開千年的自我流放，軀體漸漸腐壞，但靈魂卻永遠長存，真正的不老不死令人絕望與麻木，最後──

　　「妳隱藏自己的真實身分，成為了『范霖』，摸索世上的知識與歷史，學習天文科學，在命運的終端遇上白氏，並成為其妻子。此刻持續陰雨連綿的村子，已經空轉千年，雖然村人已經失去求生意志，卻依舊記得自己使命，找尋祭品安撫亡靈，最後也被我們麻生一族插手介入。」

　　「那名女人」嘶吼停歇，其中三仙人口中唸唸有詞，是我聽不懂的咒術之語，她看起來十分痛苦，彷彿即將破繭而出的某種生物，全身不停顫抖。這裡的一切沒有再發出聲音，斗大雨水降落地面，我卻沒有聽見它的聲響。

　　「妳與白氏擁有了自己的知識與團隊，最後你們選擇加入西方之國的實驗計畫，準備實現在妳的巧語主導下，能夠改寫『命運與歷史』的計畫。當然，這是妳天生未能擁有的能力，妳打算把所有命運打破、束縛解脫，或者該說，卸下身份，以一名凡人過完生老病死的一生，為了再次與范晨見面，嚮往所看見的任何將來。而這次，你們確實成功利用未來的人為跟科學之力回到過去，並且毀壞了儀式，引發了『大落償』之日。不過，范晨並沒有在那裡出現。」

　　沒錯，那是個晨不存在的平行時空，而我卻花費了千年尋求可以改變命運的方法，最終我還是錯了。那為何從一開始我就不作繭自縛，回到最深沉的黑暗之中，不對！那絕對不是我所期望的，而是……

　　「我們再度出現於范家村前，原因無他，即是為了封印黃泉裂縫，監視妳接下來的行動。我們透過遊說，成功讓妳變成村子核心，無法再有任何作為，因為我們沒辦法相信，重新開始的范鶴，是否又會篡改命運，導致一切平衡遭受破壞。這一切如我們想像，妳將自己力量獻出，成功拯救了范家村，但卻也是我們失策的開始，因為妳似乎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造出了『那個女人』。」

　　所以說，現在在我眼前，我一直認為長久以來盤據在內心與村子內的「那個女人」，就是我自己？

　　「未來與現在共存於此命運的兩個范鶴產生了共鳴，並且互相吸引。那名奇裝異服的女人是妳，前一段命運的妳。只是到最後妳始終沒有發現這一點，她在妳進入黃泉核心之後，同樣以一村之長的身份坐落於此村，開始尋找任何能讓自己取代『妳』的方法，所以不斷重複找尋擁有『魂鳴』之力強大的軀殼，即使『那個女人』經過千年，原本持有的能力已經不復存在，但肉身毀壞、靈魂留存，對她來講才是最大的問題。不過，她所想的第一步，卻是從妳身上奪回往昔的『通靈之力』，不過最重點還是需要一具能夠承擔此能力的軀殼，所以『獻首祭』被妳自己給修改了。」

　　千里眼語落，接著眾人展開雙袖，一股強大氣流席捲而來，雷鳴、寒霜、大雨、霧氣在他們操控下，將這裡團團包圍，黑之女的外殼快速崩落，即將破繭而出，顯現來自上一個千年的『自己』真面目。

　　「來吧！就讓我看看吧！」我睜大雙眼，四肢動彈不得跪在地上，吶喊、豪笑著，如果是我種下的因，那勢必也得將「她」抹除乾淨才是。那如此一來，從一開始，我也就不會生於人世，受到如此痛苦的命運束縛了！

 

　　晨，你再等等我──

 

　　「剛才徐福方士眾人中，已經帶來了妳要的軀體，在黃泉的妳也絕非善類！利用殘餘之力，篡改了『獻首祭』法則！還是說，難道……」

　　黑色外殼崩毀，碎裂一地被風捲起的軀殼閃閃發亮，那是迴光返照的最後假象，我終於從破殼中抬起煥然一新的全新身體，而我的最終目的也即將完成，在這狂亂的風暴當中。

　　我與「眼前的范鶴」，終於成為一體，不對，或許從一開始我就屬於奈落，所以等到現在我與「她」融合後，沒有任何一絲違和感，反而有種解放的快感。我知道自己絕非善類，但他們這群外人，卻也不知道，徐福對過去那個「一心只想守護村子」的自己有多麼重要。

 

　　我輸了，輸了給自己，輸給來自上一個命運自己的怨念與矛盾，而我也將另外一個因果，悄悄種入徐福的記憶之中，最後一定會有重來的一天。

　　不過，現在我確實低估自己的黑暗面，任她操控我的情緒與能力，在此刻破繭而出，準備與眼前這群「外來者」，展開慘烈的仙界鬥爭。

　　「『不眠之女』竟然還不在這座島上？」

 

　　後知後覺的仙人眾突然慌亂起來，同時也發現我已經悄悄把「人選」給掉包了，當然我措手不及的伎倆可不止這一個！

　　「從現在開始，我所篡改的『獻首祭』，就是將來準備應付你們現在封印我的這道力量，還有那四道門！最終迎接更大的『落償』之日到來，讓這個世界陷入永遠的渾沌中，成為實至名歸的『不老不死』之境啊！人們一定會感念我的慈悲，崇尚我的恩德！」我放聲狂笑，即使拿到長期關在黃泉之口的自己身體，但赤裸於封印之力中的軀體疼痛不堪，果然還是不能毫無防備。

　　我雙手平舉，一道污穢之氣沖散其中兩人，接著一個轉身吐出覆蓋「怨念」的眾亡靈，立刻讓剩餘兩人動彈不得，封印之力終於在此刻稍稍趨緩。

　　「回來真好！即使你們把我再次封印了，『咎首祭』也能令我再度回到這個世界。保護好『不眠之女』，還是封印我，你們最好做出選擇，但應該很難吧？」細長髮絲貼在我的軀體上，暴雨澆淋、雷聲大作，村民們從地底與黃泉入口不斷爬出，任誰也不能阻止他們了。

　　「其實我們都錯了，麻生一族與你們，也只不過是成就未來命運的其中一環，我們確實低估了妳的能力，但我們早做好覺悟，決定利用畢生之力封印此村，讓妳等待下一個被選上，能夠完全填補裂縫的『魂鳴』者出現，現在只不過是混亂情節的過場罷了！」

 

　　山搖地動，接著四周的岩石及屋舍快速崩塌，一道強大白光包覆眼前一切，「黃泉之村」終於沉入永恆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