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拾陸：「仙人眾奇譚」
兩千年前，那座「村子」突然出現在范家守護的「黃泉之門」，或許這麼說並不太正確，因為我族所守護的地獄入口，只不過是道劃開這塊瀛洲之地中央地帶的漆黑深谷。不知從何開始，我們范家，也就是「人縛一族」就成了地獄入口上方的看守人，也沒有人指望何時會結束。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正值是我們范家村一年一度獻出活人的頭顱與鮮血，美其名為守護人間界安寧，實為骯髒、血腥出賣靈魂的儀式──獻首祭。
我們帶出村民們在這一年內走出森林，費勁千辛萬苦找到，擁有「魂鳴」的活人祭品。
他被我們五花大綁在一根粗大的圓木上，褐色樹皮沾滿了該祭品掙扎碰撞的鮮血。一開始我們將他誘拐至此，之後立刻用黑布蓋上其上身，先令他失去方向感，接著再利用粗繩綁住四肢，讓他動彈不得。不需要什麼麻醉藥物，僅僅靠范家村裡幾名壯漢，很快就制服這名弱不禁風的少年。
少年被我們軟禁在村長家後邊的地下室，那裡是專門用來囚禁每個被我們帶來村內的「祭品」場所。當然，有時也會出現將自家人關入的情況，畢竟難得見到「魂鳴」開啟的人並非多數，同時出現於范家村的機率更是少之又少，如果真遇上此尷尬情況，倒也替我們省下尋找外來犧牲品的心力。
跟外來者相比，於范家出生，最後又被「幸運」挑做祭品的男女老幼，無不感到榮耀與欣喜，彷彿成為亡靈餌食根本不是條有去無回的絕望之道，而是光榮無比的為村子與人們捐軀。即使他們本來就知道，根本不會有任何史書記載這段往事，但守護人間界的信念早在小時候就深植心中，對他們來講，只不過是早點到達「那世界」的捷徑罷了！
那個世界並非是死後的世界，而是從此脫離生死輪迴的「永生」，這就是我們村裡的活人生祭──獻首祭的結局，即使是幾千年過去了，這依然是令人趨之若鶩的原因。
「從此你的生命不再擁有死亡，但代價是，必須永遠被『人』的外貌、形體、生命型態所束縛，並且每隔七年就必須回到村中，重新剁下自己頭顱，獻給使你脫離輪迴痛苦的那些『亡者』，最後……再次重生！」
黑暗中自始自終充斥的只有此道低沉的女性嗓音，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所有感官知覺似乎都被封印，就連呼吸也虛無飄渺，猶如進入宇宙真空，只是少了耀眼奪目的星體。
然而，又死過一次的「活人」，這次不會再受拘束於「人」的物質需求，而是回歸於黃泉之上的范家村，永久成為「人縛一族」直至世界毀滅，扮演狩獵「魂鳴」覺醒能力者的「生狩者」。
這是神給人們的代價，卻也是禮物，我們村人如此堅信著，就連我也包括在內。所以范家村裡的人幾乎不會懼怕死亡，因為我們的靈魂與世界不會就此完結，而是利用另外一種形式活在世界上，即使是失去自由。
結果那一天發生了。那座村莊與裡頭的人群，在一陣綠霧出現後突然闖入村內，有些房子因為地點重疊立刻被擠壓個粉碎，彷彿蠻橫闖入人群中的野獸造成的死傷。
「獻首祭」祭品除了是需擁有「魂鳴」的特別能力者，還必須有萬一儀式失敗時能暫時平息、鎮壓黃泉怒氣避免裂縫繼續擴大的責任，而那些人則被稱為「肉磐」，能夠重新為失敗的儀式爭取到「二十一」天的緩衝時間，讓我們找出替代的「祭品」。
以一般人邏輯來判斷話，這爭取來的天數，根本不足讓我們找到替代的人選，那萬中選一開啟「通靈」之力的人選。好吧！說穿了，「魂鳴」這類似強烈第六感的感知能力，幾乎是所有人類天生所擁有的，不過也並非人人都曉得「它」的存在，有時更需要一些契機才可以打開這原本就安置在身體內的「神秘之匣」。
居住地偏遠的我們，爭取到那些時間更突顯身為人類的無力，假如一開始我們就打算這麼做，無非也是白白犧牲二十一名村人的性命，推遲亡靈引發「落償」的時間。
雖然利用此白白犧牲人命的做法爭取時間接近毫無意義，但看在我眼中更是不容捨棄。不用說位於深山中，心中早篤定根本不會有人阻止懸崖旁的斷頭台落下的「獻首祭」進行，既然有了胸有成竹把握，當然所有的預防措施也不會實行，其中也包括了找尋「第二位擁有『魂鳴』」的活人。
村子被大片綠色光霧包圍，接著地面產生劇烈搖晃，許多我們前所未見的建築物與磚牆地板，如同伏兵般紛紛竄入村子，宛如海嘯排山倒海而來。
瓦礫散落一地，田地瞬間崩裂，池塘被淤泥給填滿，整座山也被移形換位。正高舉銀鈴與白兜的祭師們四處逃竄，原本趴在斷頭台下的「祭品」，因為所受的束縛消失，趁亂逃進一旁樹林，少數見到此狀的村人開始拔腿狂追，根本也顧不得山崩地裂的危難，但迎接我們范家的卻是更殘酷的事實。
「祭品」死了。自己在慌亂中失足跌落另一處懸崖，那死狀簡直是慘不忍睹。
然而，等到混亂稍微平息後，毫無失敗經驗的村人們撿回他的屍身，我天真以為只要擁有「魂鳴」者的屍體，也可以彌補儀式被中斷的結果，果然，是我們太天真了。
「落償」展開了。
從儀式失敗到地獄的上演也不過三十分鐘時間，就在我們把屍體草率丟入深淵那一瞬間，數以萬計的哀號與濃烈的黑色瘴氣立刻衝上天際，讓原本就屬陰鬱的天色頃刻轉為夜晚，日月星晨宛如被從這世界上全部抽離，徒留真空的黑暗在頭頂上盤旋。
大地晃動加劇、雷雨交加、瘴氣前仆後繼的衝向村子，站在懸崖旁的幾名祭師立刻化為一團團爛肉墜落深谷中，剩下還存活的村民拔腿四處躲避，就連僅有的「補救」措施也忘了。但「落償」的破壞力實在太大，數十名村人轉眼間被吸入深沉漩渦中，接著無數蒼白臉孔開始從中爬出。
那個場景，真的是活生生的地獄。黃泉之門已經大開，沒有人能阻止其繼續往四面八方延伸，原本的狹小裂縫也跟著逐漸擴大。村子、人們、牛羊、樹林被那群不斷哀嚎、咆嘯、憤怒、悲傷的蒼白臉孔組成的血盆大口不斷吃下，數十、百人的血塊、骨頭碎裂，夾雜慘叫擠壓成混亂又黏膩的聲響，已使人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尖叫。
可是，轟隆的大地崩裂聲中，渺小生命的消逝也彷彿只是轉眼瞬間，然而我的疑惑卻也在這同時出現了……
「為何超過『肉磐』的二十一條生命已經被吸入亡靈口中，還是無法鎮壓他們的怨氣？」
但也在沒多久後我找到解答。因為原本的「黃泉之門」幾乎完全崩壞了，所以我當時還不明白的一些道理，在見到那群穿著奇裝異服，之後出現於村內的那人們後，也立刻想通了。
原來那座村莊，是數千年後的范家村。
或許這麼講你們無法理解，但在最後一刻，還有另一群人突然出現在我們瀕臨毀滅的村子前，也就是來自「蓬萊島」的「麻生一族」。
傳說時代所稱的「蓬萊島」，位於現今日本領土海域內，所以這國家部份深信神話的人，常會把它們混為一談，但我可以在此證實，確實有此島一事。
之後在歷史上被稱作為「三大仙島」之一的「蓬萊」，雖然我們一族並不熟悉為何那裡也跟這裡一樣被稱為仙居，但如果要以天生獨有能力作為區別，那來自「蓬萊」的「麻生一族」就是能控制流於大自然生命能量的族人，跟我們只歸於鬼神混濁之力的「人縛一族」是完全不同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早預知或洞悉這場災難，身穿白色道服，戴著茶色斗笠，腳踩草鞋，手持錫杖的他們，無聲無息出現於我們眼前時，身為「人縛一族」領袖的我，頓時間感到卑微。
「為何不阻止這場災難？」
這道聲響並非從他們四人嘴巴裡說出，彷彿藉由某種能力直接傳入我的耳裡，就連語言不通這種窘境都免了，還是說這是一樣擁有「仙法」的我們所能共享的心電感應？也就是天生人類就獨有，在某種時刻會被開啟的能力──魂鳴？
「不對，這場災難早已註定。」
說出此話的正是剛剛傳話入我耳內那人身旁的同伴，端詳那名修行者時，似乎還隱約能發現他的額頭上，還睜著一隻眼睛。
「范鶴，以妳的力量，難道無法阻止『落償』繼續擴大？」斗笠下的容顏微微皺眉，用有些指責的語氣繼續問道：「這場災難極有可能會繼續危及人間的安危，身為守護『黃泉入口』的你們，難道不須負起這個責任嗎？」
來者說的沒錯。如果以我自身的全力，確實能不藉由「獻首祭」就能短暫鎮壓「落償」。再者，祭師們現在都已經不在我身旁了，所以更可以肆無忌憚的展現，但問題是……
「以我的能力確實可以阻止，但我將永遠身陷『黃泉入口』的黑暗中，一步也不能離開，這是我必須承擔的風險。」
「范鶴，妳的能力如此薄弱？」斗笠下沒有動作，聲音再度從我耳內傳出，而這段期間地面崩裂得更加厲害，眼看我也將無從選擇。
「若是我們互相聯手呢？」我揮開披在身上的黑色衣襬，一臉堅定望向對方，沒想到得到的卻是令人詫異的回答。
「我們不能完全插手此地之事，這違反仙界準則，你們所造的業必須自己承擔，但……也不能說我們完全不能出手，這同時也是命運決定的其中一環，我們來此的目的。」
「以我一個人的力量可以老實跟你們說，封印此巨大裂縫需要用盡全力。當然，如果想要繼續守護此地，那我自己就得永遠在此坐鎮，如果你們肯幫忙，對人間界無非是好事一件。」我試著講理，對著德高望重的一族。
「范鶴，現在演變的一切都已經是註定好的天命，妳接下來得遵從的意志將是封印此地，讓新的『居民』成為村民，繼續扮演守護『黃泉入口』的角色。」擁有三隻眼的白淨少年面無表情說：「如果不遵從此命，『未來』將一無所有，生人與亡者的世界會相互重疊，成為『永夜地獄』。」
「『千里眼』看見的嗎？」
「此局為『未來』此地所去到的『過去』，也因為如此促使范家需封印此次『落償』，繼續守護黃泉入口。我們事後也會助妳一臂之力，因為接下來的敵人十分棘手，我們『麻生一族』會給村子設下結界協助守護，對於那即將到來的結果，我們也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但前提是，范家村內現在『未來的住民』必須保全，我們才能順應命運走下去。」
「你說的我不是很了解，但可以知道時間不多了……」
血紅與墨海已經襲至後方，令我感到慶幸的是，居然還有三三兩兩還活著的村人緊抓住我的衣裳發出求救。
「范鶴大人！妳一定要救救我們！」
絕望、哀號、悲傷。
「既來之、則安之，無可避免的命運，我們只能盡力做到最好了。」四名道者相視一笑後，身子漸漸隨著白色光芒消失眼前，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所見的不過是他們殘存於這塊土地上的靈魂體。
我轉頭，無懼看向巨大且畸形的「鳥形」物體正往深淵方向陷落，那是我前所未見的古怪事物，也許就是那群道者所說的未來吧？
瞬間我稍稍能理解剛才那些不明所以的話中涵義，所謂的命運是雙向牽引前後呼應的。
「如果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造就未來的『此時此刻』，那這就是我們『人縛一族』存在的意義吧？即使最後不會有人知道我們存在過。」
我安撫一旁留下，圍繞在我身旁的村人，他們面容已經逐漸平靜，完全不像泰山崩於面前的窘迫，因為我無意間施予的催眠，讓他們得以能在面臨死亡時歸於寧靜。
心生愧疚的我再度環視他們一眼，接著席地盤坐閉上雙眼，一股惡寒與暖流的衝擊能量在經脈中流竄，瞬間我感受到那巨大物體中，遠在幾百尺外有一群活人的氣息開始出現，也因如此讓我相信了「麻生一族」提出的合作策略動機。
黑色海嘯鋪天蓋地來到上方，在我唸下被授予「仙法」與「邪魔」混沌之力咒語的當下。
只是，沒想到我們都失策了。
創作內容
長篇恐怖－《雨國》参拾陸：「仙人眾奇譚」
《後烏托邦的魔法師》(1)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