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聽過逆流而行的波斯貓嗎?
抬起貓足,嘗試溯溪。湍流洶湧而來,回憶摻雜其中。它們化為雜質,浮沉心河。
踩下去,將雜質踩入河底。
不能再看見那些雜質了。否則失神了、失足了,就會逆回許多被沖遠的,鋼琴大賽的榜單,沒有自己名字的那刻。
如今我化為波斯貓,逆流而上,就是為了登上全國鋼琴大賽的,第一個礁石。
持續向前,持續踩踏雜質。
選擇成為波斯貓是有理由的,據說牠每一步踏出無聲的高貴。那是我缺乏的,若擁有了,或許輕盈一躍,就能登上下一個礁石,遲早抵達彼岸。
登上礁石。
空氣凝結,只有蒼白的聚光燈,灑照黑白琴鍵,以及貓掌。
闔起貓瞳,蕭邦(Frédéric François Chopin)的〈第二號敘事曲〉(Ballade No. 2 in F Major, Op. 38)曲譜漸次浮上腦海。
空氣流光,恢復流動了。
睜開貓瞳。
貓掌沉下,音符悠然吟唱。那是屬於,波斯貓的音詩。
音詩描述雨後的幽靜下午,在咖啡廳啜飲黑咖啡,凝望窗面的晶瑩露珠,享受午後的恬淡,恬淡逐漸沉澱。
貓掌也是,旋律逐漸停止吟唱,留下細微的餘韻。餘韻幾乎消逝之際,湍流急速沖下。
我試圖讓貓掌維持平衡,但仍被捲進去了。
音符被沖散,琴聲被湍流吞噬。喪失貓掌,正確來說是被噬去了貓皮,原形畢露,又變回畏懼舞台的怯懦少女。
河流更加湍急,身心被沖到河口外,於汪洋沉落。
鋼琴也是。
闔上雙眼,放棄呼吸。登岸之夢,化為泡沫。泡沫浮升,靈魂淪落。
手還在海中晃動,是在掙扎,還是在演奏?
找出答案之前,不自覺睜眼,隱見有人伸出了手。
是救贖者嗎?
伸手的話,或許就能得救,無謂的演奏也能落幕了。
現在只想上岸,恢復呼吸。
終於伸出了手,但救贖者被泡影了。
○
在渾身浸濕的狀況下,睜開貓瞳。
不對,我不在海中,也不是波斯貓。
那是夢。剛才做了夢,是不知反覆多少次的,相似的夢。
都升上大學了,還要持續這噩夢的循環嗎?
最讓我在意的,那救贖者,究竟是誰?總覺得每次都是類似的身影,但始終無法看清。
比浮升的泡沫還要接近,卻比浮升的泡沫虛無縹緲。
就連戳破泡影的機會都沒有。
垂首嘆息,始終無法起身。
抓住棉被的手更緊了。
滴答滴答。
應該是雨聲。不喜歡下雨,但握棉被的手鬆了,拉開被子,起身走向落地窗,凝視窗面上的雨露。
雨露寄宿被折片的晨曦。不自覺想碰觸,讓晨光浸潤手指。可惜隔了窗,觸碰到的只有窗的冰涼。
這種凝望窗面露珠的光景,在夢中似乎也有過。雨後咖啡廳。
滴答滴答。
那似乎不只是雨打窗面的聲響,也是擺鐘的聲音。
擺鐘湧上心海,上面貼著行程表。
無奈轉身,不能再沉浸虛幻,必須面對現實了。
我跟某人相約學校琴房,他教鋼琴我教樂理。我的副修是作曲,樂理比副修中提琴的他還要擅長;他的鋼琴技巧,有些我能借鏡的地方,就彼此互助了。
雨聲擺鐘持續滴答作響,節奏似乎加快了。
◇
滴答滴答。
雨滴打落傘面的聲音,漫步於晨雨中。
滿天細小銀絲,為心情點染憂鬱之色。
拊住胸口,手伸入內心,試圖抹去憂鬱的色彩。
不斷擦抹,抹出了靛色,我將色層分離,分出了藍與紫。藍色是憂鬱,紫色是回憶。
回憶跟要見的他有關,那總是面帶微笑,溫柔優雅的青年。去年全國鋼琴比賽,名為溫廷均的青年就是如此了。
當時我們是對手。或許是名為緣分的線,將平行線的我們連接交錯。當時我被別人撞倒,手中的樂譜飛了。正當忍痛爬起時,就看到他撿起了樂譜,扶起了我。
還好嗎?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還好。是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接著又補了一句謝謝。
不客氣,他這麼回應後,又寒暄幾句,很有風度地為我這個對手打氣。當時就留下了好印象,感覺是個溫文有禮的少年吧。
不知道除此以外,他是如何的人。比方是實力強勁的對手嗎?好奇心逐漸萌生。
事實證明了他的實力,他一路闖入決賽榮獲貳獎;反觀自己,在首輪就慘遭出局了。
意想不到的是,他記得我當時的演奏。當我們在台新藝術大學音樂系成為鋼琴組的同學時,那一定是緣線,讓我們再度交錯的時刻吧。
在陌生的音樂系中,我們認識的只有彼此。自然而然,我們成為互助的對象。
滴答滴答。
路面上有許多水漥,一個跨步,就跨過去了,好像有點像貓。
☆
「妳很喜歡蕭邦嗎?昕伶?」
輕喚我的名的他,將我從樂譜中喚回現實。
剛才他指導的是蕭邦的〈幻想即興曲〉(Fantaisie-Impromptu in C♯ Minor, Op. 66)。由於被點出不少問題,剛才在專心反省。
只是,還是要先回應他的問題。
「是啊,我最喜歡的音樂家就是他。或許就是為了演奏他的曲子,而撐到現在也不一定。」
「撐到現在?」
「是啊,不然的話,學音樂實在是太辛苦了。吃盡了苦頭,但為了喜愛的音樂,以及不想白費這些年來的投資與心血,才會勉強撐到現在吧。」
垂下目光,不自覺坦承了,明明很不喜歡坦承這件事。
「是這樣嗎?辛苦了,學音樂的人很多都是這樣啊,我也是一樣。再如何喜愛音樂也……」
「也?」
「不過,昕伶沒放棄音樂真是太好了。」他若無其事,轉移話題:
「我曾在妳的蕭邦上,聽到妳對音樂的熱情,以及那獨樹一格的音樂色彩。不,只要妳深愛音樂,無論什麼曲子都會是如此吧。」
「是嗎?」
真是善於言辭,認為用聽得到音樂色彩,就能安慰人嗎?但是他說這番話,似乎是發自真心的……吧?
比起這個,更在意的是,他剛才說「曾在」我的蕭邦上聽到對音樂的熱情與色彩,那是指……
「演奏者對於音樂有沒有熱情,是可以從演奏中聽出來的。難道妳沒有這種經驗嗎?」
名為溫廷均的他,打斷我的思緒,此話一出也使我語塞。
「像是妳剛才彈的幻想即興曲……嗯,其實剛才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不對勁。雖然妳的音色還是很美,可是少了點熱情……豐沛的激情似乎消失了,這與妳之前在比賽演奏的〈第二號敘事曲〉不同。」他搖手,連忙補充:
「並不是說我不喜歡妳現在的演奏,我還是喜歡妳現在的演奏,這是真心話。然而,我也必須坦白說……妳原本有的演奏特質,那奔放不羈、真摯熱切的激情似乎消失了。剛才似乎看不到那樣的色彩、那樣的聲音了。」
輕柔無奈的聲調,化為鋒利箭矢,貫穿左右耳道。太刺耳了,想用雙手扯出利箭,但痛到停手。
「我在想那真的只是曲子不同的關係嗎?還是妳改變了演奏方法呢?還是說……這跟妳說覺得學音樂實在是太痛苦了有關?因為逐漸喪失了熱情──」
「這、這種事誰知道!」
自認提高聲調可以終止話題。不得不這麼做,否則心河的雜質又要浮起,要踩得夠深才不會察覺。
「我先去倒水。」
這是結束話題的最好方法,起身拿出身旁的水壺。
「好的。還是說今天就到這邊?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那剛才教的樂理還有要問的嗎?」
「沒有呢,妳教得很好,很容易就理解了,不愧是副修作曲的。我能講的部分也已經告訴妳了,接下來就請自己練習吧。」
眼前的棕髮青年,回以淺笑。他的笑柔和純粹,角度也總是恰到好處。
「那麼,今天就先到這邊,趕快去倒水吧。」
那是臨走前,最後的溫柔叮嚀。
□
走廊上只有我的跫音,果然無法像貓一樣輕盈無聲。
耳中的箭矢持續刺痛。希望喝個水,就能讓箭矢流出來了。
走至飲水機,開始準備裝水,水柱流出。
「秦昕伶,妳剛才在琴房練習吧?」
嚴肅森冷的男性嗓音,化為風雪穿透耳畔,凍結箭矢,箭矢啪啷一聲粉碎。
我赫然回首,望見眼神如貓頭鷹般,散發幽微冷光的黑髮青年。
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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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
預告所言,開始連載囉!其實原本是比較偏向走輕小說路線,但後來逐漸調整成純文學風格,不過也不太想完全走純文學(事實上也不是很擅長,篇幅越多越難保持文字精度──像這篇文字有花特別多時間琢磨,之後還能不能保持這種精度
並沒有不能保證),就走了介於輕小說與純文學之間的輕文學(???)風格,本身是不想被類型綁死啦,因此也不用特別明確界定本作的類型為何。只是可以肯定的是,因為題材關係,會偏文藝風是真的,但也不會是曲高和寡的類型啦,
反正也寫不出來
這應該會是一部很我流的作品吧,無論是劇情或是文字,都會展現最本格的一面,畢竟是原創長篇,可以有更多的自我發揮,而且也可以很任性(?)地科普自己深愛的古典音樂。以前就一直希望能以古典樂為題材,但只寫過短篇。如今能寫成長篇,還有機會發展成多路線AVG(希望不是死亡flag),這真的是當初始料未及的吧,若真能實現那就好了。
目前會以周更的方式進行,下個周末見!
P.S:以下附贈本章出現的樂曲:
蕭邦〈第二號敘事曲〉:
蕭邦〈幻想即興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