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空棺獻上勳章〉
睡前，夏洛特同往常一般將手縮在胸前，背過身側睡，壓根沒提起明天要一起去的那個地方。他知道她其實不會這麼早睡著，於是將手放在她結實的肩頭，按了按。
「怎麼了？」夏洛特頭也沒回地問道，聲音中沒有一點睡意。
「我們明天要去哪裡？」
「去了你就會知道。」
「我想提早知道。」
「我不會把你賣掉。」聽起來夏洛特似乎是想開玩笑，無奈口吻完全不像那麼一回事。「如果你想想覺得不對勁，現在反悔也可以。」
「那妳還會去那個地方嗎？」
「不會。你不去的話我就不會去了。」
「……我們是要去教堂嗎？」
夏洛特並沒有察覺他滿懷希望的心情。「去教堂做什麼？」
「沒事。睡吧，晚安。」
翻過身仰躺的時候，他按住自己的眼睛，慶幸夏洛特沒有聽懂他脫口而出的妄想。她怎麼可能會主動求婚呢？他真是個大傻瓜。
隔天一早，他到「蘇拉姆之葉」門口的噴泉找夏洛特。或許是因為天冷，夏洛特雙手抱胸，看到他才鬆手起身，努了努下巴示意他跟上，逕自往目的地走去。他以為夏洛特是要帶他去拜訪某人，或者是前往其他以前沒有一起去過的公共設施，所以察覺自己正走在往冒險者協會的路上，並且注意到協會主建築的褐紅色屋瓦進入視野時，他著實感到相當意外。不過仔細想想，她今天沒有穿之前買的裙裝或布質長褲，而是工作時的皮外套與皮褲，或許這就暗示了他們的目的地並不是什麼輕鬆的地方。
許多冒險者在冬天都不上工，這個季節對協會職員來說自然也成了淡季，跟著夏洛特走進大廳時，他看見好幾個職員端著茶杯在櫃檯後方聊天，還有一個職員趴在桌上睡覺──真想把在睡覺的那個傢伙叫起來，協會職員拿的薪水可是來自於他們繳的稅啊。
「──工作時間給我打起精神。」
「靠！很痛耶！誰啦！──啊，準勇者大人……不好意思。」
夏洛特一步沒停地走向那個在睡覺的職員，伸手到櫃檯後方用指關節刮了他的頭頂一下。看來她力道用得很足，那個職員徹底痛醒，抱怨聲大到讓其他同事注意到夏洛特，使得那些人紛紛端著茶杯回到工作崗位。揉著頭頂的男性職員原先還在喃喃抱怨，但一看清楚眼前的人是夏洛特以後，立刻正襟危坐，完全不像前一秒還在呼呼大睡的人。
「請問需要什麼協助？」
「通行證。」
夏洛特講得很簡短，不過職員一聽就懂了。「請問要去哪裡？預計幾天後回來？」
「比拉哲地區，最晚應該會在三天後回來。」
「瞭解，請稍候。」
職員不知何時變出了一張類似申請書的文件，填好必要的資訊後就向夏洛特點點頭，離開座位走向通往內部辦公室的門。儘管職員沒有說自己會去多久，但夏洛特沒有離開櫃檯的意思，他便判斷，不管她在等的是什麼，都不會花上太長時間，於是也站在原地等候。
剛才夏洛特所說的「比拉哲」是位於南方的一座小城，在面向黑地的第一防線中，是最偏遠的一個據點，走路過去要半天不止。他不曉得夏洛特去那裡要做什麼，不過這並不是他目前最想問的問題。
「每次出城前都得來這裡報到？」詢問時他向下指著櫃檯，表示冒險者協會。
「準勇者要出遠門的話，必須向協會報備而且獲得同意，之後會拿到一張有時限的通行證。」夏洛特看著那扇隨時都會再次開啟的門，背誦似地回答：「沒有通行證的話，在門口就會被攔下來。沒有在說好的時間前回來，也會留下紀錄，下次報備的時候還有可能遇到困難。」
難怪先前他跟著夏洛特出城時，有看到她拿了什麼東西給守衛，當時他還以為準勇者需要繳納通行費。
「為什麼只有準勇者需要通行證？這東西實在很麻煩。」他把手肘撐在櫃檯上，托著臉頰說：「臨時起意想在外面多待幾天還得擔心回來會被罵，這跟還得聽爸媽管教的小孩有什麼差別？你們在大災害前本身就不能出遠門了，為什麼去附近溜達還得報備？」
夏洛特曾經說過，從前一次大災害的第十四週年那天開始，準勇者就不能離開第一前線的範圍，因為大災害雖然約十五年發生一次，但也並不是沒有過提早發生的前例。談到這件事的時候，夏洛特說幸好她已經在第十四週年那天的前一個月去了白都，還在供奉女神真像的神殿好好祈禱過，否則一定會遺憾終生。
「協會是在管束我們沒錯。」夏洛特若非不在乎，就是已經習慣這種處境。她說明時的語調毫無起伏，彷彿已經用同一種口吻徹底說服了自己。「在最大限度上掌握準勇者的行蹤也是他們的工作。假設今天發生了大災害，原本應該工作的準勇者卻不知道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你認為應該等他回來，還是找下一個順位的準勇者帶討伐軍進黑地？」
「至少先等個幾天看看吧。」
「沒錯。因為如果貿然讓第二順位的準勇者遞補，原本那個人回來以後的處境會非常尷尬。」夏洛特點頭，認同了這個初步決策。「那麼，要是等了一個月都沒有等到人呢？你認為這個準勇者怎麼了？別忘了，一般大眾猜測這個問題時，大災害還在持續，魔物跟魔將的屍體堆積如山，冒險者和士兵的屍體也不遑多讓，但是來自黑地的攻勢絲毫沒有減輕，前線主城面臨淪陷的危機。在這種情況底下，一般人猜測準勇者下落時的心態都不會太寬容。」
夏洛特轉過頭直直望著他，眼神就像在說她不接受搪塞人的答案。他原本還想提出「有事耽擱了」或者「被困在黑地」的答案，但剛才那段話讓他感到自己有必要直奔夏洛特最想聽到的那個可能性。
「妳的意思是說，這個人會直接被當成臨陣脫逃？」
「不是被當成，而是實際上確實發生過準勇者疑似臨陣脫逃的事情。──謝謝。」
職員在他們討論期間悄悄回到了位置上，並將通行證遞給夏洛特。她將蓋了一個紅章的通行證折得整整齊齊，收進包包。抬手示意他跟上，逕自走出大廳。
「雖然本人是否有意臨陣脫逃這點有待商榷，但沒有趕上魔王討伐是事實。據說這個準勇者還是順位第一，卻毫無警覺，在大災害發生前一個月造訪白都，需要他的時候協會到處找不到人，這才知道他出遠門了。束手無策之下，協會只能讓第二順位的準勇者率領其他三位準勇者還有討伐軍進黑地。那次總共死了兩個準勇者才成功封印魔王。當時協會的規定還沒有現在這麼嚴格，最後也只是決定讓這個失職的準勇者繼續維持順位第一的身分，十五年後再負責魔王討伐的工作。」
但是，那個人後來還是沒有趕上魔王討伐。
「又怎麼了？」他忍不住問道。
「他自殺了。」
夏洛特停下腳步，看向他的眼神讀不出任何憐憫。或許當初看著那個錯過魔王討伐任務的準勇者的人們，眼神就是冰冷若此。
「通常只需要一位準勇者就可以完成封印，但那次總共用掉了兩位。培育準勇者耗費的不只是本人的鍛鍊跟努力，還有協會累積至今的各種情報與資料，以及各種物資和訓練方面的協助，這些錢不需要協會自己準備，都是從稅金中支出。也就是說，準勇者就是國家的財產──只要我們想繼續利用黑地的一切，就必須準備『準勇者』這樣的存在。而受到了這種培養與期待的人，在大家需要他時，卻不能完成他份內的工作，你覺得其他人會怎麼看待他？一個有良心有自尊的人，能在那種情況下支撐多久？」
他想起剛才那個睡覺的職員。準勇者的工作和薪俸，遠超過櫃檯職員，如果失職，自然不是頭頂挨上一記就能了事的。
「對魔王討伐來說，準時非常重要。沒能及時出現的話，準勇者會被異樣眼光看待，名譽徹底掃地。更糟糕的是，協會的價值跟能力會跟著受到質疑。所以之前他們和我說過，希望準勇者沒事不要離開城裡，要鍛鍊的話，協會那裡完全可以安排跟黑地強度接近的環境。」
「妳知道這些事情的時候，不會後悔自願做準勇者嗎？」
他原以為夏洛特會斬釘截鐵地說「不會」，但夏洛特仰望天空，稀疏的白色氣息從微張的嘴唇吐出。
「後悔又能怎麼樣？後悔能夠讓時間倒流嗎？後悔是最沒有用的一種心情。為了不要讓自己後悔，我每次下決心的時候，都會思考非常久。我是決心要做準勇者，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後悔──我不想否定過去任何一個時刻的自己。」
他還來不及說話，夏洛特就硬是換了個話題，連「對了」或是「話說回來」這種可以讓對話銜接得平滑一些的發語詞都不用。
「協會之所以定下現在這種嚴格的規定，也是為了避免之後發生更糟糕的情況。」
「嗯。」
「不過，也不用那麼害怕規定的事情。」夏洛特的口氣和緩了些，似乎是想藉此舒開他緊皺的眉頭。「真的碰上什麼意外狀況而晚個半天一天的回來，只要好好說明理由，協會就能理解。」
「不過妳一向準時不是嗎？」
「因為如果不準時，你就會空等我很久。」夏洛特撓了撓自己的耳朵，自個繼續往馬廄的方向走去。「你比協會還讓人不能放心。」
因為夏洛特很快就走遠了，他也就沒費心忍住笑意，在心裡化開的感受就像掰成兩半的絲絨餡餅中間流出的內餡，酸甜交雜。
比拉哲是個小地方，光是聽夏洛特說那座城的協會分部只有兩個櫃檯，他就知道那裡有多鄉下了。不過，夏洛特說那裡小歸小，好吃的東西還是很多，像是有一家店的焗烤馬鈴薯配焦火腿丁就十分美味，他們晚上能去那裡吃飯。
「到那邊的話應該才剛過中午吧？」
「不過在去比拉哲之前，得先去它旁邊的一個地方。」夏洛特看到他的表情，又補上一句。「去了你就知道。我不會把你賣掉。」
夏洛特在協會的馬廄有自己的馬，又幫他借了一匹，兩人這才出發前往比拉哲。午後，淺灰色的雲層緩緩湧動翻騰，不知道何時又會下起雪。昨天的雪並沒有下太長時間，地上只累積了薄薄一層，而冬天路上行人不多，路上並沒有被踏得泥雪交雜。騎在他前面的夏洛特似乎不趕時間，讓馬悠閒地漫步，逐一落在雪地上的馬蹄印，就像麵團上一個又一個被模具壓出的洞。
比拉哲實在太小，到了幾乎都可以看見比拉哲的大門時，他才發現他們已經抵達目的地。不過，夏洛特並沒有靠近城門，而是讓馬頭轉了個方向，往比拉哲城外的聚落走去。他知道多問無益，就跟著夏洛特繼續走。
「到了。」
又走了一段路，夏洛特才將馬停在一處小溪旁，下來讓馬飲水，然後拿出繩索，似乎是要將馬栓在旁邊的樹上。他也學夏洛特的動作，處理完馬的事情，才到溪邊掬了些水拍在臉上，順便洗手。
水很冰，特別是猝不及防被潑得滿臉時。
「喂！很冷！」他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意識到剛才往他臉上潑水的人是誰。「──難得妳會做這麼幼稚的事情。」
夏洛特看著他，笑得比平常開心那麼一些，不過還不到露齒而笑的程度。
「我看人這樣做過，不過自己沒有機會嘗試。原來往人臉上潑水這麼有趣。」
「被潑水才有趣，來！」
「等等，很冰！」夏洛特用手擋住側臉，但是當然沒用。
「妳摸到水的時候就該知道它很冰了吧，看招！」
兩匹馬分別被栓在兩棵樹上，牠們看著互相潑水的他和夏洛特，毫無機心的眼睛睜的大大的，就像在好奇潑水究竟哪裡有趣。弄得滿頭滿臉都是水以後，他和夏洛特終於休戰，她從背包裡拿出一塊布，擦了擦自己的鬢邊和額前，然後走過來幫他擦頭髮，說不擦乾的話給風吹上一下就會感冒。
「所以這裡到底是哪裡？」他忍著被凌亂瀏海刺著眼皮的搔癢感，問道。
「我家。」
「──啊？」
「以前是我家。」
夏洛特幫他擦完頭髮，讓他自己用手指把頭髮稍微梳整齊，這才在他前面盤腿坐下，比著小溪對面的屋舍。剛才他有注意到，他和夏洛特玩鬧的聲音似乎引起了注意，圍欄後有個小孩探出頭來，很快又躲了回去。
「我以前就住在這裡。現在這裡住了其他人。」
「以前，是跟妳母親嗎？」
夏洛特點頭。「我從出生一直到十六歲為止，都跟我母親住在這裡。」
「妳說想找我來的地方，就是這裡？」
他環視周圍，不是很明白夏洛特的用意。
「妳找我來這裡，就是為了玩潑水？」
「當然不是了。」夏洛特似乎很想翻白眼，不過還是忍住了。她接著說：「我有件事想拜託你。雖然並不是什麼大事，但我想把這件事託付給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什麼事？」
「我離開以後，」夏洛特一如既往，毫不提示就談起別人得猶豫半天才能說出口的話題。「王都那裡會派人來舉行追封儀式，給我『勇者』的稱號，還有勇者徽章。勇者徽章的話……長得就像這樣。」
夏洛特從包包裡拿出一個皮質小袋，將一塊金屬片從裡面倒了出來，遞給他。徽章是白金打造的，光亮如新，上面刻著女神，她將劍舉在身前、張開雙翼，抬頭挺胸直視前方的模樣使人肅然起敬。翻到徽章背面，還能看見一行線條流暢的小字：堅毅之心，永受讚頌。
「這是誰的？」他又翻轉了幾次徽章，細細感受著它精緻的作工。「照妳這樣說，妳還沒有拿到妳自己的勇者徽章才對，那這不是妳的吧？」
「這是我父親的。」見他看著自己好半天都沒反應，夏洛特失笑，補上一句。「很意外嗎？」
「有一點。雖然兩代都是勇者的事情，以前也聽說過就是了。」
「確實，以前也有連續三代都是勇者的紀錄。總之，在追封儀式上，國王會向成功討伐了魔王的人賜予『勇者』的稱號，因為勇者本人已經不在了，所以稱為『追封』。通常是家人代表上台接受徽章，而勇者沒有家人的話，就會由協會會長上台受獎。到時候，徽章會在下葬前放入棺材。」
「妳是要我代表上台嗎？」
「你還真不專心，我剛剛說了，能上台的只有家人。聽好，到時候他們會把勇者徽章放進我的棺材，因為我沒有家人可以接受徽章。我會把我父親的徽章給你，我想拜託你的事情是，請你把它一起放進我的棺材。」
「當初上台代表妳父親受獎的人，是妳母親嗎？」
她點頭。「她雖然挺著大肚子，不過還是抬頭挺胸走上台，領了這個徽章。我父親去封印魔王的時候，我還有幾個星期才會出生。」
夏洛特的父親羅申出生在農夫家，原本也就是做農夫的命。然而，住在城與黑地中間的這些人有地利之便，不少孩子都曾到黑地探險過。羅申因緣際會接受冒險者委託幫忙帶路，還在採集時救過新手冒險者，因此發現自己在黑地意外如魚得水，加上冒險者收入比農夫高得多，於是他決定成為冒險者，最終目標當然是準勇者──農夫的兒子最終當上了準勇者，家人該感到多光榮啊──不到十年，他升上拷問官，在比拉哲買了幢房子，讓父親在城裡做小生意，不用再靠天吃飯。
夏洛特的母親是城內人家受過教育的女兒，在協會擔任櫃檯職員，她開始擔任櫃檯職員那陣子，羅申正好升上拷問官。雖然她就和其他稍具姿色的職員一樣，經常被各種冒險者獻殷勤，但她對羅申一見鍾情，所以婉拒了其他人的追求。雖說如此，羅申熱中冒險者活動，長年在外，就算每次回來都是到她這裡回報任務，兩人也會聊上幾句，要發展感情還是稍嫌勉強。直到有一次，已經是準勇者的羅申在任務中受重傷回來，在醫院躺了快兩週，她去探望他，兩人這才藉由這個契機確認了對彼此的心意，關係突飛猛進，沒多久就步入禮堂。
說到這裡，夏洛特用手指抵著額頭，似乎有些無奈。「我母親每次說到這裡，就會很害羞地說，知道我父親對她也是一見鍾情時，她都高興得哭了。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露出那種表情，讓人看了都跟著害臊起來。」
「如果我不是對妳一見鍾情，妳應該不會哭吧？」他打趣道。
「如果是的話我才會哭，真是個傻瓜。」夏洛特嘆了口氣。
夏洛特的母親為了能夠更早迎接丈夫回家，便搬到羅申的故居，以平凡農婦的身分快樂地生活，羅申在死前幾年，也的確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兩人一同生活的地方，與其說是準勇者，倒不如說更像個農夫。不過，因為種田和照顧家畜都變成一種類似興趣的活動，因此兩人也不需要像羅申的父母那樣辛勤勞動，看起來更像在鄉下度假。到大災害發生前一年，兩人才按照協會的要求搬到城裡居住，避免危險。而當她終於懷孕多月時，羅申已經要以勇者的身分出發，前往封印魔王，最終也跟其他勇者一樣沒有回來。母親在城裡生下她以後，不顧其他人的建議和反對，搬回和丈夫的故居，將女兒養大。直到夏洛特十六歲左右，都近乎偏執地不願搬離那裡，最終死在了大災害的襲擊中。
他到夏洛特旁邊坐下，緊攬著她的肩膀，讓她把頭靠在自己肩上。他想問，她母親過世時，夏洛特在哪裡，不過他只是什麼都不說，讓她自己把剩下的事情說完。
夏洛特又說，大災害發生前陣子，她和母親大吵一架，因為她母親一直都沒有告訴她，準勇者過世後，他的家人能獲得城裡的一幢房子，讓他們即使失去重要的家人，也不用擔心沒有可以安身的居所。她母親只告訴過她，協會每季都會發放固定一筆費用給準勇者的家人，她們都拿那筆費用添購農務需要的材料和工具，還有過冬。兩個女人維持農作不能說輕鬆，所以那筆生活費對她們而言十分重要。夏洛特知道母親一直隱瞞房子的事情時，說她們必須搬到城裡，否則躲不過大災害，她母親卻堅持不肯，還騙她說自己早就跟協會取消了房子的使用權，但那當然也不是真的。
「我跟我母親說，我們必須搬到城裡，否則大災害發生時一定會死。那時我母親笑著說，不會再有大災害了，我父親是不可能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的。而且，哪天我父親如果突然從黑地回來，她得在這裡迎接他。那時我才隱約感覺到，我母親可能早就精神失常了。」
夏洛特說，母親的態度使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把母親拉到城裡，避過她十六歲那年一定會發生的大災害。但就在她入城處理房子事情的那天，大災害發生了。
「所有平民都被禁止離開比拉哲。我跟衛兵說我家就在那裡，就在那片火焰的正中間，他們還是不讓我出去，說只有協助對抗魔物魔將的冒險者和士兵才可以出去，叫我別玩命。後來我跑去協會那裡，看到有人要騎馬出去，我求他帶我回去我家那裡，把我母親救回來。我答應他，只要他帶我過去，我就給他錢，能救回我母親的話，我把父親留下的房子送給他。」
但他們趕到夏洛特的老家時，那裡已經只剩下開始大啖人肉的魔物，以及玩弄冒險者的魔將們。夏洛特跑回家裡的時候，發現已經太遲了。那時她也不知道黑地詛咒的事情，腦子一熱就拿了父親留下的武器衝出屋外，殺了幾隻小魔物，被拷問官撞見。
夏洛特的語調一直都很平淡，眨眼的頻率也沒有改變，彷彿她此刻並沒有在回想那鮮紅的、燃燒的夜晚。「那個拷問官說我很礙事，所以把我綁在樹上，當作吸引魔將的誘餌。」
「誘餌？」
「魔將喜歡玩弄人類，普通人類不會到黑地，所以對他們來說比冒險者更新奇。看到我被綁在樹上，魔將就會不由分說衝過來，那個拷問官就是靠著這種方法把魔將吸引過來，再配合魔法師的攻擊，對他們施加封印。經過那天晚上，不管我看見什麼朝我衝過來，都不會再像普通人一樣閉上眼睛用手擋住臉。──你不覺得這種情況，去做冒險者正合適嗎？」
夏洛特似乎是想開個玩笑，但他還是沒有笑。看他反應平平，她只得繼續。
「總之，因為沒把我的母親救回來，所以我也沒把父親留下的房子給那個拷問官。那時候，我的爺爺已經過世了，所以我沒有剩下其他家人。我把那幢房子賣掉，錢存進協會，剩下的錢買了點裝備，到前線主城去，看看有沒有可以幫上忙的地方。我本來就對黑地有興趣，只是因為我不想讓我母親擔心，所以才沒有做冒險者。」
「但是妳後來還是做了準勇者。」他指出這件事。「所以妳是去了前線主城以後，遇到妳之前提過的那個人──就是跟妳約定，說妳要成為準勇者的那個人──然後才決定要做準勇者的嗎？」
他說的似乎不完全對，但也不能算錯，所以夏洛特並沒有點頭或搖頭。
「之所以產生那個想法，是因為我在我母親過世的那個晚上，被綁在樹上，看著魔將不斷朝我衝過來，突然想到，父親死前看見的是這樣的景象嗎？他死前到底看到了什麼？為什麼魔王只能封印而不會被殺死？我對這些事情全部都感到疑問，所以我那時想，要是可以活下來，我想做冒險者，想看到冒險者的極限，但當時那還只是個模模糊糊的想法。之後我在前線主城遇到那個人，和他談到這件事以後，才下定決心要做準勇者。」
「那個人也住在前線主城嗎？」
「不，他是因為追封儀式才跟著過來，實際上他住在王都。」
「他是國王？」
夏洛特再次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盯著他瞧。「你為什麼總能想到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那時國王為追封儀式的事情忙碌得很，況且當時的準勇者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說的也是。」他撓撓頭髮，掩飾自己的侷促。
「我去白都的時候，那裡的人告訴我，勇者可以因為他們的功勳而獲得轉生為白都居民的資格。我想，我父親已經成為那裡的某個人了。或許曾經在街上擦身而過的小男孩，或是牽著父母的手的小女孩，前世都是勇者。我下輩子，也想在白都生活，我想要住在更靠近女神的地方，我想住在那麼安穩的地方，完全忘記在這世界上，還有黑地這樣的所在。」
因為送葬任務的關係，他自己也到過白都，那裡就和夏洛特說的一樣，是個和平而溫柔的地方：在那個地方，侍奉女神的祭司與收拾糞水的工人，能夠獲得同等的尊敬；獨居的人常會受邀到鄰居家吃一頓熱鬧的晚餐；那裡沒有乞丐與遊民，因為有所欠乏的人全部都可以去神殿尋求庇護與溫飽；那裡從沒有爭執與惡意，夜不閉戶在白都絕不是一種比喻，路邊攤老闆即使有事丟下攤子，回來也只會發現有人剛好有空，正在幫他顧爐子以免失火。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身在白都的人會完全喪失任何憤怒與憎惡，心中只剩下對溫柔與美好的盼望；可以確定的是，白都居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種人。無奈白都空間有限，現有居民都是從好幾代以前就住在那裡的，外來人不能住進去，造訪也不能待過三天。
「所以我想拜託你，明年我離開時，把我父親的徽章和我的徽章放在一起。如果死後可以把那份榮譽帶去白都，我想把我父親的份也一起帶過去，獻給女神。只有這件事，我自己沒辦法做到。」
夏洛特的眼神裡面沒有一點恐懼，只有寧靜。或許在她的眼中，因為討伐魔王而死只是一個過程，她所眺望的終點，是那個在純白之都、在女神的庇蔭與守護之下幸福生活的未來。
「如果妳有家人的話，追封儀式上，就可以讓那個人領妳的徽章，對不對？」
「是那樣沒錯。」
「我來做。」
「──什麼？」
「我來做妳的家人。」
夏洛特像是不知道膩煩一樣，今天不知道第幾次對他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你跟我又沒有血緣關係。這種事情協會當然知道。」
「除了血緣關係以外，要成為家人也有其他的方法吧。」
他從口袋拿出一個木質小盒子，只要跟夏洛特在一起，他就一定會帶著這個小盒子，因為他不想錯過最合適的時機。
裡面放著兩枚戒指，經過處理的銀灰色花朵水晶鑲嵌在金屬爪座上，眨眼似地發亮。
拿到花朵水晶當作任務獎勵後，他就一直在想應該用它做什麼。前陣子他終於想到了，於是用它做了兩枚戒指，即使不能當作結婚戒指，至少也可以當作他給夏洛特的紀念。當然，最好的用途就是結婚戒指。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想要在醒來時看見她，想要在她身邊睡著，想要和夏洛特消磨時間，說著沒有意義卻讓人止不住喜悅的閒談，想要更久長地享受那份熟悉的感覺，無論其中包含的是喜悅還是苦痛。他希望這段關係，在夏洛特的人生中是獨一無二的。他不甘於只做夏洛特的伴侶，否則他跟她以前的所有床伴又有什麼差別呢？
「這要做什麼？」夏洛特看著戒指，似乎還摸不著頭緒。
「追封儀式那時候，會有家人收下妳的徽章的。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當那個人。」他拿出戒指，拉過夏洛特的左手。「我們結婚吧。」
就算是夏洛特，也不可能不懂「結婚」這個字的意思。她沒有收回手，但上半身往後退了些，隱然表示出遲疑和猶豫。
「如果是想要徽章做紀念的話，我要求他們就是了，把徽章給你，不要扔進棺材裡──」
「徽章也好其他什麼也好，我不是想要那個。」他打斷夏洛特時的語調平穩得令他自己也很訝異，他感覺自己正在壓抑著什麼，內心像有種巨大的生物隱隱在翻騰，試圖攪亂看似平靜的水面。「我想要的是，不要讓妳，就連離開以後看起來都那麼孤單……連一個家人都沒有，連一個能繼承自己的人都沒有，那太過孤單了不是嗎？」
「反正那時我都已經走了，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他抬高音量，右手緊握住夏洛特的左手，感覺到自己捏著戒指的手開始發抖。
「我不想看到妳孤孤單單的樣子，自己一個人回來，低著頭什麼話也不說，沒有人跟妳說『歡迎回來』，走了以後，在這世上除了傳說跟榮譽以外什麼都沒有留下，沒有任何人向其他人抬頭挺胸地說『夏洛特是我自豪的家人』……那樣的事情，我不想接受！」
「你真的是一個奇怪的人。」夏洛特露出不知道該如何溝通的表情，就像一個懂得怎麼宰殺毒蛇，卻不懂得怎麼食用棉花糖的人。「這樣子結婚有什麼意義？結了婚，上台為我領徽章以後，別人一輩子都會記得，你曾經是勇者夏洛特的丈夫，你不怕別人用異樣眼光看你嗎？結了婚以後，我們的生活是不可能改變的，你不可能像其他家庭的丈夫一樣生活，我們也不會有孩子，結為夫妻以後能做的事我們能做到多少？這太──」
他聽出來了。夏洛特並不是不願意嫁給他。她之所以表現出這種態度，是因為害怕。之前她也曾經因為害怕而這樣過，就像一隻充滿敵意的貓。不怕黑地跟魔物，但卻害怕面對人類柔軟的感情，以及那種感情所帶來的喜悅與苦痛。這樣的夏洛特讓他胸口堵得難受。
「我當然也想了，結為夫妻以後可以做的事我全都會想做啊。」他抬高音量。聽到「別人的異樣眼光」這句話，他突然想起昨天遇到大哥的事情，但他立刻搖搖頭，在腦中驅散那個人曾說過的話。「但就算，不能全都一起做……我也還是想跟妳結婚，難道這樣很可笑嗎？妳說結婚以後也不會有改變，所以不需要結婚，那我反過來問妳──既然結婚以後不會有什麼改變，那為什麼不結婚呢？」
「因為我不想你變得跟我母親一樣！」
夏洛特甩開他的手，表情顯得備感艱難，彷彿她是好不容易才把這件事給說出來。
「我母親她，家務活跟農事都能做得很好，但有時候還是跟個小孩子一樣任性。我大到可以拿得動鋤頭以後，她就會藉口說怕黑，讓我晚上自己出去看到底是什麼地方傳來怪聲音。她還常常在我睡覺的時候踢我，把我吵醒，說她做了惡夢……我父親想必很疼她，在工作以外的時間把她寵得像個公主。可是反過來說，我父親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輩子陪著我母親，卻給她那麼多那麼多的愛，讓她在他走了以後變成那樣──我沒有見過像他那麼可惡的人！從來沒有！」
他想伸出手，但夏洛特抖著雙肩，咬牙切齒地縮起身子抱住膝蓋，不讓他碰。他深感不解，夏洛特把她母親不幸的結局和她父親的離去連結在一起，並得出「不擁抱愛情跟溫暖就不會陷入痛苦」的答案，但這世上難道真有人可以只靠鐵血與刀劍活下去嗎？夏洛特自己不是也說過很孤單嗎？
「能像她那麼盲目相信某件事，或許其實是一種幸福。母親她在死之前，都在等父親回來。她就是這點讓我看不下去。父親已經死了，我還沒出生他就死了，她卻不承認這件事。我感覺得出來，你跟我母親有很像的地方，我不想讓你變得跟她一樣……還是你會告訴我，我離開以後，你會跟別人在一起？你可以答應我嗎？」
他失笑，不禁用手掩住眼睛。「這種事情我要怎麼預先答應妳？那時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不是嗎？」
「那你可以至少告訴我，有那種可能性嗎？」夏洛特的口吻和緩了些，甚至顯出一分祈求，就像一個拉著他衣角、可憐巴巴地拜託他的孩子。「我不想再跟『等待』這件事情扯上關係，寵物也好伴侶也好，我不希望有誰在我離開以後還在等我回來。」
狗會那麼傻，是因為牠們什麼都不懂。但是，已經知道什麼是死亡、什麼是勇者、什麼是永別的人，也做著跟狗一樣的事情，你不覺得那比狗還要更傻嗎？
原來那時夏洛特說的不是其他人，正是她的母親。
「有時我覺得，妳才是個傻瓜。」
「……什麼？」
夏洛特原先緊繃身體，肩膀也跟著聳得高高的，聽到這句話以後，或許是因為獲得的反應不如預期而感到困惑，她慢慢放鬆下來，眉頭也不再緊蹙。
「明天也好、後天也好，只要是還沒有到的日子，就跟還沒有送上桌的食物一樣，跟不存在沒有什麼差別。為什麼妳老是想著以後的事情呢？想著當下的事情，感受當下的心情，不是很好嗎？」
他張開手臂，抱住了身邊的夏洛特，用手順著她長長的馬尾。
「我明白，妳是因為怕我難過，才拒絕我，但如果我說，曾經跟妳是夫妻這件事，可以讓我一輩子都覺得很幸福，妳可以相信我嗎？難道對妳來說，當下的我的願望，比未來不知道在哪裡、會是什麼樣子的我的願望，還來得更不重要嗎？」
「當下的、你的願望……」
「我們不是說過嗎？只要想這一刻的事情就好了。妳也好我也好，我們都活在這一個瞬間。既然以後會感到難過，那現在就必須更努力去追求快樂，否則最後不就只會有難過嗎？和我結婚，做我的妻子，會讓妳不高興嗎，夏洛特？」
聽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夏洛特小聲埋怨道：「……叫名字是犯規的。」
他更加靠近她，在她耳邊不斷呢喃著「夏洛特」，直到馬兒似乎都聽不下去，開始發出輕微的嘶鳴，他們這才發現天色已經晚了，小溪對面的農舍也已經亮起暖黃色的燈火。夏洛特輕輕推開他，跳起身想去鬆開拴住馬匹的繩子，不過他用手臂撐著樹幹，用身高優勢把夏洛特給困住，看著她在夜色中顯得不甚清晰的面龐。
「打不贏就想跑可不太光明磊落，準勇者大人。」
「我才不是打不贏。我用一根手指頭就能贏你。」
夏洛特顯然還沒有平復過來，還在試圖爭辯就是最好的證明。如果她很平靜，會直接說他們該走了，然後從他的圍困中輕鬆溜掉。
「下棋的時候，我用一個士兵就可以贏妳……」他低下頭，與夏洛特的臉只差一根指節的距離。「快認輸，不然我連晚上都要贏妳了。別那麼好勝，有時候輸了才算贏。」
「滿嘴歪理。」
遺憾的是，夏洛特似乎很快就冷靜下來，她戳了他的鼻頭，身子一滑就溜出他的手臂，靈活地躍上一旁的馬背。
「不快點跟上的話，晚上我們就各自睡一間單人房。」
話雖如此，她的馬就只是和下午一樣慢悠悠地走了開去，顯然並不是認真的。他微笑著騎上自己的馬，跟著夏洛特往比拉哲的方向前進，知道那枚還沒送給她的花晶戒指，最後一定會抵達那個最適合它的所在。
隔天，他們在夏洛特的父母完婚的那個教堂辦過簡單的儀式，就手牽著手在主要區域逛街。今天是個好天氣，天空終於不若昨天那樣灰白，而是泛著好似水洗過的淺藍色，飄著一些棉絮般的雲朵。
比拉哲很小，聚集了鐵匠、皮匠等裝備工匠的大街不用一個早上就能逛完，他們只得離開街上，去一些小巷弄內探險。那裡有一些路邊攤，販賣號稱來自黑地的護身符或者奇怪的藥物，經過夏洛特鑑定，其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假貨，好在會造成實質傷害的不到一成。另外，路邊也有幾家刺青攤販，可以看到攤車上的架子上擺滿各種紙片，畫了刺在不同部位的不同圖案。前線主城也有不少刺青攤販，因為冒險者名牌可能會弄丟，因此紋身協助辨識身分的風氣在冒險者之間十分盛行。他很少冒險，也不覺得自己會面臨需要靠身上的圖案辨識身分的情況，所以沒有刺青過。
「兩位要不要來個刺青啊？」
「什麼？」
他知道對方是在叫自己，但不解為什麼這個人會認為他們需要刺青。
「兩位肯定不是比拉哲這裡的人對吧？特別是準勇者大人。」攤子老闆穿著一件鑲毛皮的背心，露出兩條黝黑的手臂，手上有著環形和蛇圖案的刺青。「比拉哲可沒有準勇者，大人是來度假嗎？來度假的話，就不能錯過比拉哲特產──情侶刺青！」
「我們是夫妻。」他跟老闆強調。
要不是可能會被夏洛特責備，他還想再多講一次「夫妻」這個字。剛才教堂的修士也跟他說，有些剛結婚的人會因為太興奮而忍不住到處宣傳自己結婚了的事情。很顯然他也有這種傾向。
老闆哈哈大笑，一臉「那你還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表情。「看起來就很配。既然如此，兩位就更不能錯過情侶刺青升級版──夫妻刺青了！」
「所以這種刺青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夏洛特轉著無名指上的戒指，不時偷看那些繪有刺青圖案的紙片，像是很好奇，卻又不好意思表現出來。
「聽好了，我的圖案都是特製的，獨家研發、別無分號。」老闆一邊說一邊比著旁邊展示的紙片，動作跟口白都無比流暢，怕不是連睡覺講夢話都能推銷。「不管兩位是想要感情長久、白頭偕老，還是約定好下輩子也要像比翼鳥齊飛、如連理枝共生，還是想要生一堆小孩讓家裡更熱鬧，保證全都找得到相對應的圖案。不怕你們想，只怕你們不想。」
說完，綁著小馬尾的老闆朝他眨眨眼，模樣特別促狹。
「而且我這裡的墨水都是特別調色的，保證不褪色。」
「那如果褪色了，我能來找您負責嗎？」
「可以！只要到時兩位還相親相愛，我保證免費幫兩位重新補色。」
這個說法也不曉得是祝福還是詛咒，他和夏洛特面面相覷，她聳聳肩，表示無妨。「那圖案讓我選，要刺哪裡讓你決定。」
「行。」他欣然同意，剛好他也很好奇她會選什麼圖案。
夏洛特傾身向前，研究了好一會，並壓低聲音和老闆確認不同圖案代表的意思，這才選了其中一個。她從夾子上取下紙片，遞給他看。圖案是一個圓，周圍纏繞著頭尾相連的有刺藤蔓，看起來像一個荊棘交織而成的花圈。
「這是什麼意思？」
「你先答應我要用這個圖案我才告訴你。」夏洛特將手背在後面，偏著頭意味深長地說。
「那就這個圖案吧。」他舉起紙片，越過夏洛特對老闆說道。「我們要這個。」
「這個圖案不錯啊，兩位下輩子也想做夫妻嗎？哈哈哈，真讓人羨慕！」
這個荊棘花圈的圖案，代表的是「來生」。他不得不說，這是個很好的選擇，但同時也是很讓人困惑的選擇。或許夏洛特的意思是她希望下輩子還可以遇見他，也有可能是她是想表示，這輩子她已經注定不可能專心對待他，因為除他之外，她還有其他更在乎的事情。
「那兩位決定要刺在哪裡？」老闆一邊燒針頭一邊問，旁邊不知何時已經準備好椅子。
「這裡。」他對老闆伸出右手小指。「刺在第二節中間。」
「哇。」老闆把頭歪成一個很不自然的角度，抵著下巴說：「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說要刺這裡。確定要這裡嗎？」
「這個地方才好。」他對夏洛特說：「妳看，勾手指的時候，這裡就會緊緊貼在一起。」
就像已經做了約定一樣。
「等好了以後，妳要答應我，約好下輩子。不能食言。」
先去刺青的他，在老闆開工前，附在夏洛特耳邊說了這樣一句。刺青途中，夏洛特一直看著他，他能感受到，她似乎在想著什麼，但因為她的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微笑，所以他無法讀出她真正的心情。夏洛特手上的刺青也完成以後，他們兩人就像在小指上戴了荊棘編成的戒指一般。他帶著她走到沒有人的地方，像是要做約定那樣，用自己的小指勾住她的。
那枚荊棘的戒指不過是一個圖案，他卻確實感覺到扎入了胸口的細小疼痛。
「至少我們約定了來生。」夏洛特背靠牆壁，低下頭幽幽地說：「下輩子我會好好當個普通人。」
「妳在說什麼？」
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托起夏洛特的下頷，發現自己似乎很少在這樣的白天，在這樣的街道上，注視著她的眼睛。為了做約定而勾住的指頭還沒有鬆開，但他發現自己想要再握得更緊一點。
「喜歡吃甜點的夏洛特、下棋下得很差的夏洛特、笑起來跟松鼠一樣的夏洛特、說我是傻瓜的夏洛特、最強的夏洛特，還有準勇者夏洛特，我全部都喜歡──就算妳下輩子還是準勇者，我也還是會像這樣喜歡上妳。」
他很明白自己在說謊。這世上不會有人比他更希望夏洛特做一個普通人，但如果這樣的願望會令夏洛特不敢去追逐自己的理想，那他寧可像現在這樣忍受說謊時的感覺。或許終究是有那麼些無法告訴彼此的事情，夏洛特也好，他也好。
「羅、」
時間並非晚上，他卻如夜裡一般壓住她，熱烈地索求著她的氣息。應該先親吻額頭、臉頰、耳朵或脖子才對，但他忽然失去了調情的耐性，至少在這一刻，他想讓她感受到那份恨不得束縛住她的心情。在這晴朗的日子裡，在這個經過了就不可能再回頭的、人生僅有的那麼一天之中。
途中，兩人稍微分開了些，夏洛特的脖子上多了蟲咬似的小點，她的指尖滑過每個點，每滑過一個，她的臉就會變紅一些。之後她看著他，雙唇微張，像是想說的話剛才被他給偷偷吃掉了。他回望著她，恨不得讓那對時而銳利、時而徬徨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禁想，如果他是拷問官就好了。把夏洛特的四肢都砍掉的話，她必定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人類畢竟不是魔物，是不可能復原的。
在認識夏洛特以前，他從未在戀愛時感受到這種心情。
夏洛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像是想要穩住他的心跳。「做這種事情，不像你。」
「那像那個人嗎？」
這個突兀的問題，令她感到奇怪似地看著他。或許她在裝傻。那個讓夏洛特決心要做準勇者的人是怎樣的人呢？那個人也像這樣緊握過她的手嗎？他不敢再想下去。至少他已經擁有夏洛特剩餘的人生跟她的來生了，她的前半生如何，他都沒必要再去思索或在意。
不等夏洛特回答，他又問道：「妳覺得我是怎麼樣的人？」
「是個很好的人，很好的，好得讓我……」
她愈說愈慢。
「配不上的人。」
「說謊。」他輕笑著，眼眶有些濕潤，但那感覺很快就淡去了。「這張嘴總是在說謊，果然還是堵上要更好一些。」
剛刺上刺青的手指，交疊著靠在牆面，就像凌亂的床單上緊纏的四肢。小指上象徵著「來生」的圖案毫無空隙地相貼，猶如他們的雙唇。
此刻誰也無暇言語，那些在任何時候都說不出口的話，便只是在心底滑過，沒有抵達對方的心中。
下輩子我會更早遇到妳。
下輩子我一定會是真貨。
下輩子，可以比在乎任何事都要在乎我嗎？
下輩子我也想要再次遇見你。
下輩子我一定會專心喜歡你。
下輩子，我們可以在平靜的生活中相遇嗎？
創作內容
Unlight (0)
（一個開槍把多餘工作打爆的概念
夏洛特志願當準勇者一部分也是因為爸爸的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