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禮拜回老家,不過還是有好好寫文,只能說我真的是太勤勉了,應該給自己頒發好寶寶獎章才對(誤)
這章在劇情安排上好像比較流暢,應該不是劇情性質讓我感到如魚得水吧(搓下巴)
總之,希望這次也有追看的各位會喜歡。
〈窄門〉
結婚後,夏洛特買了一幢房子。只有一層樓,爐子一旁就是餐桌,儲藏室約為臥室的一半大,不過,浴室的空間倒是很足夠,能放下足夠兩人共浴的有蓋木桶。除此之外,門口還有乘涼用的簷廊,以及小小的前庭。
「你可以在那裡做木工。」夏洛特穿著淺藍長裙,面對空蕩蕩、只有草皮的前院,模樣就像普通的新婚妻子。「我父親常在老家的院子鋸木頭,做家具跟工具。」
「這樣我可有得忙了。」他將她摟在身前,一下指著屋裡,一下又指向庭院。「重新油漆、換掉舊家具、裝飾……放心吧,這些事情我全都能漂亮地完成。不過,妳怎麼會突然想買房子?旅館的房間住得不是很習慣了嗎?」
「結婚以後就不應該住在旅館裡,這是謬克跟我說的。」夏洛特看起來像是還沒有想明白這件事的道理,只好先把別人的話照搬照念。「他說家就應該有家的感覺,說再便宜也好,至少要搬到新房子,住在一起,才有成為一家人的感覺。」
說完以後,夏洛特又低頭轉起無名指上的婚戒。這是她最近養成的小習慣,和他一塊去見這裡的原屋主時,對方問他們是不是新婚,她也一邊轉著戒指一邊回答:「嗯。」
「一家人嗎?」銀灰色的花朵水晶隨著夏洛特的動作閃爍,他微笑看著。「真是個好傢伙。他說的對,住在一起感覺才像一家人。妳回來的時候,我會幫妳燒洗澡水,也能把妳帶回來的東西掛在牆上,院子裡也要種些植物,然後──」
「然後?」
「然後,當然我做的棋盤跟棋子要放在客廳,下棋下累了我們就去吃點心。」
他彎腰,將下巴靠在夏洛特肩窩,指向就在幾個街口外的「麗耶絲帕」,同時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說溜嘴。
隨著新居慢慢染上他與夏洛特各自喜愛的色彩,春天也像被二人的新婚生活吸引而來一般,害羞又好奇地造訪前線主城。院子裡的橡樹苗在陽光下閃耀新綠,像個挺胸說著自己要成為男子漢的逞強小孩。他試著種了一些金盞花跟月季,每天都蹲在地上仔細觀察它們的生長情況,擦汗時還老把泥土沾在臉上,這他自己往往發現不到,都是附近採買晚餐食材的夏洛特回來時告訴他的。有時候,夏洛特會和他一起蹲在花圃看植物的新芽,或是早起幫忙給植物澆水。她輕輕撥弄植物的莖幹或嫩葉時,他總是注視著她的側臉。
夏洛特去黑地工作時,他就把時間花在整理跟裝潢上。猶豫著要把臥房漆成麥黃色或褐暮色、安放家具時想著要不要在上頭刻點神祕的記號、走遍街上只為了找到色調合適的地毯跟窗簾、決定把屋子周圍的圍欄全部換新……每次吃飯時他都向夏洛特一一報告這些,她總是安靜聽著,臉上掛著微笑。
他也回了自己家一趟,不管怎麼說,他都得報備自己已經結婚的事情。當時店裡有顧客在,他爸跟大哥都不好立刻發難,但顧客快要離開店裡時,在門邊掛著營業用微笑的二哥用眼神示意他快跑,他立刻就從後門溜之大吉。本來他就沒打算細說,不過是為了盡義務才回去做最低限度的報告,要是他爸知道他結了婚卻沒打算有孩子,想必會氣到腦漿從耳朵流出來。
夏洛特就像她說的對廚房很熟悉,雖然一開始有點陌生,但幾頓飯以後就施展開手腳,能做出像模像樣的家常料理。出於以前的習慣,夏洛特做的食物很樸素,菜色跟口味也單純,但她懂得聽取意見,用他買回來的一些香料做變化,手藝一天好過一天,雖然不能跟外面的餐廳比,卻也已經教人滿意。他喜歡坐在餐桌前,托頰看著她料理時的背影,以及用手背擦掉額上汗水的動作。
只要夏洛特在,家裡就沒有凌亂的一天,就算是放滿備用裝備和其他物品的儲藏室,也向來整整齊齊。從黑地回來時看到他用了廚房卻沒把調味料和裝食材的袋子放回原位,她也不先把衣服換掉,就把他叫到餐桌那裡端坐,居高臨下地教訓他。
這已經是近乎完美的生活,但既然說的是「近乎」,就代表還不夠完美:夏洛特堅持避孕,沒有一次失守過,即使他始終暗自想要有孩子,也能從這點清楚明白她的意向,於是婚後,哪怕是一次他都沒有提過生小孩的事。能跟夏洛特結婚、住在一起,已經是幾個月前想像不到的幸福,再說想要個孩子的話,寬大為懷的女神也不可能原諒吧。
但女神彷彿聽見了他的心願。
夏洛特在「麗耶絲帕」總是顯得食欲旺盛,桌上堆滿甜點不說,吃完的空盤還得快點撤掉,不然新上桌的菜品沒地方擺。然而某天,夏洛特吃南瓜泥吃到一半,忽然臉色劇變。
「夏洛特?」
夏洛特向來模樣平穩、情緒寡淡,他若非熟悉她,也不會察覺她神情有異:只見她眉頭微蹙,本要送入口中的湯匙慢慢垂下,靠在盤緣,嘴唇一點點抿緊。
「夏洛特?」
他又問了一次。做為回答,夏洛特狠狠捂住嘴,但那並沒有掩蓋反胃的聲音。充斥嬌聲談笑的甜點店喧鬧如常,但那聲音他聽得比什麼都清晰,他立刻起身去檢查她的情況,但她搖頭表示無須大驚小怪。
「……沒事。」夏洛特掏出帕子抹抹嘴角,這才小聲說:「突然有點噁心。」
他將夏洛特沒吃下的那匙南瓜泥拿到鼻尖前。「感覺沒有壞掉啊。還是剛才的其他東西──」
「不是,跟這裡的東西無關。麗耶絲帕絕對不會用不新鮮的材料,是我自己的問題。」夏洛特撇開頭,像是對那些還沒吃完的甜點感到可惜,有點失落地說:「這些待會讓他們收掉。我去跟他們說,其他的不要上來了,我要回去休息。」
「我去吧。妳再坐著一會,去門口等我也可以。」
「嗯。」
那天回家後,夏洛特沒吃晚餐,而是把自己鎖在臥室。他敲過門問她要不要找個醫生來看看,卻未得到任何回應。繞著客廳與飯桌來回踱步幾百圈後,他終於下定決心不問她的意願,逕自去外面找來醫生。
聽到陌生人的聲音,夏洛特也只能開門。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端著燭臺的他就滑溜地跟進房裡。不知何故,他有種慢上一步就會被禁止入內的預感。進房時,他看見夏洛特已經坐起身,背靠床板,雙手交疊,放在腹部。
醫生簡單問過夏洛特的狀況,就笑著說她沒有生病,而是懷孕了,還轉頭恭喜他。那時他注意到,夏洛特並沒有表現出一絲詫異,而是露出聽天由命的無奈神情。之後,醫生建議她注意補充營養,然後不要太勞累,也跟他說最好給孕婦吃哪些食物,要小心哪些東西,這就收了診療費接著告辭。
送走醫生後他回到房間,幸好夏洛特沒有下床鎖門。
看見他回房,夏洛特沒有對他擅自找來醫生的事情發表意見,而是單刀直入地說:「我明天會去謬克那裡一趟。」
他知道她向來不會浪費時間設想開場白,但就這樣直奔結論還是令他很不自在。
「去他那裡做什麼?」
「跟他拿藥。」
「拿藥做什麼?」
夏洛特停頓幾秒,隨後瞇起眼。「為什麼明知故問?」
「因為我不覺得這是可以由妳單方面決定的事情。買房子之類的我沒有意見,但現在我們在說的是孩子──」
他走到床邊坐下,將手蓋住她的。
「是我們一起創造出來的寶物啊。」
人們常說,春天很適合生女孩子,因為孩子過生日時,可以告訴她:「妳的名字代表的是春天盛開的某種花。」知道她懷孕的那瞬間,他直覺那是個女孩子,於是他不僅想好孩子的名字,連她的嬰兒床該用什麼木材、衣服該買什麼顏色,甚至連該不該養狗陪她玩都決定了。然而,夏洛特那句「會去謬克那裡一趟」,立刻將這幻想摔得粉碎。
「我不能生孩子,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每次都跟你說一定要用套子?」說到這裡,夏洛特咬住下唇,像是對不可靠的物品甚感不滿。「不敢相信居然會失守,真沒用。」
夏洛特一向準備萬全,但他們還是曾經碰過套子用完的窘境。當時,渾身燥熱、喘息不止的夏洛特看著空蕩蕩的抽屜良久,久到他以為她的慾望會就此打倒素來屹立不搖的理智,使她決定冒險一次。但最後,她只是緊抱自己紅點滿佈的身體,用力閉上眼睛,道歉說她沒有注意到存貨用光了,問他是否願意用其他方式解決。經過那次事件,他深深瞭解到,「生育」對夏洛特而言是比魔將甚至魔王還要糟糕的存在。
「懷都懷了,如果已經防護到那種程度都還是有了,妳難道不會覺得是女神的旨意嗎?」雖然知道這是垂死掙扎,他依然試圖說服夏洛特放棄拿掉孩子的想法。「就算要拿掉,我也覺得應該好好考──」
「不行。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多考慮這件事。」夏洛特屈起膝蓋,將臉靠在上面。「跟它相處愈久我就愈難決定,拜託你不要干擾我。」
「干擾妳?」夏洛特排拒的態度令他很錯愕,他立刻辯駁:「那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和妳兩個人的,不是妳一個人的啊。」
「別傻了,如果真的是我和你都擁有相同權利的孩子,那為什麼不是你該懷孕而是我?要忍受懷孕困難的人是我,我當然有權決定要不要留下它。」
「雖然我們還不知道性別,但妳能不能別再用『它』來稱呼孩子了?孩子知道會難過的。」
「女神在上,它當然會難過了。」夏洛特沒把他的話聽進去,聲音悶悶的。「原本應該去一個好地方,平安快樂地長大,卻不知道是因為誰的關係不小心跑進了我的肚子然後得被送回天上,沒有人不會失望難過。我會去教堂為它祈禱,讓修士點個祝福蠟燭,但是我不能生下來,無論如何都不行。」
「無論如何嗎?」他問道:「就算我希望妳能看在我的份上生下孩子,也不行嗎?」
夏洛特抬起頭,垂著嘴角望向他。「那你不能看在我的份上支持我的決定嗎?」
「妳做的事情我哪一次不支持了?」夏洛特的話令他覺得自己為這段關係所做的努力沒有被看在眼裡,回應時不禁用上了辯解的口吻。「妳想做什麼我不是一直都說好嗎?就算妳之後沒辦法照顧孩子,我也會養大他或她,就算很少有人願意嫁給帶著前妻孩子的男人,我也沒關係。這樣不算支持妳嗎?」
「你最好去外面吹點風好好想一下你剛才說的話。這個孩子對我來說會造成困擾,對你來說也是。我連狗都不養,當然更不可能答應養個孩子。懷孕會改變我,會讓我做不了我原先的工作,如果大災害發生時我挺著一個大肚子,那要怎麼討伐魔王?你不會覺得我該天真地期待魔王能等到我生了孩子,調養好身體,然後才醒來吧?協會說過──」
「又是協會!女神在上,這該死的單位除了讓妳活得綁手綁腳以外到底還懂什麼!」
近來他對協會的印象不斷惡化,雖然夏洛特總說他們有他們的理由,他依然沒辦法諒解這個單位的所有規定與決策。因此,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聽到協會兩個字,他一時忘了夏洛特就在面前,衝動發怒。察覺自己舉止失當,他連忙說了聲抱歉,但夏洛特像是不接受他的歉意,立刻挺胸回擊。
「這對男性準勇者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問題是我是女人,是會因為懷孕生子就變弱的女人。男人大可在離開前一天讓他老婆懷孕,雙胞胎三胞胎四胞胎都不在話下,但我沒辦法那麼自由!我選了我的工作,那我就必須捨棄其他的東西……你說喜歡我,不管我是準勇者還是平凡人都喜歡的時候,你根本就沒有想到這時候你會後悔對吧?」
「我沒有後悔。」他沒有辦法看著夏洛特的眼睛說出違心之論,只好別開視線。「我只是突然覺得,如果我們早一點在一起,如果妳一開始就願意為我──」
「不可能。」夏洛特斷然道:「我本身的素質就已經不夠好,當然不會冒著變弱的風險去生孩子,而且有了孩子、有了留戀的話,我就沒辦法……總之,我絕不讓任何人說『果然女人做不了準勇者』,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不要別人看輕我!」
「那就放棄吧,自尊難道真的比我和孩子更重要嗎?我就只求妳這麼一次,」他用力捶了床一下,堅實的材質立刻讓他手掌發痛。「──妳真的一定要那麼自私嗎!」
察覺自己脫口說出什麼的時候,他開合嘴巴,卻拼湊不出一句「對不起」,後悔在胃裡翻攪不歇。
「我以為你知道。」
夏洛特深吸了一口氣,很慢很慢地,看著他的眼睛說。
「我以為你知道,我什麼東西都可以不要,但只有準勇者這件事,我死都不能不去做……我以為你知道。」
她的眼角沒有閃爍的光點,好像淚水化成了話語。
「在身為母親之前、在成為你的妻子之前,我是準勇者,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是,我是個自私的人,如果說為了我的理想要毫不猶豫殺掉和你的孩子,可以算得上是自私的話,那麼你就當作我是個自私的人吧。」
說完,她就挪動身子,從床的另一邊下去。直到她的手碰上門把,他才艱難地擠出聲音,問她要去哪裡。
「我出去一趟。」
「去哪裡?」
「你不會想跟去的地方。」
「別這樣,我跟妳道歉,剛才是我說得太過分了。」
「不對,你剛才說的沒錯。我才應該道歉,我不應該凶你。」
如果夏洛特是因為更抽象的理由而感到歉意,或許他會認為她在息事寧人,但她說:「我不應該凶你。」那反而讓他感覺到,認為自己傷害了他的她,才是傷得更深的那個人。
「夏洛特。」他起身走到她身邊,扶住她的手臂,但她立刻掙脫。僅只一瞬,他就注意到她在發抖,而且抖得很厲害。「明天再去,太陽都下山了。明天妳愛多早去都可以,但今天就……」
他心中還有著宛如微弱燭火般渺茫的希望,或許經過一晚的深思熟慮或情感影響,夏洛特可以回心轉意。他明白在這即將迎來大災害的最後關頭懷孕生子可說是某種不負責任的舉動,但履行母親這一與生俱來的職責,難道是該受到責備的罪過嗎?
「我想要現在去,我等不到明天。我現在就要去,你別跟來。」夏洛特回頭看向他的表情有些模糊,揉了揉眼睛,他才發現自己正在流淚。「我會在外面吃。」
她不再和他爭辯,連「我走了」也不說就離開房間。一連關上幾扇門的聲音傳入他耳中,接著,整幢屋子徹底安靜下來。之所以能感受到那份寂靜,是因為不管他怎麼努力忍耐,都還是聽得見自己啜泣的聲音。
哭累了以後,他想辦法把自己從地上拔起來去洗澡。跟夏洛特住進這個家以後,他就按照她愛乾淨的習慣每天洗澡,而且她也曾說過喜歡他身上的香皂味道。
她只要說過喜歡,他就會牢記在心,因為他希望能更常看到她高興的樣子。但此刻他不禁感到疑惑,夏洛特對他,也抱著那種心情嗎?
不行。他往頭上淋下一大瓢冷水。如果開始懷疑這種事情,那會沒完沒了。這種想法對現在的他們一點幫助都沒有。
幫夏洛特燒好的洗澡水冷掉以後,他又把水燒熱,但水第二次冷掉以後,她還是沒有回來。他待在飯桌前讀夏洛特以前從白都買回來的植物學書籍,想著夏洛特回來時,他該露出什麼表情,該用什麼聲音說話。想著想著,他的眼皮愈來愈沉,不知不覺睡去。
意識到誰把自己從椅子上拉扯著站起來時,他勉強睜開眼。
「夏洛特……?」
「能走路嗎?」夏洛特的聲音聽來有些遙遠。「不行的話別勉強,我背你回房睡。」
「妳去找謬克了嗎?」
「去了。」
「那吃飯了嗎?」
「吃了。」
「說謊。」
「你又知道了?」夏洛特輕輕踢開門。
「我吃不下,妳為什麼吃得下?」
「因為你是你,我是我。」
夏洛特扶著他在床上躺下,然後幫他把被單拉到下巴。
「我明天要出門,傍晚會回來。我知道這樣說很多餘,但是你不要來接我,回來以後我要直接到謬克那邊。」
「我幫妳燒了洗澡水。」他沒有回答,而是沒頭沒腦說了這樣一句。「燒了兩次,但是水已經冷掉了。」
「我知道,對不起。」
他睡著前,夏洛特又說了一次。
「對不起。」
隔天早上他睡得遲了,醒來以後夏洛特早已離開家中。他按照平常的習慣給植物澆水翻土,然後才去鋸製作新搖椅所需的木材,單調的勞務能讓他不要去想夏洛特的事情。
他原以為孩子可以讓夏洛特軟化,就算本來她不想要孩子,或許有個小生命在她腹中孕育的感覺,會使她因為親情的繫結而選擇遠離勇者的道路。但事實證明,他原先想得太天真了。
一直到這幾年我才明白,我們誰也各自背負著那樣的東西:別人所不理解的熱與冷,別人所不理解的明亮與昏暗,別人所不理解的顏色──我們全都獨自面對著那些東西,承認不了其他人無法理解我們的事實,因為那樣實在太寂寞,所以假裝其他人也能理解,把那種東西當作是其他人也能理解的東西,就那樣欺騙自己生活著……羅恩,到最後,我們所感到悲傷的,一定也不會是同一件事情。就算是那樣,你也不會後悔嗎?
他不期然想起夏洛特說過的那些話。
夏洛特不能要孩子的真正原因,她似乎沒有說出口。她不是會把所有事情說與他人聽的性格,但如果信任他的話,她一定會說的吧?是他還做得不夠嗎?難道不是她曾經愛過的那個人就不夠嗎?
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仰望刺眼的藍天。和夏洛特在一起後,他跟她一樣時常仰望,似乎天空上不僅有垂愛人類的女神,還有著世間萬物所需要的答案。
明明即使不能理解夏洛特,他也想要愛她,如今為什麼他又會來煩惱這些事情?這種空虛的心情是什麼?如果知道夏洛特不願提及的那些事情,這種感覺就會消失嗎?
太陽下山後不久,夏洛特拿著一個小藥瓶回來。她和坐在客廳看書的他打招呼,隨即走進廚房。他跟著走過去時,空空如也的藥瓶佇立在桌上,夏洛特已經蹲在水壺旁舀水喝。
「就這樣?」
夏洛特起來後,他對她晃了晃空藥瓶。
「我本想在謬克那邊喝掉,但他怕我在回家路上就開始滴血,叫我回來再喝。」夏洛特掏出帕子一抹嘴巴,起身走向儲藏室。「我去整理東西。」
夏洛特心緒凌亂時就喜歡整理東西,儘管儲藏室一塵不染,她還是會跑到那裡去。他也知道有時她只是利用整理東西的藉口得到一點獨處空間,但從沒有戳破過她。畢竟,他也不知道她去哪裡會更合適。
「如果有點感覺就叫我一聲,我在這裡燒水,待會能用。」
「謝謝。」
「夏洛特。」
「怎麼了?」
她只差一步就要離開廚房前被他叫住,於是她停下來轉頭看他。
「如果下輩子我說我想生很多很多孩子,妳可以答應我嗎?」
從來不承諾做不到的事情的夏洛特,點了點頭。
「如果是你的話,不管幾個我也會努力。」
懷著獲得承諾的安慰,他開始燒水。第一桶水差不多了,他把滾水舀到旁邊的空桶,讓第二桶水在爐上燒著。
聽到夏洛特的尖叫時,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之後她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消不去的不安感還是讓他立刻把火弄熄,衝到儲藏室。
「夏洛特!」
被魔將以爪穿腹也能反擊的準勇者,此刻抱著肚子,披頭散髮地蜷縮在地上,臉色在蠟燭的光線下萬分慘白,襯得沾滿血的下唇無比艷紅。
「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是藥的關係嗎?──該死!我去找醫生!」
「謬克說!」夏洛特痛得控制不了音量,大聲叫道:「會很痛──他說那是正常、的!別理、別理我!」
「瘋了才會聽妳的!」
他想把她至少抱到浴室,但她忽然劇烈嘔吐,中間叫他拿個空盆子給她,然後就不要再進來。他知道失態到這種程度讓夏洛特很難受,但他根本不可能把她丟在儲藏室裡受苦,於是不管她怎麼掙扎都執意把她抱到浴室,途中她開始流血,在他身後留下一道慘烈的痕跡。
夏洛特痛得在地上抓破十指,還暈倒兩次,除了不停在旁邊著急自責以外,他束手無策。昨天的爭吵在他心中遺留的任何不諒解,此刻都轉化為希望這份痛楚盡早結束的祈願。看見素來冷靜強韌的夏洛特落入這種境地,他根本沒有餘裕再生她的氣或去想她是否自私,只知道要是有方法可以立刻讓她不要繼續受罪,他絕對不再跟她吵架,要他不再碰她也可以。
他很意外自己沒有哭,只是不停握著夏洛特的手並扶著她的後腦勺,以免她又用頭撞地板,同時努力對她擠出笑臉,不知道說了幾百萬次「別怕,我在這裡」。她依偎在他的膝頭,縮得小小的,咬著自己的一隻手掌,另一隻手的指甲深深嵌入他肉裡。
最後,渾身穢物、模樣狼狽的他們,終於把那份贈禮還給了高高在上的女神。
夏洛特滿頭滿臉都是冷汗跟血痕,但沒有流下一滴淚。把她放進溫熱的水中並替她擦拭臉頰時,他發現這件事,於是出神了非常久。
被他抱回臥室的夏洛特睡了將近一天。她醒來時,臉色還有些蒼白,但她看見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抱歉」。
「沒頭沒腦的突然說什麼?」他放下雕到一半的騎士,笑了笑。
「我記得我昨天,」穿著睡衣、沒有綁頭髮的夏洛特看起來很像孩子。「把你身上跟浴室都弄得亂七八糟,抱歉。明明是我一意孤行要做的事情,還給你添麻煩,抱歉。」
她愈說愈小聲,讓他聽了很想哭。
「別放在心上。倒是妳,現在好多了嗎?」
「恢復得差不多了。」
接著,夏洛特停頓一會,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要去吃飯嗎?我餓了。」
其實夏洛特並不是餓了,她之所以說要出外用餐,真正的目的是喝酒。她只吃了一點起司墊胃,然後就不停灌酒,喝到旁邊有人問他夏洛特是不是在跟他拼酒,說想下注賭她贏,而他都還來不及把那個不識相的蠢蛋趕走,夏洛特就又喝了一瓶。起初她還會把酒倒進杯子,之後索性撬開蓋子直接喝。就算他知道她酒量不差,也忍不住出手叫停,但她充耳不聞。
最後,夏洛特砰一聲趴在桌上,原先擺滿桌面的酒瓶紛紛摔落,丁丁當當摔得好不痛快。他跟衝過來興師問罪的老闆道歉,說自己會賠酒瓶的錢,這才讓老闆氣呼呼回到櫃台後。
因為喝得太醉,夏洛特沒辦法自己走回家,他只得像去年兩人重逢時一樣,背她回去。在他的印象中,夏洛特上次喝醉也是那時候。他喃喃自語道:「去年也遇到什麼糟糕的事情嗎……」
「嗯。」夏洛特本來把臉壓在他背上,聽見他的聲音後,換了個動作,好讓他能聽清楚自己的聲音。「我只有心情很不好的時候,才會喝很多。上次喝醉那天,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他還沒接話,夏洛特就又自顧自地說下去。
「但是我剛剛才知道,原來今天才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抱歉,羅恩,我真的很抱歉。真的,全部……」
他想告訴夏洛特,人生中可能有所謂最幸福的一天,卻永不會有最糟糕的一天。
但他說不出口。
夏洛特從來不在前線主城待超過兩天,即使是跟他結婚以後,也只會再多待兩天甚至一天。不過這次,夏洛特似乎是因為罪惡感而順從他堅持的態度,在家裡休息了整整七天。
這幾天,除了吃飯時間,夏洛特不是端了燭臺躲進儲藏室,就是在花圃旁邊發呆,就算應了他的挑戰一起下棋,也總是避開他的目光。他靠近想和她說話,她就馬上找藉口跑去其他地方,久了他也有點累,就不去打擾她。睡前,他們也因為夏洛特還在調養的關係而暫時不親熱,或者毋寧說他是因為害怕被夏洛特拒絕,才假裝自己一點都不想要。
他一向睡得很好,半夜很少驚醒,但這幾天他總是做惡夢,醒來時全身痠痛、肌肉發緊、冷汗直冒。平常,如果醒來時天色還沒亮,他會用力按按頭側,轉眼就重新睡去,不過某天,他不管怎麼翻來覆去都沒辦法睡著,翻身次數多到他覺得自己可能已經吵醒睡在旁邊的夏洛特。
他支支吾吾和夏洛特道歉,想藉惡夢的理由讓她摸他的頭安慰他。或許以此為契機,他們可以重修舊好。
不過,夏洛特沒有回應,他翻身一看,發現她不在床上。他原以為她是下床喝水或上廁所,但盯著天花板老半天,她都沒有回來。這個情況似乎有些反常,於是他輕手輕腳地下床,想看看她去了哪裡,又在做些什麼。
到處都沒有夏洛特的身影,最後他懷疑,她又躲到了儲藏室裡。
但是,她究竟在那裡做些什麼呢?
儲藏室的門虛掩著,稍一使勁就能無聲無息推開一條縫。裡面有微弱的光線,看起來夏洛特確實在。因為外面比裡面更昏暗,夏洛特並未注意到他正在偷窺。
夏洛特穿著睡衣,屈著膝蓋靠牆而坐,燭臺在她身側燃動著共犯般偷偷摸摸的、晦暗的光。燭臺旁邊有兩個罐子,影子淡淡的、長長的。
他吞了一口口水,心理作用讓那個吞嚥的動作顯得十分響亮。
夏洛特拿起其中一罐黑色的藥水,一口飲盡。藥效顯然快速而劇烈,她立刻就深吸一口氣,揪住自己的頭髮,膝蓋往內縮到像是要抵住肋骨。那種藥似乎讓她感到十分疼痛,但又沒有之前終止懷孕時吃的藥那麼嚴重。
不知道過了多久,夏洛特放鬆下來,重新靠著牆坐好,接著拿下右手的皮護臂,用左手掏出一把小刀。他看不清楚皮護臂下究竟是什麼樣子,但她接下來的行動讓他可以想像了。
抖顫的刀刃就像遲疑的處刑人,好不容易才在皮肉上穩住。
看著刀鋒一點點壓下,他必須要咬住自己的手掌才不會叫出來。
燭火的光線只能堪堪照亮順著指尖往下流的深色液體。
第二次,夏洛特穩住刀的速度就快多了。
刀鋒再次陷入人體。
她第七次拔起刀的時候,手掌已經顫巍巍的,像是再晃幾下就會斷裂脫落。
之後,她把受傷的右手擱在一旁,又斜著身子喝下那罐水色的藥,然後繼續扶著原本斷了一半的手,靠在牆上。此刻,他只聽得見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以及夏洛特輕微但頻繁的喘息,她喘氣的頻率似乎和燭火顫動的頻率很相似。
夏洛特那樣說過。
我現在就算被砍掉手腕,只要立刻把斷掉的地方接好,過一陣子就可以復原。
被說被懷疑,我都不會覺得痛。我說過,會痛的只有手。
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夏洛特第一次這樣做。
他想吐。
他不曉得自己是何時失去意識的,再次睜眼時,天已經濛濛亮。他躺在床上,感覺昨晚看見的畫面,就像一場特別真實的惡夢。他原想說服自己,那是惡夢,但他忽然發現自己想不起來昨晚是如何從儲藏室走回房間的,身上的被單也蓋得異常嚴實。他呻吟著半坐起身,正好與打開門、探頭進來的夏洛特對上眼。
「醒了?」夏洛特的神情一如往常。「要吃早餐嗎?要的話去洗把臉,我順便做你的。」
「妳什麼時候起來的?」
「比你早就是。」
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問出口。
「昨天是不是妳送我回來房間的?」
夏洛特不是會說謊的人,他並不意外看見她點頭表示肯定。
「我看到妳做的事情了,喝藥……還有、」他無意假裝自己是上完廁所回房時突然昏倒,便直接提起昨天看見的景象,並在自己的手模仿切開的動作。「那是什麼?」
「為什麼我總是讓你看到不光彩的樣子。」夏洛特皺眉。
「是因為孩子的事情嗎?」
「什麼意思?」
「是因為孩子的事情,妳心情不好,所以才那樣嗎?」
「因為心情不好就切斷自己手腕的人,適合做準勇者嗎?」夏洛特對他的推論嗤之以鼻。「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這樣了。」
「從以前,是說什麼時候?」
這樣問的時候,他慶幸起夏洛特是不看場合氣氛就直奔主題的個性。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這時就把事情弄清楚。他沒辦法再多等一分一秒,愈靠近夏洛特,她就愈像急速風化的雕像,讓他備感陌生。
「從我開始用藥,改善體質好通過定期測驗的時候──我說過了,那東西讓我產生幻覺,也會讓我看到我想忘掉卻忘不了的事情。有一次我碰上扒手,我立刻追上去把東西搶回來,然後揍了那個小偷一頓。」
夏洛特抱著一邊手臂,靠在門框上。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但是當我回過神的時候,我被好幾個路人壓制在地上。那個小偷的四肢被我弄骨折了。那時候,我兩手空空,卻轉眼間就把那傢伙給弄骨折了。協會沒有處分我,他們只當我是一時情緒失控──但是我知道,是藥的關係,我一瞬間把那個搶劫犯當成了魔物,魔物全部都要封印,就算我只有兩隻手,我也可以把魔物給封印。所以我告訴我自己,在城裡不要動手,只要我掛著識別牌,沒有人會惹我。」
他想起將冒險者拖回協會時被嘲笑卻不生氣的夏洛特。當時,他只當她是不屑跟那些人計較,所以才沒有像他一樣,和其中態度最差的人大打出手。
「那妳會那樣就是因為……」他又做了一次切開的動作。「因為什麼?那樣做可以讓妳冷靜下來?」
夏洛特搖頭。「那個藥讓我變得奇怪了,然後,開始讓我覺得好痛。全身都好痛。如果不用什麼方法讓自己保持清醒,我應該會昏過去。痛完以後,我就會覺得很累,一整天都不想動,就算能動,出門時也會控制不了自己。謬克跟我說,他有一種可以讓我能正常活動的藥,吃完藥以後再吃,心情會好起來,也會比較有精神。所以,喝完討厭的藥以後,我會做點什麼讓自己保持清醒,這樣才能喝喜歡的藥。然後,我就會很正常,這能持續好幾天。」
夏洛特看了他的方向一眼,像是這才想到該顧及他的觀感。
「抱歉讓你看到。以後我還是會這樣做。只有這樣做,我才會是我,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經這樣做了,正是因為這樣做,我才能保持原本你所看到的那個樣子。不需要擔心我,只是手有一點痛而已。」
看他始終沒說話,她彷彿有些難堪,又擠出一句。
「所以你要吃早餐嗎?」
離開前,夏洛特說這次她要進去更裡面的地方,所以可能要過兩個星期才會回來,他對她的工作從來無權置喙,因此只是點頭表示瞭解,起身準備送她出門。
夏洛特走進庭院後,轉過身面對他所在的前廊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才說:「我走了。」
「嗯。」他勉強笑笑,揮了揮手。
看著她關上通往外面的鐵柵門,往街道的另一端行去,他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剛才要是抱抱她就好了。他在門廊坐下,洗臉似地用手抹了一把,混亂、震驚與困惑的情緒混雜不清,讓他呼吸困難。
如果跟夏洛特認識已久的人,應該知道些什麼。
他決定去找謬克。
他上門拜訪謬克時,店裡正好有其他顧客,他也不打擾,就在店外等。本來謬克還招呼他問要買什麼,自己可以先幫忙準備,他沉著臉擺擺手,說:「我有事問你。」
那個顧客很快就走出店外,謬克跟了出來,叫他進去。謬克把手插在圍裙口袋,背對他走進店裡時,還笑嘻嘻地說著好久不見之類的問候。下一秒,他掐住謬克的脖子,從後面直接把謬克按倒在地。
「我早該來問候你這王八蛋。夏洛特那些藥都是你給的吧?」
謬克顯然完全嚇住了。「喂,我說、」
「少廢話,我只問你是不是。」
「你這樣我很難說話,咱們、都是文明人,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談嗎……?」
謬克聲音微弱,這代表他力道用得太過了,於是他連忙放手,讓謬克一邊摀著脖子咳嗽一邊爬起身。謬克拍拍身子,走到櫃台後面,嘴上還在說些玩笑似的話。
「唉,女神在上,這麼童叟無欺、誠實可靠、彬彬有禮、服務到家的人,整個前線主城你很難找到幾個了,結果還是免不了剛才那種待遇,真心痛。」
「如果你看到夏洛特喝完你上次給的藥以後發生什麼事,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心痛。」他瞪著這個他原本以為是夏洛特朋友的男人,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你看到夏洛特差點割斷自己手腕的樣子,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心痛!」
謬克瞟了他一眼,就像在說「終於來啦」。
「我也不過是按照她的要求準備東西罷了。不照辦的話我還會被折斷手指呢。」謬克聳聳肩,對他豎起藏在皮手套下的十根手指頭,調皮地前後晃動。「你怎麼不回去問問你家那個了不起的勇者大人,知不知道什麼叫心痛?」
「你不是認識她很久了嗎?知道她要把孩子處理掉,你沒有勸過她好好考慮嗎?」
「又不是我的,我多嘴有用嗎?在製造孩子上也有份的這位先生,我反問你,你難道沒勸過你親愛的老婆,叫她有點良心,多為你的心情考慮考慮?」
這句話扎扎實實戳中他的痛處。「……我阻止過她。」
「你都勸過了她還是會來,還期待我做什麼?」謬克在櫃台上以手支頤,斜眼瞧著他,似笑非笑地問:「我能做的只有騙她說材料用完了,叫她去黑地找,期待她在途中回心轉意。除此之外我還能怎樣?你以為我什麼都沒幹,就知道拿錢辦事,她要害死自己我也不會眨一下眼睛是不是?」
謬克說,知道夏洛特需要處理懷孕的藥時,他騙她說店裡沒材料了,得跟其他店買。她立刻問需要哪些材料,她能直接去黑地給他弄來。那時他想這樣也好,或許她會在半路反悔。但夏洛特沒有反悔,她只花了半天就回到城裡,好像跟那孩子共處一秒都嫌多。
謬克向他重述了兩人當時的對話,並且說,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夏洛特當時的表情。
我採了三倍。你總不可能把藥熬壞三次。對吧?
──如果真的那麼不走運呢?
我會再去採一次。
──那如果我又失敗呢?
我會去找別人幫忙。在那之前,我會先把你的手指折斷。
「折斷。」說到這裡,謬克像平常那樣笑起來,但因為他還掩住眼睛,使得那笑容看來有些古怪。「她第一次說要弄斷我的手指,看起來還很無奈的樣子,好像是有人逼她那樣做。要不是她從來不開玩笑,我真的是會笑死。可是你知道最好笑的部分是什麼?」
「是什麼?」
「她跟我說,如果她是個男人,而你是個女人的話就好了。」
四下再一次陷入寧靜,就是能讓他聽清自己聲音的那種寧靜。
「明明不是那樣的吧?明明是,她不做準勇者的話,就好了吧?這樣、這樣……」想到夏洛特為了這份志向而做的事情,他有點站不穩,連忙扶住櫃台。「如果她是個普通人,那、那……」
「到頭來你也只是這種貨色啊。」
謬克的口氣,聽來就像他們正在討論的是某種穢物。
「說什麼『我會包容妳』、『我會支持妳』,逼她相信你,最後卻讓她在我面前露出那種表情,說如果自己是男人就好了。像你這種人也能矇騙夏洛特,真的讓我對她的評價大打折扣。她挑男人的眼光原來這麼差勁。」
謬克伸長手揪住他的領子往下扯,宛如示威的野獸那樣對他獰笑,黑色的眼珠猶如在烈火中央燒得通紅的炭石。
「既然你提到手腕,那就代表你也看到她自殘了吧?你以為她是為什麼要那樣做?為了習慣協會那邊的藥,為了變強,為了配得上準勇者的名號,她已經這樣幹不知道幾年了。她那個護臂死都沒摘過對吧?那底下的痕跡深到不會消失,你看了就能明白吧?她這樣做已經幾百次有了。然後你突然冒出來整天纏著她,就憑幾句輕飄飄的愛啊喜歡的,就想讓她改變一直以來的生存方式,她不改,你就來找不相干的人發火……你知不知道,像你這種男人也可以讓夏洛特難過,我他媽看了很想揍你啊!」
謬克愈說愈大聲,甚至爬到櫃台上兩手緊揪他的衣領,提得他脖子都疼起來。
「我去你的!你以為女人做準勇者很容易?你以為她捨棄了多少東西才有今天?不惜做到這種程度都要實現的理想,為什麼要被你這樣看輕?你已經變成她可能必須捨棄的東西,你到現在才發現?夏洛特是不是說過?她什麼都能不要,但不能不做準勇者,那個什麼都能不要的『什麼』,當然也包括你啊!」
謬克放掉一隻手,給了他一個結實的勾拳,他沒有被打倒在地,但還是往旁踉蹌幾步。
「我不懂……」他摀著隱隱作痛的臉頰,抖著聲音自語道:「我不明白,夏洛特,夏洛特真正的想法,她的幸福,我、我沒辦法明白……」
原先他以為,夏洛特之所以顯得孤獨,是因為沒有伴侶與溫暖,只要被誰毫無保留地愛著,她心中的冰一定就會消解。然而,他沒能消除那份與生俱來的寂寞,反而讓夏洛特更加孤單。
她望著的那片崇高而遙遠的天空,他究竟怎樣才能觸及?
「誰讓你理解她了?不需要去理解那種人吧?能為了理想放棄人生的傢伙,去理解她只會顯得你很蠢。包括她自己在內,沒有人可以瞭解那女人,你也不可能例外。」
謬克跳下櫃台,一下一下戳著他的胸口。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建議夏洛特跟你住在一起嗎?因為我以為你可能可以接納她,就算你看到她讓人忍受不了的那些地方,也不會責備她──至少只有你不能責備她,不能讓她覺得羞恥。成為她可以安心的地方,讓她覺得被接納,這就是她需要你做的一切……為什麼你連這點也辦不到!」
「我……」
「我問你,夏洛特她是大大方方在你面前割的嗎?」
「不是。」他吞了口口水,艱辛地回憶著當時的景象。「趁我睡覺的時候,躲起來……做的。如果我沒有問,她會假裝我不知道。」
「那樣你還不懂嗎?」謬克翻了個白眼。「她還是很害怕你會被她嚇到,所以為了表現出正常的樣子,寧可躲起來那樣做,也想保持你喜歡的那個樣子。她也在努力,雖然努力的方向錯了,但她也在努力!她說過,你喜歡的那個樣子,她不能弄丟,這樣你還不懂嗎?」
抱著肩膀縮在花圃邊的夏洛特、躲進儲藏室的夏洛特、下棋時低著頭假裝專心的夏洛特,不敢再看著他眼睛的夏洛特,之所以逃避他,是因為害怕自己已經弄丟了那個「他喜歡的樣子」,在他面前不知所措……
「不用在我面前哭,很噁心。真有心情那樣的話,就給我回去好好跟她和好,對她生氣也可以、抱怨她太冷淡也可以、拜託她更坦率也可以,給我像你以前那樣纏著夏洛特,說你需要她,不要露出害怕的表情。你能做的就是這些。」
謬克不等他回答就豎起中指,指向門外。
「滾出我的店。夏洛特死以前我他媽不想再看到你。我這裡也賣投擲用毒藥,別怪我沒事先警告。」
回家路上,要回去那個夏洛特已經離開的屋子的路上,他渾渾噩噩宛如夢遊患者。
今天是一如既往的春季某日,太陽耀眼而不刺目,就像一方薄紗,覆在整座前線主城。路邊有很多開花的樹,在柔和的天光中宛如藝術品。在他茫茫然看著的當下,有花瓣自枝椏飄落,掉在一個途徑樹旁、牽著母親的小女孩頭上。她拿下那朵花,興高采烈地展示,母親蹲下來接過花,兩人相視而笑。看著她們,想到蜷縮在他膝頭的夏洛特,他在路邊坐了下來,想阻止心中那種沒來由的墜落感。
看見這種景象的時候,夏洛特會想什麼呢?他終究可以理解嗎?他原先對此感到苦惱,但是謬克說,不需要理解夏洛特,只要成為可以讓她安心的場所就好,不要讓她感到羞恥。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起身把臉擦乾淨,繼續走回家。
即使不能理解,至少他要支持夏洛特才行,那是他曾答應過的事。只有以勇者的身分離開才是她最終的幸福,途中的一切都只是過眼雲煙,好比說──
這溫柔的春季某日。
轉眼就要飄離枝頭的花。
終將結束的疼痛。
還有他。
男主角之前溢領的酬勞從這章開始回收(羅恩:等等這跟說好的不一樣!)。標題的「窄門」是我很喜歡的一個詞,最初看見是在《文學少女》中,其所引用的作品《窄門》裡面的女主角阿莉莎,是懷有信仰而顯得十分崇高的女性。我覺得那種為了理想而不惜壓抑甚至傷及自身感情的姿態非常動人。
雖然被痛罵還有被揍的是羅恩,不過夏洛特對這僵局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責任。不過這當然是我的錯了,我最喜歡讓情侶互相傷害了,咬我啊!(不)雖然我覺得他們很快就會沒事,等羅恩反省完,還有愛妻技能 CD 完……
假期結束,繼續回頭應付工作,大家也要努力撐過這個禮拜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