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這樣做真的有用？」
「嗯，麻煩妳了。」
他們坐在南城門旁邊，原本已經崩落的城牆如今已被開拓出一條新的道路。廣場上有幾攤篝火的痕跡，而躺的到處都是的遺體則以種族為區分，這幾天個別用火化的方式處理掉了。
菲梅爾望著赤裸著上半身的普羅。不管是那頭早已斑白的長髮，或是有些紊亂的長鬍子，都讓這個人看上去像是六、七十歲的老頭子。但隱藏在這些之下的卻是一身結實的肌肉與身體。
她拉著普羅僅存的左手臂，右手拿著沾了墨水的針，開始在普羅的手臂刺下了一連串的文字。經過這幾天的努力，現在他手上幾乎佈滿了那奇形怪狀的「圖畫」。雖然菲梅爾完全看不懂這些代表什麼意思，但她仍選擇照做了。
「刺下這些東西，真的對世界有益處？」她問。
「是。」普羅一邊忍著痛苦，一邊回答著菲梅爾的問題。「這些字是世界的語言，我必須將它銘刻於我的身體上，才能讓我更加地去活用它。」
「這是文字？」菲梅爾又用針沾了墨水，繼續將那個半成品完成。但說這些東西是文字？她甚至要把它認成一張圖畫都有困難。
普羅點點頭。然後看著那仔細地拿著針替自己紋身的女人，他不禁好奇地問：「妳幫人紋身過？」
「沒有。」菲梅爾看了手上的針一眼，然後繼續自己的工作。「但用類似這種東西去刑求人，我倒是很有經驗。」
「嗯。」他說：「你為什麼突然想幫裴蒂？」
菲梅爾的手停了下來，然後望著那老人的深沉眼眸。說來很不可思議，她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對這人說謊。好像只要做了這件事，她就會被怎麼樣一樣。但如果普羅需要自己紋身，那真的會對自己痛下殺手嗎？就因為自己說謊？
「我別無選擇。」等她意會到時，自己已經這麼回答了。
「這倒未必，妳還是可以堅持自己的選擇。裴蒂這幾天有跟我聊到這件事，但是是什麼讓妳改變了心意？」
菲梅爾望著自己手中的針，還有那沾在上頭的黑色墨水。是什麼呢？她也想知道。到底是什麼讓現在的自己願意待在這種臭烘烘的地方，接下這累死人卻又沒有報酬的差事。明明只要讓獸人們去掃蕩掉這些人就好，就算那神子再怎麼厲害，終究只是小孩子，要捉她還是有千萬種方法。
但菲梅爾沒有這麼做，她接受了裴蒂的同盟建議，讓獸人們去協助重建──或者說盡可能地讓這地方恢復機能和道路暢通。她換上了已經很久未曾穿過的補丁破衣；她很久沒有讓自己坐在泥地上去做事。
「菲梅爾大人。」
她轉過頭去，看著一名妓女──或者說曾被自己當成妓女的女人走了過來。這人身上已不再穿著過去那花枝招展的衣服，反而穿得跟男人一樣。臉上也不再是諂媚的微笑，而是剛工作完的開朗微笑。
不一樣了。
「我說過不用再用尊稱了。」這句話在這些天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次。「已經不需要了。」
「啊……對不起。」她有些歉疚地說。
「沒關係，那妳叫我是怎麼了嗎？」菲梅爾疑惑地挑眉。
那女子又恢復了一開始的笑顏。「吃飯時間到了，所以大夥叫我來找您過去一起吃飯。今天外出的獵人小隊們在伊瓦利堤南邊的森林獵到了一些新鮮的鹿肉。我們好久都沒吃肉了呢！」
看著她興奮的表情，菲梅爾只是點點頭。「知道了，等我忙完吧。」
「可是……」女子低下了頭。「您這幾天都沒好好吃飯吧？」
菲梅爾摩娑著手上的針。「不用擔心我。去吧。」
「但──」
「去吧。」菲梅爾的語氣顯得更加堅定。「去過你們應該過的生活。」
聞言，女子只得低下頭，用過去他們面對自己時的低姿態離開。菲梅爾看著她跑過了那崩毀的指揮塔，視線往後飄去，有道煙裊裊昇起，既然有新鮮的肉，今晚他們肯定會開個宴會，慶祝那得來不易的寶物。
普羅抽回了手，這動作讓菲梅爾嚇了一跳。
「今天到此為止吧。」他說。
「我們的進度很落後。」菲梅爾眨了眨眼。「手臂快完成了，但還有背要刺不是嗎？而且你一開始也說刻不容緩。」
普羅點點頭。「可今天有更重要的事。」
「哦？什麼事？」她拿起了自己身旁的一塊乾淨的布，將銀針上的墨水細心地擦拭乾淨。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這很重要？」
「很重要。」
菲梅爾嘆了口氣，看來不說是擺脫不了他了。「……我曾是貴族。達莫奈特帝國的名門望族，我們家族在王宮中有著極大的權力，那是因為無論是父親，或是爺爺，他們都曾為這個帝國立下過汗馬功勞。」她眨了眨眼。「所以宮中的人都想拉下我們，而我們的家族並沒有男孩子，所以繼承大任落在我肩上。」
她把針放進了一個小皮夾裡面，那裡面放滿了各種大小的針。「我為了捍衛家族的權益、威嚴，所以做過很多事。計謀；凌虐；暗殺等，骯髒的事情我都做過，當時我想不管要我做什麼，這輩子都不會改變了。我大概一輩子都會是這樣的人。」
「所以妳想說戰爭改變了妳？」
「改變了。它讓我看見了各種殘酷的東西，比起在宮中的隱晦人性，我看到了流露於外表的真實獸慾。」菲梅爾摸著自己的肚子。「所以我也知道如果女人要活著，我們必須活用自己的優勢。只要能取悅男人，就能獲得我們想要的。」
普羅瞇起了雙眼。
「你問我為什麼改變心意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菲梅爾將那皮夾用另一塊破布仔細地包了起來，然後交還給普羅。這原本就是他的東西。
然後她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屁股，看著自己手掌沾了點泥巴，她若無其事地將其抹在褲子上後朝那冒著煙的廢墟走去。
菲梅爾抬頭仰望著天空，時間已經接近黃昏。前幾天她跟普羅都會一路弄到太陽完全下山才會結束，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問自己，但總歸是賺了點休息時間。
她聽見了人們嘈雜的聲音。其中混雜著女人的尖銳笑聲；獸人們猶如猛獸般的粗曠嗓音，還有男性那偏低的聲音……雖然他們種族不一樣，但彼此的聲音卻交織在一起，形成了這令人感到溫暖的樂歌。
她走過了倒在地上的指揮塔廢墟。它在虛妄跟法迪歐開戰後，整個往北邊倒去，一路壓垮了北城門，然後躺在了城寨前平原上。
菲梅爾停下前進的步伐，望著那圍在廢墟旁的人們。過去晚上在休息時，這裡的人都會分成幾個團體，圍著各自的小火堆聊天，偶爾也有人會去別人那邊串串門子。
但今天他們把柴火搜集起來，在已經損毀的馬廄前立了個大篝火。雖然負責處理煮食的人被分配在另一邊，但無論在哪，總是環繞著一群開心的人。他們手上拿著各自的水壺，或是烤好的鹿肉在那邊開心地吃喝著。
說來很是諷刺，當她在南境統領著這些人時，他們食糧從來都不匱乏，或者說非常充裕，畢竟南境的一切都早已落入獸人手中，即使是號稱用來保衛大陸和平的白袍衛士也都被他們踩在腳下。那段日子她幾乎覺得這支軍團是無敵的。
儘管如此，她卻從來沒有見過自己底下的士兵們如此高興。為什麼呢？食物充裕、戰爭連連告捷時，都未曾見過他們這樣開心。而現在在見過那恐怖的生物，理解到世界末日已近之時，他們卻能露出這種好像沒有煩惱的微笑？
「菲梅爾？」
她回過頭，看著手裡拿著根木棍子當拐杖的裴蒂走了過來。她還是那副老樣子，糾結的暗紫色長髮；穿著滿是補丁的男性衣褲；踩著那雙好像隨時都會破掉的靴子──就跟現在的自己一樣。
而在經過上次的事件以後，那小娃兒倒是在媽媽身旁形影不離。瑟薇安用那雙褐色的眼眸瞪著自己，在這些日子相處以來，她的警戒可是一刻都沒有鬆懈。
或許該說這小女孩才是這城寨中最正常的人？
「現在來見我都不用配劍了？」
瑟薇安眉頭又皺得更緊了，但裴蒂只是勾起嘴角。「我們已經是同一艘船上的人了，不需要吧？」
「妳比我想的還要不正常啊，裴蒂。」菲梅爾轉過頭去望著那些人們。「只要我下令，我們仍可以將這裡的所有人都殺掉，奪回優勢。」她瞥過頭去看向走到自己身旁的裴蒂。「我可能會再背叛妳。」
「或許吧，但就像我以前說的，光靠妳根本就無法對抗虛妄。妳會需要我。」
菲梅爾冷笑一聲。「妳？這不到百人的軍團？這自信哪來的。」
「畢竟我現在還是跟洛索達、精靈同盟的唯一人類。」裴蒂摩娑著她的拐杖。「而且現在城裡可沒有半個洛索達人。」
啊，這倒是。「妳想說那是妳信任我的證明？」
裴蒂攤手。「這還不夠嗎？」
「不夠吧？妳怎麼知道我身上沒有藏武器？」菲梅爾望著那搖曳的火焰，零碎的火星順著黑煙往天空飄去。「只要我想，隨時隨地都可以暗殺掉妳。」
「我才不會讓妳這麼做。」瑟薇安插嘴進來，惱怒地吼道：「我不會──」
裴蒂彎腰摸了摸女兒的頭，示意她不要說話後，才又按著拐杖站直身子。「抱歉，我女兒有點……」
「沒什麼。」菲梅爾眨了眨眼。「妳女兒才是這城寨裡面最正常的人也說不定。」
裴蒂看著她的側臉，輕笑了下。「普羅的事怎麼樣了？」
「一切順利，只不過他難得今天給我放了個假。」菲梅爾雙手插腰。「明明也是他說時間緊迫，卻放了我半天假？莫名其妙。」
裴蒂聳聳肩，然後抬頭眺望著那被橘紅色夕陽給撕裂的天空。夜晚正從另一側悄然逼近，啃食著已不再蔚藍的天空，準備向他們拉開名為黑夜的序幕。
「菲梅爾，其實我一直很想說聲謝謝。」
她看著裴蒂。「謝謝？」
「謝謝妳最後的決定。」裴蒂嘆了口氣。「我知道現在我們還有很多問題要解決，像是吵架的問題、食物，或是我們兩個。」她有些緊張地握住拐杖。「但說來說去，有一個人類領導的同盟，總是讓我比較安心。」
「妳在更早以前就能擁有了。」
「是，但那時候我想要的是這座城，我想要在這邊擋下你們，所以計畫奪走那名為『槍』的武器。只要立下這份功勛，洛索達和精靈就必須承認弗司達的能力，承認我們替他們除掉了心頭大患。」
「妳這是犧牲同為人類的我，去討好其他種族的人？」菲梅爾皺眉。「這就是妳想做的事？一心向外？」她哼了聲。「好啊，真棒，這盤棋下得真不錯。」
「不，當然不是。」裴蒂迎上了她疑惑的雙眸。「即使我想把獸人們擋在這個地方，但從來沒有想對身為人類的妳們下手。」她攤手。「只要我握有這份功勛，然後莉茵在背後幫我撐腰，人類的地位會不一樣。至少跟現在不一樣，我們會有更多轉圜的餘地。」
「呵，那跟我當初想做的有什麼不同？」
「我不是以戰爭的方式去達成我的訴求，而是三方坐在桌子前面，用談判的方式去索取我想要的、人類需要的東西。」她說。
菲梅爾頓了下，然後又看向圍在火堆旁歌唱的人們。
「妳知道我不會承認妳的理想。是妳背叛了我，而不是我拋棄妳。」
「……我知道。」
聽著裴蒂對自己的坦白，然後再看看那些人，菲梅爾意外地感到平靜，或者說舒坦。沒錯，裴蒂剛剛說的那些確實讓她不快，因為他們兩個人的目標明明是一樣的，只是手法不同而已。
但為什麼呢？在她的領導下，底下的人是那樣子的不開心，而與裴蒂合作後，他們卻可以這樣開懷地大笑。
她想起了自己曾在華吾爾的街上，身旁帶了約十來名隨扈，身上穿著那昂貴而且又重死人的禮服。菲梅爾忘了那一天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去那平民的街道，反正自己就是到了那個地方，接受著一般人的羨慕眼光，聞著當時自己還很厭惡的噁心氣味。
但就在經過一道路口時，她看見了一家麵包店裡。裡面的店員們雖然很忙，但他們臉上卻綻開了她在宮中從未見過的爽朗微笑。那家店很小，而且光看那些人身上的汗水就知道裡面熱到一個不行。
但他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但或許妳是對的。」菲梅爾看見了剛剛來邀請自己吃飯的女子，她微笑，然後轉頭望著裴蒂。「我希望我是錯的。」
之後她轉過身，朝著火堆的人群走去。
她想加入這份喜悅；去感受這裡面的歡愉。
貴族。
奴隸。
蠻族皇后。
她當過了好幾種地位不同的東西，也曾以為「處於領導位置」將會是她這輩子揮之不去的詛咒。
但菲梅爾現在卻不這麼想。
因為她終於可以卸下這個身份，去走向過去可能一直排斥、害怕、警戒自己的人。
她終於可以緊緊地抱住他們，然後做自己。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