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品著花朵,那花白中透紅,紅如火。
這是他短暫的休息時光,是一處沒有多少人可以進來的小溫室。
他緩緩地替這群溫室中的花朵澆水、施肥。
他在做什麼?他在觀察自然,偉大的道理都是從自然中延伸的。
小小年紀,盡有如此深邃洞察?
其實,他不過是在學他父親的諄諄教誨,就像小時候孩子依樣畫葫蘆。
但畫久了,總有一天那畫它的人也會有一顆屬於自己的葫蘆。
高爾看起來很滿意。不過他還沒有走。
他是不是正在等人?
就在這時,有人緩緩過來,是那麼小心、那麼恭敬、那麼恐懼。
他似乎是在等這個人。
「我要你做的事都辦好了?」
「辦、辦好了。」
他的聲音似在抖。
「確定她會來?」
「一定會。」
高爾轉身過來,看著這個人。這個在他面前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的人。「你變了。」
「我變了嗎?我自己怎麼都不知道。」
「嗯,變得不少。」他說。「你以前腰桿挺得多直,總是容光煥發。現在,卻像一把折損的鈍劍。」
此人撓撓頭,臉上竟犯了窘迫。
恐怕連他自己作夢也想不到,當年意氣風發的凌雲少年,竟落得如此落拓。原本的高個子,整個縮了起來。
冷冽的箭眉,如今變得圓滑,薄薄的嘴唇,堆滿了笑容。是伸手不打笑臉人。
「我以前太自以為是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那會是我。是你教會了我做人的道理。」
「很好。」
高爾雖這麼說,心裡卻絲毫沒有放鬆大意。
因為在他面前的這柄劍,曾經銳利的令他害怕。只要有天他醒悟了,眼前這個人又會回復到往日的光芒;甚至更烈更熱。
只因他經過了社會的打磨,志被挫、氣被折,只會更利。只是這個人現在還不知道,現在任何事在他眼裡都只顯得高大。
「雖然你現在只是一把斷劍,但比起其他人還算堪用。」
「謝謝,謝謝高爾先生。」他驚訝實在太多,多的頭都快到地板。
高爾先生?高爾不禁覺得好笑。他不知聽過多少次這樣的尊稱,但從每次從這人口中說出來,就特別愉快。不久前,這人跟他可說是平起平坐。
「很好,下去吧。」
也許高爾這次找他過來,就是為了聽這人喊他一句先生。
他還不想讓人知道他和這人會過面,這個人的身分本身就是張王牌。
「今晚你怎麼有空約我吃飯?」費更生問我,我們兩個在附近一家小店,東西隨便點、隨興吃。
「因為我喜歡你啊。」
「你今天怎麼特別肉麻?」他又問。「你怎麼開始留起鬍子?難看死了。」
我沒回答他。「唉,」我嘆道。「為什麼人總要到黃河了才會幡然醒悟?」
「你怎麼了?」
「沒什麼?」沒過一會兒,我又嘆。「人生好難。」
「再不快點吃,東西就涼了。」
我點點頭,不過扒沒幾口又停住了。
「有是種狀態,無也是種狀態。」我道。「有不能了解無,無也不能了解有,這兩者是不能互相了解的,只有當兩者間互相交替的剎那,我們才知道道理。」
我朋友知道,當我開始講些不著邊際的話之時,最好的方法就是靜下心來,聽聽我要發什麼牢騷,或者,裝作很認真在聽。
「所以我們得到了,就要失去,失去了,又有可能得到。」我又說。「我明天要去幫忙數學系辦活動企劃。」
「那很好啊。什麼企劃?」
「好像是某個數學家的紀念日,就是辦辦活動那種。」
我們要回各自的窩了。
「下次約個時間去划槳?」我好友問我。
「唉,沒空,我行程都排滿了,工作很忙。」
「你現在又不知道數學系要幹什麼,就答應一下嘛。」
「不能。」
「為什麼不能?」
費更生就像隻靈敏的狗,已嗅出端倪。「你說的工作,是指賺錢的工作?」
「好像是這麼回事。」
「喔,我的天啊。」他趕緊摸摸我的頭。「沒有發燒,你腦子沒有燒壞。那就代表……這麼嚴重!」
「我是死都不會要你借我錢的。」
「你跟你父母聊過了嗎?我相信只要好好講,什麼事都會沒事。」
「不,那就證明他們是對的。」
當時他胸中縱有千絲萬縷,到口中也無語凝焉。
「唉……」
「你不想說什麼嗎?」我問,因為我們剛才談話突然中斷。
「說了也沒有用。」費更生解釋道。「你這種牛脾氣,沒摔斷腿前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痛。」
「哼,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有一個世界,住著我們所看到的一切,凡是吃的、住的、地上爬的路上走的;而這無疑是最貼近我們的世界。
還有一個世界:是純理性、純粹的抽象、飄渺。它無疑是邏輯的、發散的、聚斂的。
兩個世界看似沒有交集。
偶然間,有一群人,發現了這兩個世界有某種關聯,他們無意間窺探到那個理性、似乎只容得下最嚴謹符號、最不苟的世界竟然能預測我們的世界。
那群人,就是數學家。
那不僅是一串公式,那是美、圖畫、音樂、傑作,是天上的流星、鑽石,和永恆。
「公式當然要介紹,但我認為,這次的計畫應當是要讓其他人更了解數學;讓它更生活化……」
「一般人根本不想動腦去了解那麼艱深複雜的東西……」
「就連醫生也是。」
以上三句是我所起的頭,還有我的簡介。
其中有人提議把這些東西用圖畫或雕塑呈現,因為這是最直觀;抽象到具體最短的距離。以下是他們的討論:
「很好,我們該怎麼呈現?」
「用一顆球解釋怎麼樣?」
「我覺得妳說的那太複雜了。應該……」
「也許你解釋的有些偏頗了?甚至還有些錯誤。」
「我們得做出取捨,語言轉化的過程中不免會失些真。」
「我們必須想法子,讓它盡可能貼近原本的模樣。」
他們花了三個小時討論該如何把他們的語言用適當的方式讓別人了解,前三十分鐘我試著參與話題,之後我完全放棄。
中間休息的時候,艾莉絲沒見著,倒是遇上茱兒。
她看著我,沒太多表情,好像是第一次見到我這個人。
她正好走過系學會的門口,進來拿些教學上要用的資料。
我似乎對她說了些什麼。
「艾莉絲,她還好嗎?」
「她還沒有回來。」
「這麼久了,妳說她還會不會回來?」
「不知道。」
「其實我曾在外面見過她,她看起來氣色不錯。」
「我得趕著回去,下次再聊吧。」
我的腳移到門口,看到外面還有個人陪她。
這人帶著粗框眼鏡、蓬頭垢面、駝背彎腰、沒精打采的,我就在她面前,她好像根本沒看見我。
可是,我卻見到她了。來不及掩飾我的吃驚。
「妳先上去吧,我想在這裡待一會兒。」
「艾莉絲‧威廉?」
「你好。」她說。「我們好像好久不見了。」
「妳……」我一時之間找不到詞,望著她這身反差甚大的打扮。「妳打扮成這樣是……」
她冷不防地捏著我的鼻子。「麻煩你,把嘴巴閉的緊緊的。」她又說。「我現在不叫艾莉絲‧威廉。」
我被她拖著遷到數學系外的走廊,她這才放過我。
「痛痛痛……」
「抱歉了,兄弟,也許我下手真的太重了點。可是別把我的名字講出來真的很重要。」
「妳到底在說什麼鬼話?到底在玩什麼啊?」
「我在學校太……耀眼了不是嗎?」
「是有那麼一點,」我順著她的講法,摸著我扁扁的鼻子直發疼,覺得她說的都是狗屁。「可是也用不著掐著我的鼻子吧。」
「因為我累了。」她倚在欄杆。「你覺得你現在看到的是誰?」
「難道不是那個艾莉絲?」
「哪個……才是艾莉絲?」
「妳現在是在問我問題嗎?」
「你就幫我回答嘛。就當是為了我。」那時她耍賴的撒嬌著。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得小心,不要著了她的道。
「現在站在你面前這個嗎?」
「毫無疑問,如假包換。」
「不過在其他人眼裡,艾莉絲‧威廉絕不會穿著邋裡邋遢,帶著傻瓜眼鏡,更不會像個笨蛋一樣垂頭喪氣。」
「嗯哼。」
「艾莉絲‧威廉應該總是神氣活現、手足比劃神秘高深,華麗、深刻。」
「嗯哼。」
「這樣有回答你的問題嗎?」
「有吧,我猜。不過妳可以提示一下我剛到底問了什麼嗎?」
「你問我為什麼穿成這樣?」
「喔,喔!對,原來。不過我腦中好像浮現了更多問題。」
她自嘲的笑了笑。「我一定使你厭煩了吧?」
「如果跟妳講話不需要那麼累的話。」
「你有沒有想過,把你和寫作的你切開,你還剩什麼?」
「我應該還是艾爾‧傑生。」
「所以艾爾‧傑生有很多個面向。」她結論。「維持一個主要面向需要大量精力,所以我決定稍微偷懶一下。所以,在這裡的,只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女孩。」
我從她眼上看去,裏頭是黯淡無光。「那你見沒見過一個男人,一臉聰明像,卻讓人覺得很噁心、很反感,好像、好像一條蛇。」
我們學校有這樣一個人?「抱歉,從沒見過。」
「那是、那是……他應該是出現在小說裡的人物。」
「真有這樣的人?」
「我有個提議,」她忽然道。「我有很好玩、很奇特的案子經歷,而你是一個犯罪小說家。不如我們兩個合作怎麼樣?」
我苦笑。「我……我考慮看看。」這句話正如她當時在酒館裡和對去聚會那次的婉拒如出一轍。
「好啦。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我在幫忙你們系做活動規劃,高爾先生要我來的。啊!」忽然,我想起來上次高爾先生囑咐我交給艾莉絲的水果。「高爾先生原本打算送些水果過去給妳,但……我這幾天忘記這件事,加上它們擺那麼久都快爛了,所以……」
「想不到他對我這麼好?」
「他對誰都很好。」
「那你的意思是要賠給我囉?」
「那好像很貴咧。」
「很貴?我聽說你出手很闊綽。」
「那是以前,現在……」我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現在過苦日子了?」
「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怎麼了?」
「沒什麼。」
她走到我面前,手肘壓在我的肩上。「那如果我一定要吃這批水果呢?」
「我……會想辦法啦,再過個幾天,等我賺夠錢。」
「好,這可是你說的喔。」她像貓般不懷好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