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還只是最外圍的關卡。首都的監獄要是隨隨便便就讓人闖著玩,好像也是蠻值得檢討的一件事。催眠的樂音能影響的範圍,無法深及監獄內部。我迅速繞過半夢遊狀態的守門衛兵,緊接著正式踏入幽暗的牢房廊道。我深吸了口氣,屏氣凝神,讓身形隱沒在火炬閃爍的陰影之中。
牢房裡不能隨意召喚元素,否則可能會觸動天知道什麼樣的偵測術法。雖然打從一踏進此處,偵測陣裡應該就到處都留有我的紀錄了,但至少不會引發即刻的警報。於是我僅憑藉著多年累積的經驗,斂起氣息與足音,技巧性地避免衣料的摩擦聲,就這麼一路謹慎萬分地朝艾因斯的囚房前進。
得知判決消息後,我馬上去了城南。抵達昂城後一直沒機會跟晨他們見面,但晨在分別前給了我住所的資訊,我便踏著夜路找上門。一見我從窗戶翻進房內,晨立刻朝我露出「總算來了」的微笑。她一開口就是「中央監獄西棟,地下室北側最內間,不用謝了」,然後揮揮手示意我趕緊離開。還一頭霧水的我,才剛跳回窗外的樹幹上,就聽見房裡傳來了交談聲,是卡沃斯語。啊啊,真是欠妳一次了,晨。
成功潛入地下室,我正要側身彎進向北的走道,卻看見那端走來兩道人影,心臟猛地一跳,立馬退回原本角落的陰影處。我捂著胸口,嚇得冒出冷汗。真是好險!差點就正面撞上了。陰冷潮濕的地下廊道,迴盪著長靴踏地的聲響,達達、達達、達達、達達⋯⋯隨著火炬的光芒愈來愈近,他們的影子雙雙投在對面灰暗的石牆上,逐漸變短,逐漸清晰。不好!這裡唯一的出口,就在我來的這條走廊。
身後緊靠著的石壁凹凸不平戳得我發疼,靈光乍現,我一咬牙,一回身用手指緊扣著石磚砌起的牆縫,迅速攀上去,將身子盡可能縮得最小。這個姿勢不僅讓指尖磨破皮、指關節痛得要命,手指也很快失去知覺,頂多再撐個幾秒就要沒力了。兩名手拿火把的衛兵繞過轉角時,我感覺汗滴沿著臉頰滑落。在這一片死寂的地下室,一小滴汗擊落的聲音,都會像是飛箭中靶。完了,連一面都沒見到,就要沒戲了嗎?
那聲音淒厲至極,像是被荊棘撕裂了全身肌理,像是經脈一根根被抽出挑斷。周遭原本平靜無波的元素一瞬間鼓譟起來,幾乎像是齊聲吶喊似地,把這駭人的聲波加乘,一次次放大、再放大,直要漲破整個空間。
兩名衛兵嚇壞了,邊嚷著「又來了!這瘋子!」邊連滾帶爬地往出口處衝去。原本我也差點被這見鬼的嘶吼震下牆來,但憑最後一絲意志力,我還是支撐到衛兵慌亂的聲音遠離後,才渾身無力地癱倒在地。
痛徹心扉的嘶吼聲沒有止息,震得我雙耳發疼,痛得我都懷疑是不是要流出血來。我摀著耳朵趴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元素尖叫著要擠進我的耳道,爭先恐後搶著將這透入骨髓的悲傷烙印在我體內。是誰?是誰發出這麼痛苦的叫喊?
「是你嗎,艾因斯?」我努力發出聲音,擠在喉頭卻是細不可聞。
簡直像是過了數十個雙輪月那麼久,那綿延不絕、在狹窄走道中無限反射的嘶吼,才逐漸平息下來。我勉強爬起身,踉蹌地往廊道最底端走過去,沒想到才沒走幾步,又聽見那道淒絕的嗓音撕裂空間,這次很明顯在對著誰怒吼。我繼續掩著雙耳,一面吃力地走近。
「閉嘴,通通閉嘴!不要再告訴我該怎麼做!」
透過鐵欄杆,我看見那個蜷曲在角落的人影,依舊聲嘶力竭地喊著。回音震盪在欄杆間隙,震盪在石壁之間,也一路震盪我的耳膜我的全身。
「你們教的全是錯的、是錯的!」
我顫抖地靠近牢門,牆上的火炬歪扭地將我的影子覆蓋在那人的身上。錯的!錯的!錯的!嘶啞的嗓音,仍頑固地在空間裡往返。
「我不相信你們,再也不相信你們了。全部——給我住口!」
最後的聲音帶著濃烈的哭腔,那人把臉埋在手掌裡,渾身劇烈顫抖著。
「艾因斯⋯⋯」
「別叫這個名字!你們聽著,別再叫這個討厭的名字!」
他猛地仰起臉來,即便是在我的陰影覆蓋之下,我還是能看得見那雙眼眸裡燃燒著的熊熊怒火。然而原本像是要燒穿任何物體的目光,在對上了我的眼神後,一瞬間像是被暴力撲滅了似的,只餘下一縷慘白的輕煙。
我將手伸進欄杆,開口想喊他,但是想起他方才的怒斥,又把話吞了回去。
他臉頰上爬滿的淚痕,不知為什麼讓我想到了夜空裡的星河。在幽暗的地牢裡,淚水滾過的痕跡反映著微弱火炬的光輝,漫出心碎的色澤。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哭。對於一切事物總是波瀾不驚,彷彿知悉世界所有運行的他——不同於哥哥對知識的自信,而是原本就知曉世界的真實一般——這樣的他,此刻像是個最平凡最普通的人,孤單抱著自己,發出脆弱的哭喊。
無助。我從未想過這樣的形容詞,有一天可以套在他的身上。
「你在跟你朋友說話嗎?」過了不曉得多久,我乾澀吐出一句。
他默然不語,淚水依舊撲簌簌流個不停。他一向柔軟整齊的及肩長髮,現在亂糟糟的,讓他看上去簡直就像個賣力奔跑後跌了一跤的孩子,不小心把自己摔得亂七八糟的,正哭著鼻子喊疼。
「你說『你們』,指的是元素對不對?」
他沒回答,只是看著我的眼睛。我想著這個人怎麼能夠這樣總是直勾勾地看著別人的眼睛呢?這樣乾淨純粹的凝視又帶著什麼樣的企盼?又或者他想藉此讓我知道某種用語言無法傳遞的訊息?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我只知道看見他這個樣子,我難過得無法正常呼吸,然後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為什麼你看上去那麼悲傷?為什麼不讓我分擔這份悲傷?我好擔心你,看到你這個樣子我會很難受,你不能什麼都不說,你——你不是愛我嗎?」
我不曉得為什麼會說出最後這句話,甚至不確定這代表什麼意義。我只是死命伸長了伸進欄杆的手,想觸碰他,但他卻一動也不動。就在我以為我們要僵持到天荒地老的時候,他終於開口說話。那嘶吼過度的嗓音,不復從前的溫潤,光聽著就感覺傷痕累累。
「我愛妳。」聽見他親口說出來,不知怎麼,我反倒有種不真切的感覺,就好像他的聲音來自一整片天地的荒蕪。「但這樣的愛是錯的。我是錯的、它們是錯的,我聽了它們的話做了錯的事,從一開始就全錯了。他問我的時候,我說好,因為它們告訴我這樣一來,我就不會再孤單了。」
他接著說下去的時候,眼裡再也找不到任何光的蹤跡,一如初遇時那般深不見底。
「其實我早該知道的。奪去他的生命,妳也不可能會愛我了。」
我努力朝他伸長的手不知何時垂落下來,擊中了鐵欄杆,發出了匡啷的聲響,但是我卻絲毫感覺不到痛。地牢裡的靜默很長很長,拉長到了角落摺疊起來,逐漸疊成哥哥的身影。鬼魅的幻影像是要將我仍蒙昧不清的愛,在生根發芽前就腐蝕殆盡。
(第四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寫這回的時候,我人坐在萊比錫的總圖裡,那是個悶熱的夏日午後。高高的圓形穹頂環繞著偉人肖像,陽光從圓拱狀的玻璃窗透進來,灑在伏案讀書的學生身上,有種「老大哥在看著你」的感覺⋯⋯不是啦!我怎麼講到這裡來了。
我記得那個時候寫到胸很悶,呼吸不大順暢,於是胡亂收拾了東西,跑去對街的學生咖啡廳簡單吃了個墨西哥捲。捲餅裡面包著德國式又乾又柴的豆腐,配著0.9歐的黑咖啡,實在不怎麼美味。反正當下也是個吃什麼都味如嚼蠟的心情。
我有時候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寫作方式。這種感同身受的代入式寫法,常常在寫到劇情轉折處的時候,會連帶打碎我的生活規律,總歸來說不是什麼好事。之所以提到這個,是因為下一回又要釋出創作日誌啦,充滿負能量的日誌又要來啦~(轉圈圈)
最後來點輕鬆(?)的分享:本日是復活節假期第一天,整棟大樓毫不意外的只有我一個。結果早上在實驗室突然聽見腳步聲,有人推門進來,雙方都嚇了一跳:看來是管理員大叔!我對他燦爛一笑,他也對我燦爛一笑,殊不知吃完午餐回來回到自己研究室,同樣的情形如同replay一樣又發生了一遍XDDDD
是啦我就是繼續來國外散播「亞洲人都是勤奮的怪咖」這種刻板印象的罪魁禍首!
謝謝大家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