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在我離開前對我說：「如果你想成為她的另一半，說了就一定要做到。不管實驗結果如何，都不要忘記你說過的話。」我覺得他話裡有話，但他用很兇的眼神瞪了我一眼，然後說：「我真不喜歡你，卡洛，但我相信你。快滾。」接著就把我趕出門了⋯⋯我當然能理解他為什麼生氣，但是直覺他不太對勁。那番話簡直就像是在交代——反正，感覺很不對就是了。我不放心，所以離開前就在附近設了基礎的偵測術，紀錄元素的變化，沒想到真的能派上用場。』
『仔細回想，安。從妳在射術考試時遇上艾因斯，到回考場報告測試結果，再加上去找我會合的期間，有誰能證明他沒有離開原處？依他那異於常人的元素操縱能力，完全能夠在那段時間內來回妳住處。不僅在時間上吻合，而且現場偵測到的元素變化，和艾因斯的身體檢測結果一致。除了他以外，接著記錄到的就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晨了。妳覺得這樣的證據，還不夠明顯嗎？』
回想到這邊，我忿忿不平地把杯子用力放上桌，撞擊聲還嚇了隔壁桌的客人一跳，杯內的洛橘草茶也瀟灑地飛濺出來。「好啊，都給你講就好了，好樣的卡洛！先是騙我說去射箭場準備考試，現在又扯了什麼你其實去見我哥？好，就算艾因斯的確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那裡，那又怎樣？他搞不好是兇殺案的目擊者，真正的兇手可以用其他方式避免被偵測到啊。誰像他那麼單純，犯案連最基本的防備都不做好！」
聽聞同步響起的話語，我一抬頭，看見兩道一模一樣的身影正站在我桌前，斗篷帽在幽暗的室內依舊拉起，遮去了大半面容，只有長長的馬尾側著垂落在胸前，一個深褐色、另一個深藍色，正好一左一右形成了對稱。遙遠的洛洛亞城初會面，那場精彩絕倫的演唱與術法演出，在這個瞬間又歷歷在目。
她們兩個同時彎起了相同角度的笑容，接著一前一後，走上酒吧裡的表演台。那裡空間不特別大，看得出頂多能容納四五人的表演團體，而現在只擺放了簡單的兩把木椅。就位後，桐左手壓著琴弦，右手撥弄，另一邊的佟則是右手壓弦，左手拉弓，兩人在嘈雜的環境裡步調悠閒地替樂器調起音來。
我喝了一口熱茶，手托著臉，觀察著她們幾乎是鏡像般的動作——真是一對特色鮮明的表演者。與印象中的奪目演出不同，今晚她們演唱的曲子很柔和，少了元素靈動的光彩，光是純粹的樂音與人聲，卻更引人入勝。
佟的嗓音渾厚低沈，是自天際垂釣至海面的餌食，讓魚兒給咬了去，再由海風撥動著釣線，奏出極悠遠的鳴聲。她的聲音乍聽之下難辨性別，或許這也是我當初，之所以會誤以為她是男性的原因。相形之下，桐的音色柔美，和幽靈女孩清亮如鳥啼的聲音大異其趣；這樣的聲線是林間吹拂的風，搔撫過夏日翠綠一片後，在耳際響起的輕軟呢喃。
我不曉得她們吟唱的是什麼語言，但聽起來，就像是從古老詩篇裡編織出來的文字藤蔓，附著在朝日西升的酒吧牆壁上，滋滋潤潤地，攤在那兒吸收首都夜晚裡的日光。
飽含這種日光香味的語言，時而圓潤，時而彈跳，我情不自禁地闔上眼，幾乎就看見樂音踏著浪、踏著光，踏著零落在地面開出了花的影子，領我走入一個遠久以前的世界。在那裡，每個人一出生就是孤單的。我看見阿芙蘿黛蒂，這位愛與美之女神，伸出了她白皙的手，觸碰著每個初生的嬰孩，唱道：孤單的人啊！我賜予你愛。
愛究竟是什麼呢？樂音止歇，我睜開雙眼，跟全場一起鼓掌歡呼。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妳們這種才華，怎麼會搞到窮途潦倒呢？」
約莫半個時辰過後，演唱完畢的桐和佟來到了我桌邊坐下，聽見我這麼問，兩人同步嘆了口又深又遠的氣。她們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一齊眼巴巴地看著我，我被那充滿期盼的熱烈目光燒得快要體無完膚，只好揚揚手，跟服務員要了兩杯啤酒。啊，欠卡珞真是欠大了，欠下的錢只好等到我也找到實習職位後，再慢慢還吧。
「邀請人來聽表演，還順便央人請客，妳們真是好意思。」我抱怨道。
「這年頭啊，要堅持自己的夢想，可沒那麼簡單。別看這裡是首都，演出費什麼的，大家可是吝嗇得不得了，路邊的表演也都是遠遠地看，根本連零頭都捨不得給啊！繆思女神要哭泣了，藝文表演者都沒有人權了。」桐悲從中來地感慨著。
我疑惑地看著她，驚訝她竟然自顧自說起話來，說好的特色呢？
瞬間領會我的困惑似的，她指指表演台的方向，意有所指地朝我眨眨眼，說：「現在有新的演唱者上台了。只要說話小聲點，就不會被發現了。」
「被發現什麼？」
「被發現，我們都是女的。」佟冷不防拋出這麼一句，面不改色地喝了口酒。
我一時之間沒意會過來。桐接著講：「妳看我們兩個，打扮得很相像吧？平常舉動跟說話也同步進行，這樣一來，就可以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說話的時候同時發聲的話，就可以避免讓人發現佟的聲音雖然低沈，卻不是真的男聲。」
我驚訝得一時無語，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問：「被發現會怎樣嗎？」
桐露出悲戚的表情。「不要問，很可怕。」
「是因為覺得妳們奇怪，所以害怕妳們？」我不死心地追問。
「具體事例包括：從小被其他人捉弄到大，被嘲笑是怪胎，被扔石頭，午睡醒來發現頭髮被剪得亂七八糟，家門口被貼符，說我們是受詛咒的人，被村莊驅逐之類的。」佟眼睛眨也不眨地一口氣念完一長串後，又雲淡風輕地喝了口酒。
「聽起來，你們好像沒遇上好鄰居喔？」我小心翼翼地回。
「走到哪都一樣啦，我們習慣了。誰叫我們跟別人不一樣？」桐一臉哀莫大於心死，小小啜了一口啤酒，露出了幸福洋溢的表情。「好久沒喝到冰涼的啤酒啦！雖然比起家鄉的酒，還是差多了，但這就是所謂微小而確實的幸福吧。」
我用指腹來回摩挲著杯面。同性雙生的確極為罕見，我甚至一直以為，雙生一定是一男一女，直到前幾天晚上遇見她們。罕見的事情，就是不正常嗎？
桐好奇地看著我。「倒是妳，之前聽妳這麼一提我才想起來，我們之前在洛洛亞島上見過面嘛。妳變了好多啊，我說的不是外表，是整個人的感覺。」
我一口氣把杯中的洛橘草茶一仰而盡。
「嗯，我哥哥死了，只有我活著。」
「哦哦哦！原來是妳呀，妳很有名耶！」她眼綻精光，然後轉過去興奮地拉著妹妹的衣袖，喜孜孜地說：「我們真是有夠幸運的，佟，如果說我們是特別的存在，那她簡直超級獨特！這麼說來，安，我們可以算是『奇怪』的同伴了！」
「現在是要組織什麼奇怪的聯盟嗎？」看她樂成這樣，我不禁失笑。
「對了，妳知道有另一個人也超特別嗎？今天聽到新聞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好可惜，世界上跟我們一樣奇怪的同伴，居然那麼快就要少一個了⋯⋯」
我心裡有股不祥的預感。「誰？什麼新聞？」
「好像叫艾因斯，聽說他跟妳一樣，也沒有另一半。下午法庭才做出判決，是昂城這個冬天的首名死刑犯。」佟盯著杯裡啤酒快要消光的泡沫，沉沉地說：「就定讞速度來說，簡直快得不可思議。」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