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兒時的回憶……
我完全……不記得小時候的事……
只有一張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孔……還有真偽難辨的言語……
真是個的詭異空間。
走下紅色的轎車，我順著水流的聲音走到湖畔。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空氣中毫無味道，卻又聞到所有氣味濃縮在一起的混合物，令大腦困惑不已；樹木、枝葉是青玉色的，輕輕折下一節，卻在剎那化為粉末、落入塵土。踏在靛青色的草皮，鞋底沒有傳來期待的柔軟，而是像雕塑般的堅硬……還有冰冷。
「媽媽……我好餓……」
「沒有寫完，不准吃飯！這是你說謊的懲罰！」
「我沒有說謊！」
每踏一步，那陌生的對話就在耳邊重複，且越來越大聲。突然─
碰！
草地、樹木的顏色變的黯淡。當聲音停下來時，畫面再度亮起。只見一扇門當著小男孩的面被用力關上。飢餓、無助、種種鬱悶在藍色的房間裡圍繞、低聲吟唱。手中的鉛筆落在地上，筆尖應聲而斷，捲曲著身體縮在木椅上，發出脆弱的嗚咽。
若是沒發出聲音，只看著身軀的話，我以為那只是一團沒有呼吸、裹著兒童衣物的肉塊呢。畫面漸漸淡去，房間裡的玩偶、床、棉被、書桌上堆積如山的A4紙張、千字文、大學、論語，甚至是那團肉塊都被一股無形的漩渦捲起，如同流進排水孔一般掉入房間彼端的黑洞。
回到草地上，我朝湖畔走去。低頭從腳邊看起，望向湖心，水，是瀝青般的烏黑、濃稠。我看不出水的流動，但它也不是禁止不動。千萬不能摸。腦中下意識地告訴自己，不該接觸未知的事物，但我的目光無法移開，那深沉的黑暗模糊了所有訊息，並驅使我的雙腳緩緩走入湖中。
霎時，有數十隻手抓住我的雙腿，用力往湖底扯進去。突如其來的下沉，我連忙閉氣。然而迎接我的不是潮濕的液體，而是一個明亮的空間。
空曠的教室裡，兩個學生、兩個家長和一個老師站在中央，桌子上擺著兩枚十元硬幣。那團肉塊，噢不，是那個男孩咬著嘴唇，不甘的眼神泛著淚光，他的母親緊抓著肩膀，不停地向另一對母子道歉。
「對不起，是我教導無方。」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唉呀！小孩子難免都會犯錯嘛。」對方嘴上客氣，目光卻神氣不已。
「我已經還了！他騙人！他騙人」男孩大聲的抗議，卻被母親用力打了耳光。
「跟你講過多少次了？不准撒謊！」
「我沒有！我沒有！」
小男孩尖銳的叫聲，和母親責打與喝斥的聲音交雜，音量越來越大，令我的耳膜難受不已。明明是不關自己的事情，為什麼我看了會感到難受？
我還未得到答案，教室又被吸進遠處的黑洞中，這一回身體也跟著進去了。
睜開雙眼，雙腳佇立在烏黑的湖面上，白色的襯衫和皮膚，絲毫沒有被湖水弄髒的跡象。抬頭仰望，蒼白的天空飄來大片的霧霾，鐵灰色之中滲出大量血絲，為天上的空白染色。
丹紅的天空，下起滂沱的乳白色雨水。正當我以為黑與白的結合，會將湖水變成灰色時，卻只看見了一行字：
不可以說謊。
一連串的對話，也跟著浮現於水面：
「功課做完了嗎？」
「做完了，我在預習明天的考試……」
其實，作業本還在書包裡，桌上擺的都是漫畫和小說……
「要把午餐吃光光喔！」
「恩！我會吃完媽媽的愛心。」
我把難吃的青菜，毫不猶豫地倒進廚餘桶裡……
「家事就交給你囉，我們要出門了。」
「包在我身上。」
過了五分鐘，我也跟著出去了，目的地是網咖……
「這禮拜跟我到鄉下幫忙好嗎？」
「我有報告要做欸……」
壓根兒就沒有報告，我只想待在家打電動罷了……
「那這個部分就交給你囉，資料的分析和講解……」
「簡單，我會盡快給你的。」
結果，交件期限的最後一刻我才寄出去，而且內容全是抄襲的……
「原來，我天生就是個演員啊……」我笑了，縱情、瘋狂的大笑，反正周圍沒有其他人，我愛怎麼笑就怎麼笑。笑到眼睛流下濕潤的液體，順著臉頰流入嘴角，舌頭嘗到腥味與鐵鏽味，手掌一抹，酒紅的墨水弄汙了指尖。
「既然你們一口咬定我撒謊，那我也沒有說實話的必要了。」
那團愛撒謊的肉塊就是我自己。我的過去、我的回憶是建立在無數的謊話，還有唯一的真話之上。虛假的、騙人的、毫無誠信的成長歷程，歸咎於那不被採信的抗議。看看電視上的政客，他們的政見、理念，有哪句是真的？我這騙子一生說的所有謊言，加總起來所可能帶來的傷害，恐怕只是那些空頭支票的冰山一角吧？
人，只會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就如同我媽，想要息事寧人、節省時間，就把錯誤歸咎在我身上，好讓糾紛快點了結。
我沒有說謊。這是我唯一的實話，既然你不愛聽，那我也沒必要再說下去了。被發現說謊又何妨？俗話說熟能生巧，多說幾次，假的都可以變成真的了。
「回想起來了嗎？」
毫無感情的電子音，讓我醒了過來。藍色的樹木、草皮，還有紅色轎車、黑色的湖泊，這些都只是牆上風景畫的內容物。現在的我，坐在名為「診療室」的小房間裡，對面放著一台無線音響。
「感謝你，醫生，我的記憶恢復了。」我喝了口水，小心把玻璃杯放下。
「你的過去比繪畫裡的湖水還黑。你刻意遺忘、迴避自己的過去，想要重新開始，現在卻被我弄得功虧一簣了。」明明是電子音，我卻聽出一絲戲謔和遺憾。「我製造了一個潛在的詐欺犯。」
「製造的人不是你，是我媽。」
「嘿！這話倒是真的。你說實話了呢！」
我笑了。從兒時到今天，我難得體會到說出真話，其實也是挺愉快的……但說謊樂趣更大，而且更容易……成癮。
我恐怕是戒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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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很久沒有參加常駐活動，下筆遲鈍了很多。尤其最近在群組被毒文和毒茶影響，天氣又冷讓腦袋打結，我還真以為我寫不出來了。
讓我覺得難以下筆的，是這次的主題─回憶。回憶是一個很私人、很隱密的東西，但也最容易打動人心。好的回憶固然使人嚮往，但挖掘內心裡黑暗、深沉的痛苦，讓我害怕......但也興奮不已。
這句不是謊話喔。
創作內容
Through the Scope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