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不會是在害怕吧?也是呢,畢竟……只剩下你一個人而已呢。」瑪莉娜對著眼前的黑影,用沙啞聲音喃喃自語道。
話說完,瑪莉娜心裡湧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活。
不是因為將獸人逼上絕境的自滿,而是因為此時此刻,瑪莉娜總算可以安心的放聲說話了。為了逃命與專注於作戰,瑪莉娜已經壓抑說話的衝動整整一晚上,而現在,瑪莉娜總算可以解開這道枷鎖。
瑪莉娜將步槍從地面拔起,並對著獸人扣下板機,金屬槍身隨著板機的凹陷次數發出等量的「喀嚓」機械音。打從一開始,瑪莉娜就知道這把槍裡面沒有子彈,為了讓這把附有刺刀的步槍徹底發揮它近身戰的價值,瑪莉娜戰鬥前親手將裡面的子彈給全數取出,現在想想,這樣的作法著實是太過理想化。
「前面的…咳咳…」瑪莉娜對著眼前的獸人大喊道,口中溢出的血水讓她發癢的喉嚨嗆到說不出話來,「呼……呼……我不知道……你聽不聽的懂我說的話,不過……我的槍已經沒有子彈了……」
瑪莉娜拿起步槍,以眼前的黑影為中心,向著一旁緩慢移動,她靠近樹木較密集的區域,選擇了一顆被左右樹木包夾、且位置較偏後的大樹,她輕輕閉上眼,一臉滿足的靠上它。
「我啊,已經很累了…咳……現在只剩下你和我,你可以……選擇逃走……咳咳……讓我在這安靜的等死,或是……用你的抓子……刺穿我的喉嚨……來替你的同伴報仇,總之……趕緊結束掉這一切吧……」
眼前的黑影如朔型中的鋼鐵雕像般,靜靜佇立在竄起的紅蓮之中。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黑影驅起挺直的身子,牠低吼了一聲,以能捲起週邊火舌的驚人速度向著瑪莉娜的方向直衝而來。
究竟是牠聽懂了瑪莉娜的話,又或是從機械音察覺到她已經沒有武器的事實,瑪莉娜無從得知,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戰鬥即將在此拉下終幕。
瑪莉娜用左手緊緊握住步槍,半闔左眼也空虛的注視著前方。瑪莉娜止住呼吸,因為呼吸造成的些微起伏就有可能導致判斷的失誤。
十步、九步、八步、速度、高度、時間、距離、力道,獸人每踏出一步,瑪莉娜就重新分析著自己的下一步,瑪莉娜的身體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她努力擠出骨子裡僅存的所有力量,就算只有一分一毫也罷,一切的一切,都將在下一擊見分曉。
—— 來了。
獸人躍過了同伴的屍體、穿過被風壓所捲起的焦黑殘渣,一來到瑪莉娜眼前,牠伸起右手,將利爪猛力刺向瑪莉娜的頭部,而在同一時間,瑪莉娜也死命向著獸人方向高高跳起,她單手高舉步槍,用前端刺刀朝著獸人頭部刺下。
啪呲。
「唔……」
大量鮮血從瑪莉娜口中湧出,染紅了獸人的右臂。
刺刀的尖端成功刺入了獸人的右肩,但獸人的利爪也直擊了躍至半空的瑪莉娜,因為衝擊力太過強大,獸人的右前臂不僅直接貫穿了瑪莉娜的腹部,利爪還深深卡入後方的大樹,瑪莉娜的身體就像一幅懸吊於牆邊且上了過量紅色顏料的拙劣畫作。
這時,獸人突然興奮的仰天狂吼,這陣雜亂無章的吼聲中包含了高呼、低吠、嘶吼與悲鳴,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哀傷,笨拙的獸人似乎無法從擊敗敵人的喜悅與失去同伴的哀痛中獲得平衡,所以牠只能夠用這種方式來表達牠的心情。
「不好…意思……咳咳…剛才……騙了你……」
瑪莉娜突如其來的話語打斷了獸人的嚎叫;事實上,打斷獸人的並不是瑪莉娜的聲音,而是緊接在瑪莉娜自言自語之後,那金屬類機具獨有的「喀嚓」聲。
「其實我身上……還有武器喔……」
獸人感受到自己的肩膀閃過一陣刺痛,牠不安的將視線轉向瑪莉娜,而在那裡等著牠的,是正對著顏面,在火焰照耀下閃爍著紅色光芒的刺刀,以及刺刀後方那直追著右眼不放的槍口。
一切都如瑪莉娜所算計好的。為了能製造攻擊機會,瑪莉娜特地將大樹作為自己的後盾,她算準獸人的攻擊時間並「故意」讓獸人的爪子刺穿跳躍中的自己,讓自己能從高處取得攻擊弱點的機會。
有了攻擊機會,接下來還得解決攻擊手段的問題,為了彌補只有一隻左手可以行動的問題,瑪莉娜選擇將刺刀插入獸人的肩膀,將獸人的身體當作固定槍身的臺座,如果獸人的右手臂有確實將瑪莉娜固定在樹上,那麼這個臺座肯定是非常的穩固,這時,她就有機會使用一隻左手來進行彈藥的裝填。
「人類……是很卑鄙的……」
砰。
迴盪林間的最後一聲槍響,也消滅了林間最後的威脅。獸人身體向前一癱,卡在樹木上的右手掌被下沉的體重所抽離,從瑪莉娜腹部流出的大量鮮血灑落在獸人的軀體上,讓牠倒臥在由深紅與黑紅所交雜的血泊中。
「…剛剛明明……就沒有感覺了,怎麼現在會…這麼痛……啊…」
瑪莉娜用左手用力按壓著腹部的大洞,而大量的鮮血依然不停的從指縫間溢出,她將上身貼著樹木緩緩的向右靠,最後側臥在獸人的背後。
瑪莉娜將左手移到眼前,並望著手中那條被扯斷的鮮紅色項鍊——那條置於醫療包內,被蒂娜當作護身符隨身攜帶的項鍊。
「本來…想把妳完整…帶回去的……但妳是個士兵,我想…留在戰場……應該也很和妳的個性吧……咳……」
雖然目前都順著瑪莉娜所計畫的,但作戰本身卻是背負著極大的風險;如果獸人的力道不夠將瑪莉娜固定、獸人在彈藥裝填之前進行了第二次攻擊,又或是瑪莉娜根本就撐不過這最後的一擊,只要之中稍有差池,一切的計畫就會化為泡影。這如同賭博一般的作戰方式對瑪莉娜這種獨來獨往的士兵來說完全是大忌中的大忌,瑪莉娜甘願捨棄戰術選擇投入風險之中,全都是為了這條項鍊。
如果可以的話,瑪莉娜多希望可以將手上這條項鍊完整的保存下來。
事實上,瑪莉娜是可以在獸人進行攻擊前就把子彈給裝填完成,但是她並沒有這麼作,她將自己置身於兩顆樹的中間,是因為左右兩顆妨礙的樹木會讓獸人在突擊時沒有辦法使用利爪進行橫向攻擊,因此,獸人要進入這個空間對瑪莉娜進行攻擊,就只能使用「突進」一種方式。
以瑪莉娜對獸人習性的了解,獸人的突進攻擊絕大多數都是採取「刺擊」與「身體撞擊」,如果是身體撞擊的話,瑪莉娜有絕對的信心可以利用樹木與獸人自身的力量讓刺刀給予致命的傷害,這樣的話,就可以將蒂娜的項鍊完整的保留下來。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瑪莉娜努力的觀察著獸人的一舉一動,就連再細小的旁枝末節都不肯放過,到最後的最後,即使必須拼上性命,瑪莉娜都不想放棄能將這件遺物完美保留下來的可能性。
受到擠壓的右臂讓瑪莉娜感到十分的不舒服,她輕輕的翻身,將身體攤平於地面,肉眼無法窺視的白色氣息在此時聚集到了瑪莉娜身旁,讓她殘破又冰冷的身體再次感受到久違的溫暖。
「區域危機……排除,第十三小隊……任務完成。」瑪莉娜帶著微弱的淺笑,無力的在口中呢喃道,「這份榮耀……是我……給你們……最後的鑑別禮呦。」
瑪莉娜望著微亮的蒼穹,剛才傳遍全身的劇痛不知何時已從身體裡完全銷聲匿跡;接著,一股熟悉的奇妙感覺由腳尖逐漸向上蔓延,並奪去了所到之處每一吋關節的知覺,這種感覺不同以往,就像是打從出生開始雙腿就不曾存在過一般;接著,這無法言欲的感覺壟罩全身,阻斷了瑪莉娜除了意識之外的所有控制媒介,即便如此,瑪莉娜的內心卻沒有為此感到一絲的不安。
如深夜般的靜謐、又如止水般的安詳,瑪莉娜已經很久沒體會過如此令人安心的時刻,雖無法即時從記憶中翻找出,但人生中肯定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處於這種熟悉的狀態。
眼前的視線糊糊到像是蒙上了一層灰,瑪莉娜動用殘存的最後一絲意識,試著回想這幾天所發生的種種,而腦中出現的,卻只有蕾娜被瑪莉娜惡整時,那張毫無表情卻又散發著無形壓力的熟悉面容。
仔細想想,出發前答應蕾娜的事情,瑪莉娜可是連一項都沒辦到,蕾娜會擺出生氣的樣子可說是毫不意外,然而這樣的蕾娜,對現在的瑪莉娜來說已經足夠了。
——最後的最後,還有學姊與大家陪著我,真的是太好了。
——各位,晚安了。
黎明的燦陽照紅了整片森林,讓地面的殘餘火焰黯然失色。
瑪莉娜闔上眼,在破曉晨光下迎向無止盡的安眠。
「完」
後記:
老實說,這作品對我來說真是個極大的挑戰架空的世界觀、長篇的獨角戲、符合理想的戰鬥,每一樣都是一個大難題
在寫作上,為了方便閱讀採取了古早傳統奇幻的用字方式,不咬文嚼字,也盡量不用古語
跟現在的作品比起來文風似乎很老土呢(笑)。
故事方面,我沒有特意去刻劃主角的性格,大多是用旁人的角度與經歷來帶入主角
作品中放了非常多沒有明確指出卻前後呼應的段落
不知道讀者們是否有從這些安排中找出我想表達的東西呢?
總之『瑞利斯戰記-獻給生者的離別詩』本篇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感謝一路追隨瑪莉娜至此的讀者們
這之後會有一篇稍微解析謎團的尾章
之後應該會休息一陣子
有機會的話,我們續篇見吧(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