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Des Antonius von Padua Fischpredigt
── 我覺得那些養小鬼的人真的很可怕。他們有些人會把嬰屍碎片磨成粉末,像是心臟、大腦之類的器官然後裝進瓶子裡,這樣就能向小鬼祈求他們想要的東西。什麼?我相信這方法管用嗎?我是相信啦,但我不覺得這是對的事情,如果你要我表示什麼我會告訴你這有夠噁心。(來自一位37歲男性計程車司機的訪談) ──
翻譯自Marc L. Moskowitz, The Haunted Fetus: Abortion, Sexuality, and the Spirit World in Taiwan (2001),頁150
「你這次來找我是什麼原因呢?」高教授定睛看著李天壽。
「當然是跟這份翻譯有關。」
「喔?」
「關於養小鬼的部分…」李天壽吞了口口水。「我只聽過一些傳聞和藝人八卦,所以…真的有人會做這種事?用人血供養死嬰靈魂為他們辦事?」
「那讓你感到害怕?」
「與其說害怕,不如說不解,我不懂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我們有科學、有法律,這堆破壞社會安寧的迷信又有什麼意義?李天壽差點脫口而出。
「人們相信因為流產和墮胎而死亡的嬰兒靈魂擁有強大力量,甚至是邪惡的表徵,這種概念在不少文化中都曾經出現過,而透過嬰屍或各種方法取得死嬰靈魂就是在這種信念下產生的巫術,比方說除了亞洲地區有養小鬼,一些部落甚至所謂的黑魔法中也能找到類似行為。」高教授拿起翻譯稿隨意翻著。
「是的,我在其中一章有看到,雖然讀得不是很懂。」
「從臺灣的例子來看,人們之所以供養嬰靈成為小鬼是因為他們相信這些靈魂的特殊性。嬰靈介於生死之間而擁有預見未來的能力,同時也因為尚未出世就死亡而從未社會化,是群又像人又像動物的存在。」
「所以…這也是成為小鬼的嬰靈會幫助主人達成不道德願望的原因嗎?」
「根據人類學家研究民間信仰的結果來看是如此,的確有不少人相信這種說法。」高教授喝口茶繼續說道。「然而就像雙面刃,養小鬼的人如果破壞他們和小鬼之間的契約極有可能遭到反噬,比方說不讓小鬼在契約期滿後去投胎的人會被憤怒的小鬼折騰得半死,我想你應該有在翻譯中看到那些不幸的例子。」
「有,我有看到,但這還是很難解釋我的疑惑,在這個已經極度工業與資本化的世界裡,為什麼仍然有人願意相信此說?難道只是因為人們相信嬰靈的力量或是先前妳向我解釋的罪惡感?」
「你認為現代化就能改變所有事物?包括人的思維?」高教授露出微笑。「人性是很難改變的。」
「唉,我想也是。」
「養小鬼的人和嬰靈結下契約無非有幾種常見目的,除了比較沒有道德疑慮的靈界保鑣外,許多人養小鬼是為了貪慾和復仇,例如透過小鬼的預知能力來算命賺錢、在賭博中連連獲勝,或是對曾經傷害自己的人行使報仇。」
但是那些自殺者呢?如果她們全都曾經墮胎過並宣稱有人放符咒役使小鬼跑來騷擾她們,這又是為了什麼原因而這麼做?李天壽焦慮地想著。
「高教授…妳覺得那些自殺案的受害者認為自己被小鬼纏身有什麼可能原因?這些死者都在遺書中這麼宣稱,甚至都可能曾經造訪同一間命理館。」他決定將那些事情全盤托出。「如妳所述和這份研究所觀察到的現象,養小鬼的目的如果主要是貪慾和復仇,那麼這些死者受到的騷擾又是怎麼回事?」
「…逼迫她們再度尋求幫助?」高教授皺起眉頭。「像宗教斂財一樣?」
「但她們卻通通選擇自殺?如果要逼迫客戶再度消費,那位可能的罪魁禍首應該是要誘騙她們花更多冤枉錢才對吧?」
「等等,李警官,你該不會懷疑…」
「有人…想對她們復仇?」
但那又是為什麼?
~*~
(國家音樂廳)
羅怡娟再度站上舞台拿起琴弓,彩排將在半小時後結束,接著便是她和張銘寬今年在臺灣的最後一場演出,但她現在完全無法把心思放在大提琴上。
我為什麼要答應?她近乎崩潰地反覆思考那場會面。
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被那個男人說服?
因為我很害怕?因為我很愧疚?
她差點鬆開手讓提琴倒下,在台下待命的雷諾見狀連忙跳上舞台。
張銘寬不安地從鋼琴上抬起頭,他也被稍早的事情糾纏著無法專注。
那男人在他面前上了羅怡娟,他記得所有畫面與聲音。
為什麼我會被那個男人說服?
他好想殺死自己。
「如果我們報警呢?」他在休息室裡悄聲問道。
「你在想什麼?!」羅怡娟差點跳了起來。「我們會身敗名裂!」
「但那個王神棍…」
「沒人會同情我們!」她哭了出來。
「別這樣說…」
「所有事情…我們做過的所有事情…我們竟然蠢到相信那個神棍…所有事情都會公諸於世…這下該怎麼辦?」羅怡娟摀著臉蹲坐在地。
「這不是我們的錯…」張銘寬蹲下身搓揉她的肩膀。
「這怎麼不是我們的錯?」她悲慘地笑著。「我們還能改變什麼?」
殺死我或殺死王神棍。張銘寬幾乎要被突如其來的狂想擊倒。
「我去聯絡司機。」他聽見自己這麼說。
「…什麼?」
「那個混帳不能被輕易放過。」
「等一下,銘寬,你要做什麼?」
張銘寬突然感覺自己終於有了生命,過去所有記憶彷彿來自一具會行走的死屍般逐漸腐爛。
他必須做點什麼,為了羅怡娟。
為了他們的人生。
「除掉王神棍。」
羅怡娟頓時瞪大雙眼,然而內心深處卻湧出一絲欣喜。
她何時真是為了自己的人生而做出決定?
她必須做點什麼。
~*~
王神棍已經回到郊區豪宅,唱片緩緩轉著放出有些詭譎的樂聲,而胎胎則在一旁飄盪著注視窗外黃昏的天空。
她注意到王神棍正在閱讀一本英文書。
「你還是會關心那段往事,我以為你老早就遺忘它們了。」胎胎漫不經心地開口。
「我從來沒拋棄那段往事。」王神棍沒有從書本上抬起頭。
「我記得你找到我的時候跟我說你從不相信宗教,只相信你看到的事物。」她仍然注視著逐漸轉為藍紫色的天空。「你相信我的存在。」
「還有相信你們也同樣擁有人性,就像活人一樣,所以我從來不叫你們小鬼。」喜怒哀樂、七情六慾。人性總是如此。王神棍幾乎要咧嘴而笑。
講道已經結束,但眾人依然本性未改。唱片裡的歌手這麼唱著彷彿在應和他的想法。
「你覺得我會像活人一樣成長嗎?」
「我當然這麼認為,不然妳怎麼會懂這麼多事情呢?」
「說的也是。」胎胎終於從窗前離開飄進豪宅中央的花園,心中仍在思索她與她那對無能父母的會面。
那人是她的母親,王神棍對她母親做了那種事情。
她殺了我,這是她應得的報應。胎胎逼迫自己這麼想,逼迫自己不去回想羅怡娟的呻吟。
這是她應得的報應。
真的嗎?我能改變什麼?這真的是正義之舉?她開始感到疑惑。
她專注在這份思緒上,絲毫沒察覺王神棍在數秒前吩咐了幾個嬰靈飄出窗外。
~*~
李天壽警戒地觀察命理館四周,確定沒人在附近窺伺後便悄悄走向鐵門深鎖的透天厝,想知道那個神祕的王神棍是否就在裡面,但突如其來的汽車頭燈照射讓他只能瞬間僵住不動躲藏在九重葛盆栽後頭。
那是台計程車。
他想起肥肚叔的情報,右手伸向配槍準備隨時出擊。
然而從計程車走出的一對男女卻讓他難以解釋當下究竟是什麼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