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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驛站)
尼溫瑞赫…
尼溫瑞赫…
那聲音就連在夢裡也能不停呼喚我,但我從來無法看見聲音主人的樣貌,即使我知道那一直都是我自己的聲音。
我再度回到有著戴爾在台上全裸跳舞的詭異夢境,但所有感知都比過去所有夢境更加真實。
我終於看見其他觀眾的長相,所有人頭上都長了對像牛一樣的犄角,有些背後有蝙蝠般的大翅膀,翅膜上沾黏幾根被火烤過的焦黑羽毛。
惡魔?
這裡是地獄嗎?
我摸摸頭頂,那對捲曲的角依然存在,為何我的角和其他惡魔不同?
「殿下對小人我的『特別』招待感想如何?」留著龐克頭的惡魔突然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啥?」我呆坐原地不知如何回應,但龐克頭無視我的疑問繼續說話彷彿電玩裡的NPC。
「陛下把您派來管理地獄軍團真是我的莫大榮幸,今後您有任何吩咐一定要告訴小人我啊…」龐克頭語帶諂媚地說道。
戴爾在台上舞弄著蟒蛇,蛇頭在肌膚上嘶嘶吐信不斷往裸露的私處爬行,台下觀眾無不發出讚賞的嘖嘖聲。他也像其他惡魔長了對犄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那條暗紅色尾巴,他步下舞台踩著鋪有潔白桌巾的小圓桌朝我們走來。
「好好『伺候』殿下,厄里亞德。」龐克頭輕撫他的大腿然後起身走人。
「是的,阿斯莫德(Asmodeus)大人。」戴爾恭敬地回應他,下一秒便坐上我的大腿。
「…戴爾?」還是厄里亞德?我不解地看著全身赤裸的戴爾。他湊向我,血紅色雙唇烙上嘴角。
「毀了他,厄里亞德。」
龐克頭的聲音刺進腦海。
我終於醒了過來。
「榭爾溫?你沒事吧?」戴爾擔心地搓揉我的臉頰。
「戴爾?!」我差點一頭撞上他。
「你剛才一直在說夢話。」他拉著我讓我半躺在枕頭上。
「我夢到你和很多奇怪的傢伙。」我接過他手上的毛巾擦拭臉上的汗水,他已經洗好澡並換上驛站為我們準備的墨綠色浴袍。「你就像蘇洛他母親一樣身上纏著蟒蛇在台上跳舞而且還坐到我腿上,然後我就醒了。」
「你從今年初就不停夢到這個場景對吧?」戴爾狐疑地翹起眉毛。
「但這次還有其他人出現,有個被你稱作阿斯莫德的人吩咐你來…服侍我。」我不甘情願地說出那兩個字。
「阿斯莫德?」顏色過淺的眉毛皺成一團。「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該不會是某個惡魔的尊姓大名吧?」我把他抱回身上摟著。
「有可能,我似乎在《塔木德》*裡看過類似名字。」
(*作者註:《塔木德》(Talmud)是形成於西元前2世紀到5世紀之間的猶太教文獻,記錄當時的宗教律法、哲學、習俗和歷史等資訊)
「我都不知道你會讀猶太教經典。」我不禁發出讚嘆,當然不是夢裡那種像變態怪叔叔的讚嘆聲。
「大宅圖書室裡有幾本舊翻譯。」他用鼻尖蹭著我的臉頰,暗紅色尾巴在身邊擺盪著。「但比你的夢更奇怪的是…我總感覺在這個房間裡會很想和你親熱。」
「真假?!」我倒是沒這種感覺,因為我每天都想這麼做。
「如果繼續窩在這裡我恐怕會隨時都想往你身上騎。」他嘟起嘴。「雖然那兩個保全說我們不能隨意離開房間,但我覺得…」
「你跟我想著一樣的事情嗎?」我輕啄他的嘴唇。
「…溜出去探險?」他終於露出笑容。
「是的,雖然可能會惹上不少麻煩。」
我想起大學時的倫敦之旅*,又看了看掛在床邊的破刀。
(*作者註:因為主角二人組大學時也曾經在他們度假的飯店裡探險然後發現了小妖精格姆林,參見小說第一部番外篇〈密林之子〉)
這間亡者驛站肯定有不少秘密,無論是驛站本身或是我們的過去的秘密,這地方可能藏著這些謎題的解答,得快點動身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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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園,天堂)
洛文警官不信任地盯著正在電腦前瘋狂打字的卡本特,當他對螢幕爆出哀嚎時無奈地搖頭。
「如果人們知道救世主整天都對著電腦鬼吼鬼叫準會對生命絕望。」洛文聽起來有些幸災樂禍。
「你看起來不像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卡本特從辦公椅爬起來。
「如果信仰真能為人做些什麼,我為何還要當警察?」洛文聳肩回應他。
「至少能給那可悲的人世帶來一絲希望,脆弱的人類總是需要希望。」卡本特伸了個懶腰。「你們之中有很多沒有宗教作為解釋就會恣意燒殺擄掠甚至無法動腦思考的可憐人,我只不過在幫助他們別活得像行屍走肉而已,至於他們如何胡搞瞎搞可不屬於我的業務範圍,天堂自從那場『意外』後就禁止我干涉太深。」
「聽起來你根本不愛世人嘛。」還是被上級逼迫不能愛著世人?洛文想起當警察時的各種辛酸血淚,開始為卡本特感到些許同情。
「我從來沒放棄深愛人間的念頭,但超自然世界從來不是為了人類而存在,老實說也沒義務對人間負責,『我們』本來就存在。」卡本特用手指捲著雜亂的暗金色長髮說道。
「是的,你從我來到這裡就跟我解釋過了,天堂和地獄一樣只是剛好能與人類世界接觸才會大費周章在那裡爭權奪利。」
「沒錯,所有宗教都是如此,都是披著信仰外皮試圖瓜分人類靈魂的貪婪政權,這地方很少有居民真正關心過人類。」
「我老婆要是知道準會抓狂。」
「別告訴任何活人,他們會心碎。」卡本特坐回辦公椅繼續打字。
「那你又為何對人類的存亡如此費心?你為何會深愛人世?」
「我愛那個地方,沒理由地愛著。」卡本特露出悲傷的笑容。「人類是能表現愛這種情感的特殊物種,在這個由光影、幽冥和渾沌三地構成的世界向來沒有愛存在,只有少數突變擁有這能力,但早已被套上顛覆的罪名屠戮殆盡,或是像我這尊貴的倒楣鬼被軟禁在伊甸園不得進出。」
人間有愛並非老生常談,唯有人間才有愛存在。人類永遠不知道這件事,他們早在誕生之初就被超自然世界馴服到誤以為愛是來自飄渺不可及的仙境。
那才是人類最強大的力量。
螢幕突然跳出一個血紅色視窗,看來猶大終於有時間回應了,卡本特連忙點開視窗想知道那根矛下落的最新情報。
然而出現在螢幕裡的卻是別西卜的獰笑。
「你?!」卡本特驚訝地看著他。
「嗨,老嬉皮,最近過得如何?」別西卜的手指正在旋轉一支染血的鋼筆。
「猶大跑去哪了?」卡本特皺起眉頭。「不…應該要這麼說,你對他做了什麼?」
「別這麼兇,我可沒對他做什麼喔。」
「你手上拿著他的武器,別西卜。」
「猶大那傢伙和你正在盤算什麼?」別西卜用鋼筆輕敲辦公桌。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只有你們倆能感知屠神之矛的存在,無論它變成什麼樣子,我想你應該已經掌握不少線索,如果加百列知道的話一定會很高興。」
「如果你敢傷害他…」
「那傢伙和他倒楣的秘書現在正在冰牢裡度假。」
「你們該不會拷問他…」
「誰要做那種沒品味的事情?猶大把情報都留在電腦裡就夠我們查了,這倒提醒我要跟老大談談地獄的資安問題。」別西卜放下染血鋼筆。「你們顯然都在背著兩邊想將屠神之矛摧毀,但無論是惡魔或天使都不會放任你們這麼做,親愛的神之子。」他愉快地關掉視窗。
「可惡!!」卡本特發出咒罵。
「這是怎麼回事?」洛文不安地看著他。
「你已經把你兒子的朋友送回人間對吧?」卡本特想起什麼似地看著窗外。
「…是的。」
「但願他們有能耐抵擋超自然世界那些小動作。如果屠神之矛真的現身人間,天堂和地獄絕對會主動出擊爭奪那東西,更別提其他勢力也可能會加入。」
「那你呢?你又要怎麼辦?」洛文知道他這份古怪的祕書工作絕對是在替那群天使監視卡本特,如果發生任何意外的話他也別想好過,但他現在對那根矛是什麼根本毫無概念。
「你來自人間,我想你不會願意看到那裡化為煉獄。」
「當然,那裡終究是我的家。」
「很好。」卡本特從抽屜掏出一條彩色絲巾綁將滿頭亂髮包起來。「你一定沒想過我這種人會逃獄吧?」
「自從我進來這間辦公室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不會犯錯的人。」
「我會說這叫挑戰權威,我在聖經裡不都一直在這麼做嗎?」
「你還真的像那隻惡魔說的一樣是個老嬉皮。」
「嬉皮精神不死。」卡本特咧嘴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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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蠍子酒吧,紐奧良,路易斯安那州)
「看來你交到不少朋友啊,迪亞哥。」桑妮蒂語帶諷刺地看著蘇洛。
「別叫我名字!」蘇洛一邊揉著被繩子綁到快要發黑的手腕一邊碎念。
「我可是你媽。」
「妳之前還說要咒死我!」
「開玩笑的,我是脫衣酒吧老闆不是恐怖片裡的女魔頭好嗎?」桑妮蒂扭著屁股準備離開塞滿特殊部門探員的小房間,順便把暗影一併拖了出去。
「你爸…瞬間變了個人。」路易快笑出來了。
「真不知道他那麼怕老媽。」蘇洛聳了聳肩。「大概是心懷愧疚吧,哈哈。」
「這下總能回總部了吧?」吳亨利拍掉身上的灰塵問道。
「的確該這麼做,那邊需要人手。」林瑪莉從灰塵滿布的沙發上起身。
「但剛才已經和蘇洛母親解釋榭爾溫他們前往亡者驛站的事情,得想辦法從她那邊問出更多情報,畢竟海嘉和伊迪絲也沒去過那地方。」宅詹也從床上爬起來看著大家,他剛才因為被倒吊的關係而無法動彈好一陣子,就連桑妮蒂都露出憐憫之情,先前對付噬羊族受的傷仍讓他很不好受。
「她口風很緊,不過總能想出方法。」蘇洛嘆了口氣回應他。
海嘉在陽台上若有所思地看著那群年輕探員,跟蘇洛要來的菸已經燃燒到盡頭卻沒幾次有放進嘴裡。她正在猶豫是否要把所有事情全盤托出,但萬一連人類都加入爭奪屠神之矛的行列呢?特殊部門只是國家機器的一顆螺絲釘,即使探員們都願意為人類存亡而戰,她也不敢保證所有人都不會被那東西的力量誘惑。
她深愛人類,深愛她融合天使與凡人靈魂的血肉之軀,深愛伊迪絲同樣也融合天使與凡人靈魂的血肉之軀,但從來無法完全信任人類。
她們見證過人性最醜陋的一面,那段最黑暗絕望的過去,屠神之矛的蹤跡若在人間暴露,勢必會讓脆弱卻時常比超自然世界更加貪婪的人類自取滅亡。
「我們是否保留太多沒說出口?」伊迪絲對她耳語。
「他們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她捏緊香菸,閃爍微弱光點的煙灰掉落陽台逐漸消失在夜色中,這讓她想起那場亙古大戰中墜落幽冥之地的戰士,那群在大戰不久後以惡魔之姿浴火重生的戰士。
「但就連榭爾溫和戴爾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帶了什麼到亡者驛站,這樣真的好嗎?」伊迪絲抿起下唇。
「只有兩個存在能感知屠神之矛,妳知道那兩位仁兄。」其他十一位門徒都沒那個大叛徒管用,他們根本就像公家機關裡不事生產的冗員。海嘉在心中翻了無數個白眼。
「我知道,但如果榭爾溫不小心啟動那把劍…不,屠神之矛,那該怎麼辦?」她不敢想像那個畫面,萬一傳說屬實,那就會…
「按照那個傳說…」海嘉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嘴唇。「除非榭爾溫親手用那把劍殺死戴爾,否則屠神之矛永遠也不會啟動。」
伊迪絲只能絕望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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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丘療養院,費城,賓夕法尼亞州)
守門人領著辛西亞走進鋼鐵城寨般的冰冷走廊,最後來到隱身療養院地下的實驗室。
「這裡…是什麼時候蓋好的?」辛西亞不安地看著面前許多無法說出名稱的儀器。
「妳是什麼時候出生的,辛西亞?」守門人愉快地笑著。
「呃…1983年。」
「這地方起碼比妳老了將近半世紀啊,親愛的孩子。」守門人在一面懸掛許多相框的金屬牆面前停下。「當時世界大戰還沒結束,軍武競賽正準備如火如荼地發展,我們的國家當然不落人後。」
「所以這地方是軍事實驗室嗎?」
「並不是,但偶有往來,我們的確有過幾位軍方從納粹德國弄來的科學家,雖然都跟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一樣瘋瘋癲癲就是了。戰爭結束後進入冷戰,話是這麼說但我不認為大戰有真正結束過,就像當下發生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戰爭。妳可能看過007之類的間諜電影,大概就像那樣然後更加血腥晦暗。」守門人轉頭望著黑白照片裡一位位穿著實驗袍的年輕男女。
(*作者註:奇愛博士是史丹利‧庫柏力克的同名電影《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 or: How I Learned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Bomb,1964]中的前納粹科學家角色)
「可以想像…」辛西亞不敢說出她還曾經和凱特跑去街上抗議伊拉克戰爭。
「不過這就來到重點了。」守門人繼續往前走,相框裡的照片逐漸從黑白轉為彩色,相片裡的人們開始身穿有著俗麗螢光圖案的黑色皮衣。「在長達數十年的情報戰,官方曾經相信蘇聯藉由掌握『特殊』人才從事諜報工作,例如透視眼或遙視(remote viewing)之類的超能力,我們也不惶多讓開始投入研究。」他從口袋掏出一本書遞給辛西亞。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看著封面上用迷彩圖樣構成的山羊,那隻山羊四腳朝天看起來像是死了。
「去年在英國出版的書,內容就是在講70年代我國軍方和中情局的超能力研究,也許妳讀了之後就會知道我在說什麼。」
「你的意思是政府曾經研究過超能力?」
「是啊,還取了些動聽名字,不過按照官方版本,這些計畫早在1995年就被中情局終止,因為光聽就覺得荒謬到不行。『超能力?這是在演《X戰警》不成?』那些來查帳的官員總會這麼開玩笑。」
「但你說我有異於常人的聽力…」
「是的,那些太過習慣陽光之處的傢伙向來搞不懂我們在做什麼,那些被終止的計畫只不過是幌子,像是最知名卻毫無成果的星門計畫(Stargate Project)*。」守門人終於離開掛滿相框的金屬牆。「早在星門計畫成形前就已存在這個名稱,藏身一個從中情局轉換到聯邦調查局的小小部門,如今它仍好好地站在妳面前。」
(*作者註:星門計畫其實是數個軍事計畫的統稱,1978年成立於馬里蘭州,研究人類五感之外的能力例如心電感應、遙視、透視與靈魂出竅等,1991年以星門此名稱整合,不過卻於1995年在中情局的調查下被認為不切實際而解散。雖然被批評不切實際,但星門計畫也是美國官方首次以科學方式驗證這些過去通常以宗教和偽科學形式討論的現象。2017年,星門計畫的相關文書已經公開可在網路上閱覽。上面提到的書則是2004年由英國報導作家Jon Ronson [1697-]寫成的The Men Who Stare at Goats,2009年翻拍成同名電影)
「星門…門?守門人?難不成你是…」辛西亞緊捏書本。
「貨真價實的星門計畫主持人,特殊部門背後的功臣,也是計畫實驗中僥倖存活的第一隻白老鼠。」守門人攤開雙手,辛西亞再度聽見詭異的機械運作聲,但這次卻像故障般充滿雜音。「妳聽見的聲音就是用我體內運作的儀器進行錄音後的產物。」
半小時後,辛西亞雙眼無神地回到凱特的病床旁看著她的睡顏發楞,腦中正被稍早如洪水般灌入的全新資訊劇烈翻攪。
她感覺自己已經知道太多,已經無法活著逃出療養院。
我能救妳,但也許救不了自己。她差點脫口而出。
~第六章中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