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抵達目的地時，人潮已經占據了山腰間唯一的平地，四周談笑聲此起彼落，學生們嬉鬧地彷若置身事外，又鼓譟地好似自己才是今日的主角。三人奮力穿越人群，好不容易在最前排騰出了點空間。
落日餘暉為蒼穹妝上一抹艷紅，散蔓在逐漸淡出的蔚藍中，颯颯金風不知何時染上了侵人肌骨的冷冽，陣陣襲來，更添一絲詭祕的氣息，有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場上的兩人靜默無語，但在四團混沌與縹緲中，湧現的是迥然不同的情緒，郭芨眼角微揚，比對手高一個頭的優勢使他的下頷恰到好處地睥睨著周遭的一切，薄透如紙的上唇勾勒出一道輕蔑的弧線，他的視線在郭定舜和旁觀的眾人之間游移著，時不時發出一陣的幾未可聞的嘲弄。
衍離的目光卻停留在另一張精緻俊俏的面容上，那顯眼的金髮迎風亂舞，恣意地散發一身縱橫的飄逸，瘦削的雙頰卻像是幾天沒吃飯似的，在寒風中搖搖欲墜，沒來由地讓人心疼，他的臉上不寫一字悲喜，深邃的瞳仁卻不經意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苦痛，衍離心頭一震，這樣的表情，她是見過的，就在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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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母親閒來無事，在家中烘焙糕點，等著孩子們放學，衍離一踏進玄關，就聞到那股饞涎欲滴的栗子香，太棒了！今天的點心又是她最愛的栗子蛋糕了。
「鏡兒，把這個拿去房間給方兒吧，叫他趁早吃，別放到軟掉，還有－－」母親殷切地叮嚀著：「告訴他無論明天要考多少科，都至少要出來和家人一同吃頓晚飯。」
「好的，我馬上去。」
三年級的荀方此刻正處於水深火熱的修羅煉獄中，他向衍離道了聲謝，隨即又埋首於書堆中，本來盼望有個人陪她聊天解悶的衍離只好回到餐廳來，一面品嘗著美味，一面盯著在廚房中忙進忙出的母親猛瞧。
也許是接收到她哀怨的眼神，母親笑吟吟地回望，直到她嚥下最後一枚栗子，在口中反覆咀嚼。「鏡兒妳悶得發慌吧？不如我交給妳個任務。」母親指著桌上那塊用保鮮膜謹慎封妥的蛋糕，「把這塊送去給定舜吧！他如果有回來，現在應該在頂樓藏書閣。」
雖然對母親的推測半信半疑，衍離還是順從地端著盤子上樓去了，嗯，偶爾去晃晃也好，畢竟她上一次出現在那裡已經是半年前的事。藏書閣的整建是大伯父一生最引以為傲的功績，他愛書成癡，連帶養成了收集絕版品的癖好，這座小型圖書館中汗牛充棟，種類一應俱全，其中尤以儒家經典及史冊古籍為多，即便伯父過世，堂哥依舊謹遵其遺訓，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不僅經常打掃與整理，每隔幾年更是不計成本請人來翻修，可惜的是，由於公務繁忙，堂哥難有閒情逸致寄身於此，而兩個姓荀的小鬼頭又跟此處大部分藏書的風格不對頭，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唉，有時候想想，自己還真是暴殄天物啊！
她推開門，發出咿呀的響聲，一陣濃重的霉味撲鼻而來，她趕忙用衣袖掩住口鼻，偌大的樟木桌上堆滿了斑駁泛黃的書籍，旁邊一盞微弱的檯燈閃爍，那嬌小的身軀就這樣淹沒在茫茫書海中，沒仔細瞧根本不會發覺這裡有人。
「那個，定舜，」她吶吶開口：「這是我母親做的栗子蛋糕，請你吃。」
那人抬頭，衍離發現他的臉色極度蒼白憔悴，宛若久未進食，然而盈盈秋水中卻隱含著波濤洶湧，海面上看似風平浪靜，底部蘊積的能量卻足以引發海嘯。
「那麼，我放著嘍，趁冰冰的趕快吃噢！」衍離沒想那麼多，走上前去，將盤子放在桌上。
「拿走。」
衍離愕然，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聽錯。
「把它拿走。」森冷的語調再度傳來。
「呃…你不吃嗎？」衍離怯生生地問。
「我寧可餓死也不吃你們荀家的東西！你們都看不起我對吧？你們都認為我很可憐所以才施捨我對吧？因為我沒有尊貴的血統，豐厚的家產，因為我父母雙亡，無依無靠，所以虛偽地讓我住在這裡好讓你們博得愛民如子的美譽吧？好讓同學有藉口在我身上羅織各種罪名，然後盡情地謾罵我吧？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算如何利用我！」定舜的雙眸若寒冰徹骨，兩粒黑子化作萬把金針，狠狠地扎向她內心深處。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們從來就沒有這麼想過。」衍離搖著手慌忙解釋，卻只是徒勞無功。
「拿走，我不想看見你。」郭定舜抓起盤子，不由分說地塞在她手裡，目瞪口呆的衍離手掌未曾想過要施力，塑膠盤就這樣應聲滑落，在赭紅色羊毛地毯上不斷搖晃。
剎那間，時光彷彿凍結。
她怔怔地望著這個比她年長三歲的男孩，望著他因激憤而盈滿淚水的眼眶，不知為何，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練習占卜術時做的一場渺遠的夢，夢中站在她面前的也是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一身塵土難掩其絕色風姿，他面無表情，一字不吐，然而凝在眉宇間那股淡淡的哀愁，卻令她難以忘懷。也許是因為那孩子沒有向她行禮，身旁的人便無所顧忌地對他指指點點，還夾雜陣陣無禮的訕笑，然而，接下來那孩子的舉動更讓她著實嚇了一跳！他以跑百米的速度衝進她的懷裡，把臉埋在她胸前，使勁地嗅聞她身上的香氣，她脹紅著臉想把他推開，那孩子卻緊緊扯住她的衣袖，說什麼也不肯鬆手，她正想發火，耳邊卻幽幽傳來一句撒嬌似的輕語：「在下明白，此生對在下最好的人，就是二少爺您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夠如您一般，占據在下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位置。」聽著這句既強勢又不容辯解的告白，低頭看見兩隻瘦到皮包骨又傷痕累累的手臂，她心中一軟，不由得伸出手來將他摟得更緊些。
睜開眼，眼前是朦朧一片，再花三秒對焦，衍離發覺自己依然置身於那座充滿各種繡蝕味的藏書閣，她先是看到站在桌前的郭定舜，這才想起孤伶伶躺在地上不知多久的栗子蛋糕，她俯身欲拾，盤子的那頭卻被另一隻手握住，她抬頭，對上那人的眼神，雖然依舊複雜費解，感覺上卻比剛才柔和了許多，她識相地放開手，好讓定舜將盤子整個端起來，此時，耳裡卻忽然爆出一陣不合時宜的笑聲－－
「哇哈哈哈，笑死我啦！哪有人話講到一半就進入神遊狀態啊？而且閉眼還能站著三分鐘，哇靠這也太奇葩了吧！有這種特異功能，我一定要在學校幫你大肆宣傳，哇哈哈哈！」
衍離瞪著笑聲的主人，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好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不客氣地回贈他一個陰沉的笑容。
「剛才真的抱歉啦，我不是故意要針對你的，其實…我知道，你們都是對郭某極好的，這份恩情，在下自當湧泉以報。」定舜一番話說得有些拗口，連忙轉移話題：「這蛋糕還能吃吧？那我就不客氣囉！謝謝你。」
然而，回覆他的，竟是一室寂然。
「喂，你沒事吧？」定舜心中一驚，額上滲出涔涔冷汗，自己該不會真的將這好脾氣的同學給惹毛了吧？他試探性地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誰知她依然無動於衷，嗯，看來目前只剩一個可能，就是這傢伙的靈魂又不知去哪兒遊蕩了。
「我才沒有睡著勒！」衍離好氣又好笑地回嘴：「只是在回憶一年前剛搬來這裡時發生的事情罷了。」
「咦？這裡不是你家嗎？」
「不是啊，你不知道嗎？這是我堂哥家，我家原本住在湮水啦！去年春天我父親過世，臨終前囑咐我和我媽盡快搬過來。」
定舜點點頭，對這位無緣相見的長者莫名感到有些欽佩，能夠想他人所未想，在還未到危急存亡之秋便具備如此憂患意識，不愧與他英雄所見略同。據說年前董公爵手下的李四將軍便已大軍開拔，浩浩蕩蕩朝地處平原的湮水縣而來……等等，「湮水」！那不就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嗎？這麼說，原來衍離與他是同鄉？
「一開始我也很不習慣啊！尤其是在稱呼上，叫我『二老爺』真的很～奇～怪～啦～因為堂哥實在比我年長太多歲，連通瞿都大我兩屆呢！不是我想太多，以前總覺得管家和那些打掃的阿姨這麼叫我的時候，背後總隱藏了一些別的意思。」衍離搔搔頭，繼續說道：「也許這麼說有點冒失，但是你的心情，我是多少能夠體會的。」
那滿是關懷與歉疚的麗容，不知怎地便輕易打破了他高築的心牆，所有的猜疑、防備，伴隨著崩落的片片磚瓦，都捲入滾滾翻騰的激流中，奔向浩瀚無垠的汪洋。他知道的，他當然是知道的，自己在學校與街坊鄰居中遭受的待遇，有大半是自己的不治行檢所造成，然而，自己卻把怒氣全發洩在一個沒有任何過錯的女孩身上，狠狠地傷了她，還恬不知恥地讓對方反過頭來安慰自己，郭滂，你還算是個人嗎？
「對不起，對…不起……請原諒我……」溫熱的淚水爬滿了他的雙頰，他低著頭，哽咽地重複著這一句，現在的他，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在意，只為求得這個真心待他之人的諒解。
「所以現在又是在演哪齣啊？」衍離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莫名其妙，不過為了釋出善意，她還是使盡全力在郭定舜的背部甩上一巴掌，痛得他一聲悶哼，沒想到這個身材與他在伯仲之間的同學用上魔法，力量居然大得出奇。
「欸欸，這可是友善的表現啊！剛剛那一掌就算扯平啦，我們之間誰也不虧欠誰。」衍離微微一笑，滿心期待地湊上前去，「還有這塊蛋糕啊～你不吃就快點讓給我吧，看它溫掉了我好心痛啊！」
定舜抬起頭來，那張掛滿淚痕的俏臉又引來衍離一陣大笑：「哈哈哈，我開玩笑的，你放心吃吧！既然是我媽特地留給你的，我怎麼好意思跟你搶呢？」
「不然，我們一人一半，好嗎？伯母會如此用心製作的，想必是你鍾愛的甜點吧？」他俐落地拿起叉子，將蛋糕精準的切成兩半，將盤子遞了過去，「我不餓，你先吃吧！」
給他猜中了箇中緣由，衍離臉上一紅，但還是乖乖地接過，然後在下個瞬間將半塊蛋糕一股腦地全塞進了嘴裡，嘴邊沾上了一大滴奶油。
「喂喂，荀衍離，別吃那麼急啊，小心噎著了！」定舜無奈的勸道：「等等，荀…你－－」他忽然瞪大眼睛，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握著她的輕顫雙手難掩激動。
「莫非…你就是荀晦明侯爵的公子？」
◎夕野小語:這一章真是搞死我了(╯‵□′)╯︵┴─┴為了字斟句酌和鋪設伏筆，作者的腦細胞陣亡了大半〒_〒(原諒作者94不會寫言情╮(╯_╰)╭)本來打算把衍離的回憶錄一次解決，但礙於篇幅以及最後還有個需要查找過文獻資料才能動筆的梗，就留待下次一併奉上啦~夕野預計當文章累積到一定的數量後，會為每個章節加上標題，以及撰寫一篇令人噴飯的創作緣起(́◉◞౪◟◉‵)然後真心覺得衍離夢中的那個小男孩如果活在現代，性騷擾官司應該吃不完吧XD最後，感謝點進來閱讀的每個人，你們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動力ヾ(*´∀ ˋ*)ﾉ
創作內容
【長篇】王佐之占卜師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