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時期與母親到街上賣花時,曾聽聞說書人講過這麼一個故事,雖然流逝的時間讓他遺忘了部分的細節,但對於故事的主體還存有印象。
那是圍繞著兩神之間,屬於過往神明戰爭中的一段傳說……
※
世界上有兩座截然不同的城市,一邊是人類胼手胝足建立起的俗世之城,另一邊則是在悠久的歷史中早已存在、屬於眾多神明居住的諸神之城。
人們稱之為人間與天界。
以無邊無際的天空作為鏡像分隔了上下兩座城市,諸神能藉由天空為紐帶,在鏡影反射下窺探人間的一切動靜。然而位處下方的人間卻因為天空的遮掩作用,從來不知道諸神之城的存在。
諸神時常為了是否該在兩座城市間建立往來的橋樑吵得不可開交,神族是高傲且不可一世的種族,為了站穩自己的立場,沒有人願意退讓,各執己見。
多次的眾神會議與反覆討論,逐漸讓諸神分裂為神王與神后兩大派系,神王主張應建立起來往的通道,除了能直接掌控人界的狀況,也能避免有朝一日人類自取滅亡;神后提議維持現狀,認為下等人類不應高攀神族,與人類來往有損眾神的格調。
雙方不願妥協的情況下,從議論演變為爭執,從爭執蔓延為內鬥,兩大派系勢不兩立。最後為了得出通道建立的結論,動用了最後手段——神王與神后展開了一場激鬥,一連打了七日七夜才分出勝負。
獲得勝利的神王將神后拘禁在神殿的深處,將神后擁有的神力轉化為建立通道的力量,從此之後,兩座本應互不相通的城市建立起了來往的橋樑。
肅清神后派系的勢力後,獲得全面勝利的神王重新坐回了王位之上。
※
小時候的他聽完這個故事後,問了母親一個問題,「神后不是神王的妻子嗎,為什麼神王仍要打敗她,還將她關起來呢?」
母親只是笑著摸摸他的頭,說他居然能察覺到這樣的盲點,但是因為他的年紀太小可能無法明白其中的複雜,說等他長大之後再告訴他「為什麼」。
而他也確實將母親的話放進心裡,不再追問對於這個故事的疑問——直到成年的那一日到來。
「米諾斯,過來我的身邊。」母親一直以來擁有年輕美麗的外貌,即便多年過去他的母親年輕依舊,顛沛流離的過往卻在她的臉蛋上刻下名為滄桑的痕跡。以纖細的身軀挺起一切扶養的責任,一步一步將他養大成人,「母親要和你說一個故事,一個……你當初問了『為什麼』的故事。」
溫暖的雙手輕輕摩娑他的臉頰,眼底映滿了慈愛的光輝,「還記得小時候賣花碰上的那個說書人嗎?」
朦朧的記憶中還存有那名說書人的身影,母親的話語勾起沉澱已久的回憶,面對問題他點了頭回答,「記得。」
「關於那個故事,其實經過添加與修飾後的版本……故事的原貌並不是那樣。」母親將手心貼於他的胸口,從指尖散發出溫暖而樸實的光芒,一股熱流從中灌入體內,彷彿有什麼東西因這樣的舉動而逐漸甦醒,「我的孩子呀。」
「尊貴、強大且不可一世,神王是君臨整個天界的存在,而你是——那個人的親生兒子。」
輕柔的撫著他的眼角,母親滿懷溫柔的眼眸映著他的眼睛,似乎透過他思念著某個人的身影,「我親愛的兒子,聽我娓娓道來……」
※
在鏡子前整頓衣著,母親說他擁有一雙和父親極為相似的眼眸,澄澈的天藍——好似雙眼裡住進了一整片天空。
「我雖貴為神族,但只是身分低微的無名小神,從小的工作是在神殿服侍王族的生活起居,而我侍奉的對象是統治天界的神王,雖然那時的他與我都只是孩子。」
身上雖流有神祇的血統,但從來沒動用過力量的他選擇了配劍,以應付所有預想之中可能發生的情況。
「我有一名深交已久的友人,她名為弗麗嘉,和身分卑微的我不同是擁有顯赫家世的千金,但弗麗嘉並不介意我的身分,我們無話不談,總是分享著彼此的秘密。」
母親說天界與人間時間流動的速率並不相同,神明的戰爭是發生在短短幾天內的事情,對人界卻已過了十幾年的光陰。
「待在神王的身邊多年,我一直都戀慕著那個人的身影,或許是所謂的日久生情吧,有一日無意流漏了自己的心意,沒想到那個人居然說出……他也愛我這樣的話來。」
按照母親給的粗略地圖,他踏上尋找連皆兩界通道的路程。
「然而和神王陷入愛河的我並不知情,原來那個人一直是弗麗嘉所仰慕的對象。」
向周遭的居民四處打聽,許多人表示知曉通道的存在,缺鮮少有人嘗試進入通道之中。
「因為這樣的緣故,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透過家族勢力及政治聯姻的手段,弗麗嘉名正言順地成為了那個人的妻子。」
渺小的人類怎麼有勇氣冒犯高貴的神明呢?那些人們如此說道。
「事情並沒有因此而結束,為了去除最大的障礙——也就是我,弗麗嘉用盡一切手段設計我,透過關係打壓、製造諸神輿論,種種困境令我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但是……我始終相信一切將會雨過天青。」
但為了解開所有對於身世的疑惑,也只能賭上最後一絲希望,不去嘗試他便永遠無法得知真相……為何父親愛著母親,卻多年不聞不問。
「或許弗麗嘉的計畫得逞了,也可以說沒有得逞,我確實被她所害,然而我卻沒有因此而喪命,出乎意料地懷有身孕的我就這麼落入了人間。」
於是他來到了傳說中連結著兩座城市的通道之前。
「之後的故事你也知道了,一對孤苦無依的母子努力掙錢以求生存……老實說,真的很想將你以人類的身分養大成人,這對你而言才是幸福。」
如同雛鳥初試啼聲,他展開了埋藏於體內多年的潔白羽翼。
「只是……命運是如此捉弄人,如今天界與人間的通道成功開啟,也該是讓你知道真相的時候了。」
迎著逆風,向名為故鄉的彼方展翅飛翔。
※
母親替他解開隱藏力量的咒術後,現在的他走在天界也不會有人起疑,身上的衣物就算與多數人不同,頂多被當作跟不上潮流的小鬼罷了。
偽裝成遠從外地而來的觀光客,詢問幾個路人後得到了神殿的確切位子,所幸神殿除了舉辦諸神會議外的時間也對外開放,只參觀外殿的也大有人在。
跟隨參觀的群眾魚貫進入了外殿,趁著人群討論著壁畫上記錄的史實的空檔,他隱去自己的氣息轉入了一旁的角落,沿著牆壁一路走到相通的內殿外圍。
正當他苦惱於該如何潛入內殿時,不巧被巡邏的守衛一眼撞見。
「什麼人!膽敢入侵內殿!」
見情況不對他拔腿就逃,本以為會正面迎戰,但守衛身上根本沒有攜帶武器,這令他的反應在瞬間產生了遲疑。
簡單的束縛咒朝他襲來,從未料想過的場面讓他慌了手腳,在空中展開的束縛咒限制了行動,接著被守衛按倒於地不得動彈。
「說!是誰指使你入侵內殿的!」將他的手臂反折於身後,守衛逼問著。
「我……我是來找我的父親!他是神王!」
「胡說八道!神王與神后並無子嗣,你以為用這種粗糙的謊言能騙過我嗎!」
「我說的是真的——!」
此時一名男子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盯著自己的淡漠視線是源自於一雙天藍色的眸子……與他完全相同的色澤。
「停手吧,把他帶到我那裡去。」
男人轉身之前,嘴角隱隱約約地揚起了一絲弧度。
※
「特絲比過得好嗎?」一襲華貴的袍子垂落於地面,枕於扶手之上,以手背拖著下巴,男人語氣淡漠地問著。
坐在王座上的那個人擁有一雙凜然的雙眼,眉宇之間流露出屬於王者特有的氣息,毫無疑問是君臨整個天界的神王。
「你知道這幾年我們過得有多辛苦嗎……母親沒有依靠,那時我的年紀還小,她只能以微薄的力量四處掙錢,不然母子倆都活不下去……」想到母親辛勞的身影,一股辛酸油然而生,他瞪著眼前的男人,質問,「你知道母親落入人間對吧?為什麼不聞不問?」
「我提出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擺出彷彿事不關己的態度,忽視他臉上憤怒的神情,男人冷漠依舊。
「回答我!」無法壓抑不滿的情緒,他大吼。
「我的問題是特絲比過得好不好——」尾音落下,男人冰冷的視線掃過他的臉龐,冷得幾乎快要將他凍結。反射性地,身軀不斷地顫抖。
「母親……現在過得很好……」
男人似乎沒有很滿意他的回答,但也不打算繼續追問,「你想問『為什麼』嗎?」
「由我來告訴你吧……那些你所不知道的真相。」瞇起眼眸,男人露出了意味深遠的笑容。手指一勾,迸裂而出的金銀紋路在他的眼前建構成兩座城市的模樣,「俗世之城與諸神之城,人們喚作人間與天界,本是無法來往的城市,因為戰爭的緣故意外建立起了互通的橋樑。」
手腕一轉,位於上方的金色城市與下方的銀色城市拉出一條透明的通道,「只是就算擁有神后源源不絕的力量維持通道,兩座城市依然無法往來,必須擁有自願下凡的神明,以及擁有力量能夠從人間返回天界的神明。」
「兩個條件看似容易,卻難以實現,原因沒有別的……因為神族是驕傲的種族哪。」
「所以你利用了母親的感情……?你口口聲聲說愛她,為什麼還要利用她?」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皮笑肉不笑的男人,簡直無法相信這人會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搖了搖手,男人笑著澄清,「不,那不叫做利用,是一石二鳥哪。」
「一方面能解決兩界來往通到的問題,一方面還能藉此除掉原有的天后,不過是見機行事罷了,稱為利用……未免有點不近人情?」紆尊降貴的走下王座,那個男人——他的父親,伸手抬起了下巴,「我的兒子,難不成你有什麼好方法能順利開啟通道,又能讓特絲比名正言順地成為我的天后?」
「你……!」
「弗麗嘉被妒忌那種東西支配了心緒,恐怕無法作為一國之母的表率,再來,我與她始終只是名義上的夫妻……如此薄弱又不無法令人信服的關係。」
「開闢通道、設計讓天后失格,讓特絲比墜入凡間,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一切不過只是按照計畫走罷了。」將伸出的手收回,男人一甩身後的長袍準備走回王位,「我的孩子呀,你要知道,所謂的是非對錯是人類才擁有的觀念。」
轉過頭,出如一轍的兩雙眼睛視線交會,一邊帶著惶恐與茫然,一邊不帶半點情緒,不起任何波瀾、平靜地令人恐懼。
「神明所行之事——皆為善。」【註1】
什麼東西都沒寫在那雙眼眸之中。
透明澄澈、卻也虛無……
【註1】引用自流浪神差的台詞與觀點。只有人類具有是非對錯的觀念,會區分善與邪,然而神明並沒有,不管什麼作為皆視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