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於少女眼皮上的一對長睫毛輕顫著,眼皮沉如鉛塊,還沒能睜眼,腦子一片昏沉與混亂,她的喉間已探出了宛如掙扎般的咿啞囈語、字不成句、句不成聲。
當她如同求救般的細碎聲響迴盪在房內時,正坐在一旁竹椅上垂首閱讀的女人抽離書中世界而抬起頭,她將書本擱在一旁的矮桌上並站起身,斟了杯飲用水後便坐在少女床邊,以棉花沾上飲用水,溫柔地在少女蒼白而乾裂的唇上輕點濕潤。
女人沒有開口呼喚的打算,僅是一再重覆相同的動作,好片刻,少女的眼眸總算開出一道細縫,她感覺得到白日光源,眼前卻仍視線模糊難以聚焦。
──好睏、好想再閉上雙眼就這麼睡去……
這是少女清醒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但是另一方面,少女的理智卻也再三提點、告知她,還有什麼重要的事必須確認,不容許她就這麼逃避。
於是,她努力撐開眼皮,片刻,視線終於聚焦得以視物,她才察覺眼角餘光有不明物體入了她的視線範圍,不久,在她仰躺看見的木製天花板被一張清秀甜美的臉蛋所佔據,那張美麗的臉龐立刻向少女投以欣慰且安心的笑顏,見狀,少女也不由自主地瞇起笑眼。
女人攙著少女坐起身、背部靠臥著枕,她手執玻璃水杯將杯緣貼近少女的唇,緩慢地餵她喝水潤喉。
喉嚨得到水濕潤而舒服許多的少女壓著嗓出聲開了嗓後,她才以略顯沙啞的嗓音開口向女人致謝:「謝、謝謝妳,是妳救了我……等等,還有另一個人呢?」
腦袋逐漸清醒的少女綾音像是自然而然地提及這番話時,她才想起她應該是和白銀在一起才是。
在情急之下,她以自己體內所剩不多的魔力強制變為男兒身再發動高難度的瞬間移動魔法……說實話,當下她半點把握也沒有,也想過要是移動失敗,她與白銀兩人恐怕將永遠流連於亞空間之中,不過她認為那時候不能坐視白銀奪取英雄王性命,所以選擇有勇無謀地豪賭一把。
──幸好上天眷顧,讓她賭贏了這一局。
但是沒見著白銀人影,綾音終究是不放心,在女人尚未作出回應的短暫時間內,各種各樣不祥的壞念頭縈繞綾音心上,她的心情也因此越發沉重。
──難道……魔法失敗了,唯獨她一個人活下來了?還是說……
見女人始終閉口不語,綾音一心急便想下床去尋,激動之下拉扯了胸前那道險些貫穿她心臟的劍傷,因而疼得緊咬牙關、摀著胸口。
擁有一頭如雪般的白色及肩長髮的女人為難地半覆灰眸,思忖片刻,她張開自己的嘴、指了指自己的口腔內部,綾音循著她手指的方向一瞧,立時訝異地瞠圓黑眸、雙唇發顫了好些時候無法言語。
直到女人給了她一抹微笑、拉起了綾音的手輕輕搖頭,綾音這才蹙起眉、歉然地低下頭:「對不起……對不起,原來妳、妳無法說話……」
她撫著綾音的臉頰,給予一抹淺笑,低著頭的綾音思忖片刻,這才抬首直視著她問:「這麼說來……妳是魔法師?」
怔了怔,她最後還是點頭肯定了綾音的猜測,綾音心頭一緊,抬起頭環視了這幢木屋──雖然簡陋,但是日常用品一應俱全,窗外景色皆是一片嫩綠、似是緊鄰湖畔,應是個偏僻所在。
想來女人離群索居,應是為躲避教團追緝。
十多年前,奧尼塔列斯大陸受魔界之王撒旦領軍大舉入侵戕害人類,大陸上五個國家與魔王軍抗戰數年仍居下風,最後五個國家為擊退魔王軍而作出協議──未來,五國將會融合為一,且由率先斬下撒旦首級的勇者君臨天下而為英雄王。
自此一役後,麥迪爾登基為英雄王,但是大權卻旁落這五個國家在戰亂時共同新興起的宗教教團手中。
當人處於水深火熱、卻又無實際解決方法時,人心脆弱之下最易尋宗教的力量為依歸,所以即便是新興宗教,他們也在短短幾年內壯大勢力,搖身一變成了奧尼塔列斯大陸的最大宗教,且因實權在手,更是一舉成為國教。
由於惡魔因天生體質而擅使魔法,此一役後,教團便以此為由,在大陸上傳遍『魔法師乃惡魔使徒』之謠言,初次使用魔法的人類魔法師必須與自然界簽定契約,契約圖騰會自然烙印在身體某個部位,因為教團徹底打擊、追殺魔法師之故,所以這十多年來許多圖騰印記位在難以遮掩位置者,不是取刀自劃糊圖騰、便是已遭不測。
除了一般民眾對魔法師帶恐懼之意且極不友善外,教團更是培養一群『驅魔師』剷除惡魔及追緝魔法師。
初階魔法師必須透過『詠唱』程序才能施展魔法,所以驅魔師逮捕魔法師的第一階段程序便是割去魔法師的舌頭,再帶回教團囚禁施以嚴刑。
因為這一策略,就連同被譽為『勇者』的魔法師雪兒都難以倖免。
十多年來,人類魔法師就如同遭獵殺的女巫般,只能過著見不得光的日子。
這個女人還能出現於此,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想必是逃出教團的倖存者,否則綾音也曾聽聞被抓回教團的魔法師大多遭一陣嚴刑拷打後,便被處以極刑。
其中更不乏慘無人道的傳言──據說被逮的魔法師在教團內被當作驅魔師的洩憤工具,每名驅魔師能發配到二至三名不等的魔法師,他們的生死存亡,全聽憑驅魔師裁定。
且其中潛藏最可笑的秘密即是──驅魔師追捕魔法師所謂的『驅魔天賦』,說穿了也是魔法,教團會在這些驅魔師的圖騰上以刺青等方式加工,將圖騰畫成其他圖樣,再對外說明這群人是神之使徒,藉此匡騙無知民眾。
「很快……」
即便心存悲憫,但是綾音清楚自己是無力的,這時候的言語安慰或義憤填膺都顯得多餘、無謂甚至虛偽,所以綾音只是正了神色向她說:「很快就能還給你們公道了。」
──因為,胡安大人與賽迪利斯大人曾說過,計劃成功後,首先便要為魔法師們洗刷汙名。
思及此,綾音也回想起自己與英雄王麥迪爾纏鬥……不,精確的說,是自己單方面被壓制。
她完成任務了嗎?是否幫上忙了呢?
又是否……拖累白銀了呢?
千頭萬緒湧上心頭,綾音僅以一聲輕嘆收起這般無解思緒,她思忖片刻,望向女人說:「嗯……我看妳年紀比我大,不如我喊妳一聲姐姐,如何?」
女人欣然頷首,不待綾音再開口,她便主動起身攙扶綾音,小心翼翼、深怕扯疼她傷口,兩人如踩金蓮步般一步步走出這小房,她領著綾音至隔壁房,推開木門的細微聲響、讓她們映入眼簾的那只白色大狼雙耳敏銳地拍顫著,但或許過於疲憊之故,牠沒有抬頭、連眼都沒睜開。
「白銀、白銀……!」
見到白銀以原來樣貌安然地躺臥在地,綾音總算安下心來,她著急地加快步伐,在女人的攙扶之下直接坐在地板上,更是激動地伏臥在白銀身上、雙臂將這身晶亮柔順的白毛與身軀擁在懷中,綾音眼角微泛淚光,右頰甚至蹭了蹭白銀的身軀。
雖然身子沉得很,但是都被騷擾至此,白銀不可能毫無所察,他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在見到綾音的笑容後,他感到一陣安心而又閉上眼。
──太好了,綾音沒事,還這麼開心地笑著……
在他的意識又要抽離之際,原來已逐漸停擺的腦袋又猛然轉動上工。
──等等,綾音是為什麼而開心……?
思及此,白銀猛然瞠眼,透過綾音的動作,彷彿身體所有感知才跟著一併甦醒般,因為受到過大衝擊而導致腦袋一片空白。
綾音一個清白人家的女孩,竟與他一個男人同榻而臥,甚至緊貼著他的身軀,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蹭著他身體的臉看上去是打從心底感到滿足愉快,那隻不安分的手似是愛不釋手般正對他上下其手……
──這是何等……不知廉恥!
「綾……綾音!」
不僅是體虛未癒之故,也因為過分慌張而導致白銀的這聲叫喊岔了音,維持原樣的白銀不僅上半身被綾音的手臂由背後環抱,此刻他才發覺,綾音連腿都跨了上來,慌得他不由得想夾緊雙腿,又礙於現在這副姿態無法順利完成這再簡單不過的動作。
聽見這聲叫喚,綾音的笑容更加燦爛,她撐起小腦袋望向白銀的臉龐:「白銀,你醒了嗎?太好了……!」
雖然按理說他也該回以一句關心問候才是,但是此時的白銀絲毫沒有這樣的心情,他瞪圓銀眸、看著綾音的表情似乎不覺有任何不妥,所以他委婉地低語:「那個……綾音,我想、我想這樣不太好……」
撐著腦袋對於虛弱的綾音而言太過累人,所以她乾脆又擱下腦袋,小臉埋在白銀背部又蹭了蹭,含糊敷衍地回應:「什麼?」
「就、就是……我、我們男女授受不親,這個樣子實在、實在……對綾音妳的名聲……」
聞言,綾音又一次抬起腦袋,一對誠摯純真的黑眸直勾勾地望入白銀雙眸,她攲著腦袋說:「可、可是任誰看來都只是我與一隻大狗罷了……其實呢,我最喜歡狗了,只是先前在賽迪利斯大人面前一直忍著不要對你出手……而且白銀的毛摸起來柔軟又舒服……所以真的、不可以嗎?」
被綾音近距離地以水汪汪又無辜的大眼盯著瞧,白銀羞窘地別過視線,最後甚至放棄掙扎而安然躺下……
──用這種表情看著他,要他怎麼拒絕?!
「……我、我是狼,不是狗。」
最後,只能無力地抗議這個必須堅持的地方,雖然這一點在此時根本無所謂。
宛如得到默許般,綾音蹭得更加起勁、又抱得更緊一些:「謝謝你,白銀!哈啊──」
雖然維持狼的原樣,但是白銀感覺自己的雙頰燒紅,也慶幸自己是這個姿態,否則他人類姿態的模樣肯定雙頰紅得嚇人……
女人就站在一邊旁觀全程,她蹲下身、托著腮幫子端望著白銀的表情,這似乎是第一次看見原來動物的表情能這麼豐富,白銀在與她四目相交後,這才察覺除了他與綾音以外還有第三者在場,羞得以前腳肉球遮擋著自己的臉。
女人原來是擔心兩人的傷勢不輕,如此會扯動傷口導致傷勢惡化,但是見他們都打從心底感到愉快倒也安心了,白銀偷覷了女人的神情,總是掛著和煦的微笑,他這才漸漸冷靜,任憑綾音撫摸他一身柔順的白毛、把玩他的前腳肉球也不為所動。
──……記憶只到為救綾音而不惜輸以大量足以失去個人神志的靈力,記得當時已有股嗜血衝動升騰,如無意外,應該開啟了師父東朔千叮萬囑不可輕易使用的狂狼,雖說是為了救人要緊的不可抗力因素,但若師父知曉肯定不會輕饒吧。
這之後的事,白銀完全不記得了,只依稀記得那刻在心口的憤怒,何以而怒,他也記不清了,不過……
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嗅到了一股無比熟悉的氣味。
話雖如此,在已失去神智的狀況下若還殘留這樣的印象,也可能只是錯覺。
那正是他必須時刻謹記的味道──關於未婚妻唯一的線索,族裡特有的寄仙花香。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