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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念男友──第四章(上)

Lee提姆 | 2015-03-01 15:37:57 | 巴幣 4 | 人氣 118


第四章
 
  從那之後,永和沒有和紅庚見過面,彷彿兩人的線,就此斷了。
 

  五天後。

  永和與專任主治醫生在走廊談話,妹妹出現手指麻痺的警訊,少年馬上向醫生要求替妹妹做腦部、全身精密檢查。

  現在,檢查報告結果出爐。

  永和詳閱報告內容,針對不解處提問,宛如自己是正準備期末報告的研究生,將醫師當成指導教授,急找出遺漏的細節,想盡快詳悉妹妹的病情。他沒有注意到,那執著的追問,其實是在填補不安的空缺:

  「神經訊號傳遞、動作電位(actionpotential)指的是在神經軸突細胞膜上傳導的東西嗎?所以,神經軸突細胞膜的蘭氏節出問題,動作電位就會……」

  白袍醫生有耐心與永和交談,他說:妹妹腦部有出血,但已自然止血,不過血塊壓迫腦神經,且可能還會惡化。

  結束後,少年臉色凝重,如含一口酸澀澀難以下嚥的苦茶。

 
  但,要忍住。

 

  為了妹妹他整肅心情,敲敲303號病房的門。

  聽到風柔熟悉的應聲。

  開門進入──

 
  ◇

 
  時間是晚上八點,一般病房傍晚有過清潔整理,仍未散去的消毒水味在空氣彌漫。

  永和坐在床邊,輕靠椅背補縫妹妹的玩偶熊。再穿過幾針,繡上的細線將成為熊臉上的完美微笑。

  今晚要照顧風柔外,還得代駱糖小姐看雇臥床的父親──旁側病床的檯燈散發橘黃暖光,在虛白牆面,射映老人的輪廓──崎嶇橫陳的連綿山巒,似如他已邁過的人生歲月。

  風柔坐在床邊,凝視哥哥縫紉的巧手,漆瞳如電影院的暗黑屏幕,放映一場玩偶熊重拾笑容的戲劇。繡入布料的一針一線,彷彿夾雜她的期待與喜悅。

  一次拉線,一個段落。不消多時,玩偶熊迎來句點,重生了。

  它回到女孩溫柔的懷抱。

  「謝謝哥哥。」

  風柔帶著滿滿幸福,與小熊額貼額、鼻尖碰鼻尖,注入感謝和歡迎之情,將它擁在自己懷裡,疼惜著。對女孩來說,小熊不只是塞滿白片片的棉花,會溫暖,是因為填滿愛的心。

  永和欣慰地看著。妹妹周圍環繞的甜蜜氛圍,宛如幻現了渺小電子球,活潑潑激烈碰撞,爆散數朵迷你煙花,好不熱鬧。

  但,再燦爛的嘉年晚會,仍掩不住醜陋陰濕的暗角──永和伸手欲撫慰妹妹刻意掩蓋的痛楚:

  「妳膝蓋怎麼了?是不是摔倒了。」

  「……啊!」

  風柔驚跳躲開,抱膝捲縮到床角,用玩偶極欲遮掩傷口,但紗布包紮的膝蓋,是那般顯眼。永和關心地坐上床緣,靠近妹妹輕輕撫摸她的頭說:

  「來,說吧。告訴我。」

  「……沒什麼。」

  風柔用玩偶熊的絨毛後腦遮擋小嘴,睫毛低垂著,眼睛錯開和哥哥的交流。永和覺得那樣不行,畢竟風柔身體已出現警訊,現在又受傷,若不謹慎對待,要等問題變大就來不及了:

  「風柔,不可任性,快跟我說吧,如果是怕讓我擔憂,沒關係,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會盡全力幫妳的。」

  「………」

  風柔仍然不依,抱緊娃娃熊憋扭挪動屁股,背對著他。

  「不行,一定要告訴我。前幾天做的檢查報告出來了,醫生說狀況不樂觀,妳身體真的出問題了,我想親口聽妳說自己的情況,因為妳是我最重要的……」

  「就說我沒事……」

  「風柔!」

  永和突然大吼,連他自己也嚇一跳……為什麼要用憤怒去強迫妹妹呢?因為,妹妹是他最重視的人嗎?或者──與紅庚進展不順利,受挫折,他焦慮煩躁而遷怒了她。

  「………」

  風柔對突如其來的吼叫,驚訝到不敢出聲,直盯哥哥看,肩頭還微微打顫。永和覷見妹妹的雙眼,很快就明白那對深眸代表的是什麼──當年父親動粗時,妹妹望向父親的,就是那雙恐懼的眼神。


  ──永和,頓時無地自容。

 

  那是一個很小的徵兆,不易察覺。

  風柔有時早晨起床,雙腿感到痠麻,但症狀不會持續太久,只需稍坐一會,便能改善。

  原先認為是睡眠時鮮少翻身,和長期臥躺床鋪,而末梢血循不良,所導致麻痺的現象,但顯然不是──風柔今早去盥洗室,右腿突感一陣無力,摔倒,搓破了膝蓋。

  風柔跟哥哥坦白身體狀況,及這幾天右手指頭不太聽使喚。

  「哥哥對不起……真對不起。我不該隱瞞的。我怕你會擔心。」

  她表情愧疚,嘴角倒彎,低弱的小聲呢喃。

  「………」

  永和聽完後,腿軟憔悴地落在椅子上,失落得如沉入死地:主治醫生解釋診斷報告時提到,風柔腦內的血塊已壓迫到人體中樞神經系統,再這樣下去,妹妹將全身癱瘓,必須盡早開刀治療。

  少年沒有多餘手術費,術後的經費問題不知如何解決。再這樣下去,事情似乎如「義民」所言,往糟糕的方向發展,到底該怎辦……。

  「……風止。」

  永和無意識脫口的話語,風柔聽到了:

  「怎麼了……哥哥再叫我嗎?還是……別人。」

  「抱歉,可能感冒,喉嚨有點不舒服,說話不清楚。妳別擔心,妳的症狀我會轉達給醫生。啊,錢的事情也不用煩惱,我有把工資存起來。」

  風柔面對哥哥,知道他在說謊。她感覺得出永和語氣飄忽,心思沒放進去。那雙平靜瞳潭,映照女孩輪廓,但不是自己,是透穿她的軀殼,尋找某個未明的「誰?」風柔脆弱扁起嘴,小臉逐漸熱紅,不自覺留下淚水:

  「哥哥……」

  「妳,怎麼了。」

  永和詫異。

  「……我、我很害怕。」

  「害怕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清楚形容那感覺,就好像我覺得我不在是自己了。有時我睜開眼,我的周遭跟之前不大一樣,似乎在我無意識下,我的身體不受自己控制做了某些事……但、但哥哥你似乎察覺到了,卻、卻──」

  風柔撲向哥哥懷中,緊緊環抱他的腰,就怕放手後重要的東西將從身邊逃離,永遠找不回來。女孩臉埋哥哥絨毛衣裡,抽泣地說:


  「我好害怕、好害怕哥哥因為我的變化……從我身邊消失。」

 

  ──有些話,風柔從沒告訴過哥哥。

  哥哥以前有看書的習慣,從本土小說到外文哲學、繪本、抽象派藝術等,都有。但,自從與父親別離,從事勞動工作後,就很少獨自一人靜下來閱讀,將那時間用來陪伴風柔。

  可是,放在床側櫃的書籍,卻一直有新書購入,及翻閱過的跡象。哥哥什麼時候要看呢?妹妹熟睡時?

  風柔挑幾天假裝睡著,目的是找出不解的疑問,觀察哥哥在她睡眠時在做什麼。哥哥拿起針線和破布,刺繡各種玩偶或閉目養神,偶而還關懷地偷偷靠近她,撫摸她的側臉……似乎,沒有閱讀。

  完全沒有。

  直到某天,風柔迷迷糊糊醒來,才發現那不尋常的異樣。

  時間接近凌晨,當時哥哥好像面對她說話,但風柔不知道他在跟誰晤談,因睡意未消,腦袋模模糊糊,才無法辨認。

  哥哥早一步查覺妹妹看他的眼神略有變化,就禁口不語,而此刻,風柔感到雙腿有異物壓迫,低頭一看,是本厚實的精裝書──

  它,正攤開著。

 
  是誰?是誰在看書?

  我自己嗎?

  從此以後,風柔依稀能捉到哥哥眼中的異彩,日益漸增、月益漸朗,她明白那色光是什麼,是宛如看著她,又像覷望她內側的某個部分──似是接近,卻十分遙遠,她窺探不見的星光。

  風柔能摸到哥哥,卻觸碰不到他的心。

  因兄妹間,似有道橫溝將他們分開至兩岸──

  遠得,僅能朦朧看見對方的輪廓。

 
  ◇

 
  風柔撲在永和胸懷哭泣,十分鐘後,疲憊進入夢鄉。

  一般病房愁雲滿布,悶得使永和想打開窗子透風,但外頭蕭蕭的冷風聲,令他打消那個念頭。

  永和輕輕將妹妹安躺在床,用指尖拭去眼袋上的殘淚,開口欲說些什麼,但只停留在舌尖,就閉嘴沉嘆一氣。

  他坐回椅子沉思,雙掌合貼頂起靠上的鼻額,直到聽見沙沙的書頁撥弄聲,永和才抬臉尋找音源頭。

  沙沙沙。

  風止枕靠立起的枕頭,閱讀墊在大腿上的書,防冷著,腰腿多蓋張被褥。她細指翻找上次讀到的段落,紙頁煽動風聲的音效,是如此熟悉又悅耳。

  永和聽著那韻律,藉此暫忘堆積的壓力,可卻沒法如願。風止轉頭與他對視,一股愧疚突湧上心頭,因那對目眶仍留著未散的紅腫。就算已知是不同的人,仍無法抑制慚愧模糊理性與感性的界線。

  少年呆愣幾秒,開口說話卻遲疑不決。風止覷見,轉頭斜望自己的右肩:

  「身體感覺很疲倦、僵硬,眼睛稍有腫脹,好像生一場大病。這樣的狀況不適合看書。」

  風止語氣平淡,缺少抑揚且含一絲森冷,接著說:

  「你和風柔吵架,她傷心了?」

  「嗯。」

  永和點點頭,面向光滑的瓷磚地,雙目不敢與她交匯,即便她已有意的別開自己的臉,但那讓永和更難受,只有把精神集中在她冷淡的聲線,少年才能重新取回辨別那「兩人」的理性。他說:

  「我好像在無意間冷落了她。」

  「哪個部分?」

  風止面無表情問,仰頭放鬆雙肩,將嬌小的身子沉入棉被與枕頭裡,休憩養神,好回復剛才劇烈情緒反應而流失的體力。永和抬臉看風止一眼,又讓視野回到磁磚地,一股欲吐露的情感到了喉嚨,卻硬是倒吞回去:「你」那個字,不能說,說了不僅會傷害風止,也使少年丟去重要的東西。

  「………」

  風止胸前緩緩上下起伏,閉眼傾聽,永和雖沒開口,但從對方呼息與鞋敲地面的聲響,領會了語文以外的傳達。她側身靠向窗邊,背對少年說:

  「說說今天的體檢報告,還有,關於義民最近寄來的那封『信』的決定。」
 


  那是收到風柔體檢報告前,發生的事。

  永和手機壞掉後的隔天,他收到一封用傳統方式寄來的信,最玄的,郵筒竟是他的口袋……。

  信件內容:請耐心等候,一個「決定」。

 
  幾天下來,永和考慮很久,遲遲沒能理解短訊的意思……要他做什麼就請乾脆點,不要說「機密不可洩漏,能給那一點『提示』已是極限」永和不接受,直到風柔的體檢報告出爐,他頓時體會到,不能在等待。

  他必須自己先做出決定。

  他做好最壞的打算,就算結果只能讓妹妹短暫獲得幸福,就算日後兄妹如義民所言被討債追逼,他仍要湊出那筆手術費,絕不遲疑。

  「明天,我就去找醫生給他一個答覆。」

  決心定下的永和,將來路不明的信紙揉成一團,扔到牆角的垃圾桶。皺紙與其它垃圾混做一起,絲毫不突兀──因為,無法指明的「啟示」跟垃圾沒兩樣。

  病床傳來遙動的金屬響音。

  風止從床上緩慢坐起,很難得的,她將床角的熊娃娃抱身前觀看:

  「你跟風柔吵架,是不是因為我的存在被她察覺?」

  「………」

  沒想到,風止早已知曉。

  風止說:

  「以前你跟我說過,風柔現在的年齡本該在中學讀書,是身體的影響而不能如此。這與他人不同的遭遇,使她遺憾,且間接不能正常融入團體,有自卑感。若知曉『我』的存在,她有可能討厭自己,更對自己更感失落。」

  風止平日寡言,這回卻不一樣,她從少年舉止言行推測出他的煩惱:

  「可是,就現狀來看,不見得如此。不曉得我的存在,讓她有『遺失時間』的症狀,反而更對自己的存在感到薄弱。」

  風止輕撫玩偶熊的咖啡色耳朵:

  「多重人格障礙(MultiplePersonalityDisorder,MPD)又稱解離性身份障礙(DissociativeIdentityDisorder,DID),若患者分裂的人格知道彼此的存在,稱為『並存意識』(coconscious)。如果人格之間並無意識到對方,會導致嚴重的時間錯亂,例如:我想不起來三點以前在做什麼,或突然在某台公車、某座城市醒來,卻沒印象自己為什麼來這……這感覺一直在心裡累積,最後因『某個』點引爆。」

  風止旋轉熊娃娃面對永和:

  「你說過熊的笑容就是你的微笑,那熊的雙眼呢?你有讓它看著風柔嗎?」

  「………」

  永和遲遲無語晤談,最後,嘆了很沉的晦氣:

  「我不知道──」

 
  ……請,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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