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涅瓦莊園的回憶（19）

今日的晚宴如同往常熱鬧，被海象和諸般雜務折騰得不成人形的水手們也能放鬆緊繃的精神，打鬧成一片。此時此刻此地，彷彿超脫世間階級束縛，船長、航海士、甲板長、操帆手乃至見習水手，正為船員彼得羅夫發起的吹牛比賽毫無吝惜地貢獻自己的噓聲。

彼得羅夫今年三十二歲，從見習水手幹起，在這行已有十五年歲月，在古拉曼船長底下做事長達十二年。每當遠航的季節來臨，招募船員的招牌如雨後春筍林立碼頭，眾多標示船長姓名、航程、目的地和徵募船員人數的牌子旁，該船的船長和一等航海士必會穿戴整齊坐在長桌後，針對每個前來應徵的水手個別面試，而從十二年前換過兩次船長後，他已習慣早早出現在古拉曼的應徵處前，與船長訂下為期一年的航行契約。

可以說，是水手選擇願意跟隨的船長，而船東也根據水手的選擇當作任命船長的依據，古拉曼顯然是其中翹楚，彼得羅夫也很自豪選擇一個足以將生命托付的人物，因此他才會在不適合航海的季節、沒有組成船團的情況下應徵古拉曼船長的招募，顯然船長也沒有辜負船員們的信任，對此次航行，從糧食、清水、萊姆、醫藥乃至武器作出萬全準備，讓水手輪值維護整體安全，這也是他於晚餐開始時沒有立即出現在喧鬧的餐廳中的緣故，出現時是穿過送來滿是鹹味的海風，通往甲板的門扉，然而當他一就座，面對眾多同僚鼓譟「遲到的傢伙必須說個故事」，仍可以面不改色指著桌面搶食散落麵包屑的米蟲，說出「兩隻米蟲相爭，應該選哪之比較妥當」當我回以「根據物競天擇，應是較兇惡的那隻吧」結果答案卻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所以選比較弱勢的」這般荒謬、輕鬆、趣味十足的笑話。

其他船員聽完解釋一邊吹著愉快的口哨，船長甚至雙手握拳往桌面敲，當場爆笑開來，索雷頓杯中的萊姆汁有半數都灑到地面，整間餐廳沉浸在結束充滿緊張感的勤務，最需要放鬆疲勞的時候，聽見足以讓聽眾捧腹大笑的趣味話題，給予最恰當的報酬，也就是哄堂大笑聲中。

我從歡樂的群像隙縫偷覷姊姊的側姿，她坐在人群中心，卻有種遙遠的錯覺，仔細觀察後，發現坐在她旁邊的水手自動保持一個空位的距離，當氣氛達到巔峰，葡萄酒開始在船員間傳遞，也是先傳到船長手中，經由船長之手搭配風度十足的禮儀替姊姊斟酒，這時除我之外的所有與會者笑容難免一僵，直到姊姊很有風度的道完謝，繼續使用餐刀切割硬麵包、再用手掰開、沾葡萄酒泡軟才進食，眾船員彷彿避開某種忌諱般刻意忽略她的存在。

從我始發問、至她講述吉爾‧奧菲斯與舊日支配者的黑暗神話當天後便一直是這種情況。

但是從人群中孤立的姊姊依舊沉著美麗，在硬如竹片的裸麥麵包表面切出刻痕，再用手指的力量使其斷裂的動作簡單明快，側頭傾聽的模樣也很優雅，拿著餐刀起身的動作簡直英姿煥發到令人五體投地，令我深深著迷，不忍移目，直到漆黑的幽影乘著夜風帶來不祥的訊息。

 

磅！伴隨一聲巨響，艙門重重撞上艙壁，披著血色外袍的船員往前仆倒，與甲板親密接觸的最後一刻，一隻纖細而有力的臂膀及時攔截。

「海盜！呃咳！」

席路亞迅速將手中的餐刀朝洞開的夜色疾射而去，將拼死報訊的船員往艙內拖，飛起一腳將門關上，此時驚愕的水手們方才回過神，七手八腳將木箱、桶子之類的東西堵到門口。

「振作啊！阿貝爾！阿貝爾！」

被緩緩平放至地面的船員面無血色且意識不清，只剩一口氣，依葉塔探探他的脈搏，非常微弱，正盤算著只能盡人事搶救時，席路亞已伸手用力捏他人中，暫時令他轉醒。

「你已經沒救了。趁還沒死前，告訴我們，上到甲板的海盜有幾人？有沒有攜帶十字弓？」

「妳這傢伙……」

索雷頓的怒火只來得及發洩一半便被制止了。古拉曼船長視線落在阿貝爾數處要害，深且大的傷口，黯然地搖了搖頭。就在這一來一往的須臾間，阿貝爾嚥下最後一口氣，閉上眼睛，席路亞隨之起身。

「三十多名全副武裝的傢伙，只有短弓。這片海域的海盜裝備還真豪華哪！」

最後那句，是以箭射中木板的「咚咚」聲響為背景的情況下講完的，慶幸得是船板還算厚，以短弓的穿透力難以貫穿，卻也讓船員們臉色蒼白地躲到翻倒的桌子後面。

「這間房有沒有其他連接上甲板的通道？」

語調毫無為逝去者哀悼的成分，這讓索雷頓氣得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緊握拳頭。回答她的仍是古拉曼船長。

「隔壁廚房地板有一扇拉門，可以經由貨艙通往上甲板，只是……」

他頓了頓，覷著席路亞收集餐刀的動作，以蘊含疑惑的口吻繼續道。

「妳打算怎麼做呢？上甲板也有直達貨艙的甬道，說不定海盜已經侵入貨艙，為安全起見，是不是帶幾個人去比較妥當？」

「在沒有武器的情況下嗎？還是說，平底鍋和菜刀其實是偽裝成廚具的神兵利器？」

「妳……」

「就算是傳說中的黑暗廚具好了，能發揮最大功用的地方依然是廚房。何況我也沒有心力去照顧其他人。」

搖曳的燭光映著船員們的面容，搭配他們扭曲的神情，形成一幅名為險惡的繪畫，若非大敵當前，小小的餐廳內就要爆發激烈衝突。古拉曼能體會部下的心情，但他的地位和責任不允許在發怒的情況下逞一時之快。

他很清楚，眼下能拯救這艘船的，唯有席路亞。

「明白了……嚮導也不需要吧？妳帶依葉塔在船艙內亂轉的時候已經摸清楚了，對吧？我們的生命就交付到妳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