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旅行是人性的本能,其目的是為了擇木而棲;
那始終無法駐足的我,究竟在尋找什麼樣的理想鄉?」
∞
∞
夏菲洛在手札上記下最後一筆,當他闔上手札,打算沿著山路繼續前進時,天色已經暗淡下來了。現在還不到長晝的時節,太陽落下的速度比平常快,他抬起頭,猶豫是否要再走一段路。
最後夏菲洛抿抿嘴,決定賭上一把。
他穿著嫩芽色澤的短袍與白色長褲,腰際繫著編織的腰帶,白橡色的長髮紮成鬆散的髮辮垂在胸口,雙眼則像是漫長歲月下的琥珀,包覆著松葉般細長的瞳孔。他揹著行囊在陌生的山林間行走,直到他終於看見一條人為開拓的道路,只是也已雜草叢生,遮住了大部份的小徑。
真奇怪,這是第幾座山頭了?他踏上那條沒什麼人跡的舊小徑,一邊回想自己出發時對照的地圖。他很肯定自己的方向沒錯,但總覺得還是比預計中的速度慢了些。
直到他走出樹林,望見對側山壁的點點燈火。
太好了,有村、呃──等等,這是哪個村落?
他匪夷所思地歪起頭,不記得在地圖上看見山中有村莊的標誌──不過為了安全起見,還是越靠近人跡越好──他決定不再浪費時間,趁天色還沒陷入全暗的時候,迅速朝燈火的方向前進。
後來他透過手札的記錄重新回想,或許那次進入銀村並不全是偶然。
當他抵達村莊時,入口意外地安靜無聲,用通用的城市語在指示牌寫上了「銀村」兩字,但字跡斑駁已久,也沒有看守的住民;夏菲洛差點以為這裡是個荒廢的村落,偏偏每戶人家都能見到火把旺盛地燃燒,人影在火光下緩慢地移動,發出鞋底與落葉磨擦的聲響。
既然他們的村名是用城市語寫的,想必也聽得懂城市語吧?夏菲洛往村子內的方向走了幾步,問道:「請問……」
「你是誰?」
一名男人的聲音出現在他身側。夏菲洛驚訝地順著聲音望去,一個年紀看似三、四十歲的高瘦男人持著火把,以困惑的眼神直視著他。
那男子有一頭未經整理的黑色長髮,穿著簡單的素色貼身長袍與披肩走來;他的表情與村中沉靜的詭異氣氛極為契合,漆黑的瞳孔深處充滿了疲憊與孤獨,讓夏菲洛感到有些意外。
真奇怪,這個男人心性不壞,但眼神卻像是受盡了折磨。夏菲洛再仔細掃視了他的臉與五官,直到確認這個人是可以善意溝通的,才放下心朝他走近。「你好,我叫夏菲洛,我沒有惡意,只是想問能不能借住一個晚上。」
「咳,是誰讓你找到這裡的?」眼前的男人輕皺起眉,夏菲洛這才注意到他的臉毫無血色,像是久疾纏身的虛弱模樣。「大概……不,算了。你是哪裡人?咳、等等,聽那口音和外貌,你是北方森林來的吧?」
夏菲洛暗自吃了一驚。在這南邊境地內很少有人能在短時間裡,如此準確地猜中他的出生地;何況是個連地圖都未標示的村莊居民?
「對……北方森林的夏芙爾族。」
「夏芙爾人嗎……那可以,咳。」男人思索起來,最後點點頭,又一連咳了好幾聲。「你們是可以信任的民族,而你會開口想必也是因為信任我。咳,也好,到我的屋子去吧,不過別亂看,也別亂跑。」
面對眼前似乎對他瞭若指掌的男人,反而讓夏菲洛猶豫該不該進村。「太感謝了,不過我可以在有火把的地方就地休息,我很習慣這樣……」
「咳。如果你想待在銀村的話,我反而不建議你這麼做。咳,先跟上來吧。晚上要睡在哪裡,你可以吃完飯後再做決定。 」
男人揮手請他跟上,夏菲洛猶豫幾許,才決定追上他搖晃的步伐。
銀村的建築是這地帶附近常見的干欄式木屋,整齊地在兩側排列出一條長路,盡頭則是一般木屋三倍大的房屋,看起來像是村長住所或重要用途的建築。
男人毫不猶豫地筆直前進──雖然他要夏菲洛別四處亂看,但以男人緩慢的行走速度,夏菲洛很難不打量四周──只見村人們在門或窗邊三三兩兩的站著,那些人在黑暗中身影模糊,但都沉默得異常,就連表情也了無生氣;有的像是凝望遠方,有的則會以視線追著夏菲洛的背影不放,讓他感覺毛骨悚然。
「咚。」
突然夏菲洛感到腳邊一陣衝撞,他低頭看去,才發現一名銀髮的男孩撞上了他,然而男孩並沒有哭或叫,甚至沒做出任何表情,只是往後退了幾步,以空洞的眼神低頭望向地面,然後換了個方向緩緩走開,完全沒有孩童應有的活力。
奇怪的村子……
他嚥下口水,決定靠眼前帶路的男人再近一些。
「對了,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夏菲洛在這窒息的氣氛中開口,以免被這股沉默影響了情緒。
「叫我瓏里就行了。」男人輕輕回應。
「瓏里。你要帶我去最大的房子嗎?」
「是,我現在住在那裡。」
「住在那裡……所以你是銀村的領導者?」
「不,我不是。」
「所以,我會被帶去見領導者嗎?」
瓏里突然輕哼一聲,當然,也伴隨了一聲咳嗽。「你需要地方過夜吧?也需要填飽肚子吧?」
「呃,」夏菲洛沒料到他會突然問這個。「是啊。」
「那就安靜地跟上來吧。」說完,他就不再回應了。
他們進了最大的那間木屋,夏菲洛被安置在空無一物的客房內,「銀村的人習慣盤腿而坐,也不用桌子吃飯。」瓏里這樣向他解釋後,就以準備晚餐為由丟下他一人在房內。
他連夏芙爾人坐桌椅的習慣都曉得啊……夏菲洛坐立難安地想著,越來越好奇這個名叫瓏里的男人究竟是什麼身份,而且進入這個村莊之後,到處都是奇異的怪象,若不是瓏里看起來並不像是惡人,否則他早就逃之夭夭了。
沒多久後,瓏里替他準備了豐盛的當地料理,大米粥、紅薯、醃菜與酸湯、甚至還捧來兩壺烈酒。
「酒?」夏菲洛驚喜地看著那小黑壺,裡頭傳來的香氣讓他暗自興奮起來。
「你喝酒吧,咳,很多旅行者都喜歡喝酒。」瓏里遞了其中一壺給他,雖然語氣仍舊有些冰冷,但從他的動作來看仍能感受到善意。
「喜歡。」夏菲洛淺嘗了一口,然後滿意地舔著唇。「老實說,我並不是酒量很好的人,但我喜歡醉意微醺的感覺。」
「我同意。」他清秀的臉龐終於顯露出生氣。「這米酒是用當地的特殊釀製法作成的,咳,較有錢的人家,甚至會將它泡在冰水中放涼了再喝,據說氣味會比現在更圓潤飽滿。咳……」
「喔?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在我們的家鄉沒有這種喝法。」這讓夏菲洛將原本不安的情緒拋在腦後,立刻垂涎於眼前的晚餐與烈酒。
「夏芙爾的葡萄酒很出名啊,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喝到那酒的感覺呢。」瓏里的表情放鬆起來,像是沉浸在美好的回憶裡。
「你好像知道很多外地的故事,難道你以前旅行過嗎?」夏菲洛再也按捺不住好奇,趁勢追問著。
「曾經是。不過我已經足不出戶許多年了,這世界應該也變了不少模樣吧。」
「確實如此,不過,銀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看地圖上並沒有標示銀村的位置,這裡難道是什麼隱世的仙境嗎?」他半開玩笑地問。
瓏里像是不在意夏菲洛直率的說話方式,輕咳了幾聲。「不,這裡只是十分古老的村子,我很高興你提問了,不過、咳,你真的有興趣想知道?」
「話都說到這裡了,你也別再釣我胃口了吧。」夏菲洛咧嘴一笑,指尖抵在酒壺口上緩緩旋轉。或許是幾口烈酒下肚讓他壯了膽子,就連說話也開始大聲起來。
「好吧,」瓏里伸手舉起自己的酒壺,啜飲了一口。「如你所見,這裡是個死村。」
「死村?」
「死村。咳,對,就是死村。這不是比喻。」瓏里難得地勾起一絲微笑,但笑容卻顯得有些陰晴不定,「──除了我以外,這裡所有的村人都死了。」
夏菲洛的笑容僵止了,手中的黑壺隨之翻倒,濕了一地酒香。
那男人也不再說話,靜靜等待他的反應。
「死了?」他啞聲。
「是的,你見到的那些人只是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夏菲洛沉默下來,無法相信眼前的人可以氣定神閒地說出這番話。
「我聽說夏芙爾人能窺懂人心,所以你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吧──在那個男孩撞上你的時候。」瓏里見他遲遲沒有動作,只好自己接著說道:「因為我的態度過於平靜,反而讓你放下警戒了呢。不過請放心,我只是單純想幫助你而已,所以你若是還有顧忌,你可以現在就先離開。」
夏菲洛心頭像是被重擊,有種被看穿一切的尷尬。「到了這時候才坦誠這件事,不覺得太狡猾了嗎?」
「咳……哈哈,有些話無論何時都不會有適合的時機。既然如此,先讓你填飽肚子比較重要。」瓏里慵懶地放鬆了姿勢,將酒壺遞向了他,「再來一點嗎?」
夏菲洛竟然點頭了,他努力以顫抖的指尖抓緊那小壺,連忙為自己灌了一大口酒。那瞬間熱辣的滋味幾乎將他喉嚨灼燒,同時消弭了他的恐懼,他用力將酒壺放下,硬是撐起一抹笑容回應男人。
沒錯,他根本不用懷疑瓏里話中的真假。
因為當村裡的男孩撞上他時,他與那孩子對上眼過──原本應該光彩的雙眼像是兩口無底的深井,從那樣的五官中,夏菲洛看不見任何「訊息」或「過去」──以一個正常人類而言,那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當瓏里坦誠這件事的瞬間,他原以為自己會當場逃離那座木屋。
大門既沒有鎖,眼前的男人也沒有阻礙或攻擊之意;但或許正因為明白這點,夏菲洛反而選擇坐在原處,伸手將酒壺擺正了位置。
就連他自己都懷疑這樣的行為是否過於大膽,但夏芙爾人的天賦告訴他,眼前的男人並不會傷害自己,甚至不帶惡意,只有雙眼隱藏著一股極欲傾訴的孤寂。
「我……呃,好吧。你不用離開,只是,」夏菲洛咬著唇,擦去臉上的冷汗。「我聽說過蠱毒、巫術,甚至也親眼看過德魯伊。不過這……這實在超出我的所知範圍。」
瓏里輕輕嘆了一聲。「銀村的情況不大一樣,我們是仰賴神靈生活的村莊,所以性命生死也由神明掌控。」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咳……這座山叫作『母牙』,有急湍的灣流、茂密的森林,相對也帶著豐沛的資源;如果你到村外,如小指頭大小的銀塊隨手可得,只要朝任何一面裸露的岩石敲打,就能得到豐富的銀原礦……不過,我指的是三十年前的事。現在的母牙山已經找不到銀礦了。」
夏菲洛把玩起自己的髮辮,像是明白了什麼。「那個時候大城市開始盛行以銀幣交易,在這之前銀礦一點用途也沒有……所以,這也是銀村稱呼的由來嗎?」
瓏里細長的雙眼彎了起來,代替了肯定的微笑。
「銀村一直有個戒律,如果一個村人犯了錯,就是全村人的錯……咳、如果你偷盜,村裡的孩子就會氣絕;如果你殺了手無寸鐵的敵人,丈夫的妻子便會身亡。如果你搶劫或姦淫,那罪就更重了,一家人的性命都會被山神奪走,然後變成……咳、咳咳……」
「──變成外面那些人的模樣。」夏菲洛不可思議地接著說完。「我耳聞過許多山神與精靈的傳說,但從未親眼見識過;老實說,這很難以置信。」
「我說過,三十年前的環境與現在大不相同了。在那時,神靈普遍地存在於人類生活中。咳、不過你說得沒錯,在我犯下大錯之前,我也沒想過銀族祖先的戒律是真的。我一直以為那只是……老掉牙的傳說。」
但眼前的男人看起來也沒他說的那麼老。夏菲洛輕輕蹙起眉頭,總覺得不大對勁,但他仍然決定先聽完瓏里的故事。
「你犯下的錯足以讓所有村人都成為活屍?」他追問。
「對,因為我帶走了銀村最重要的東西。」瓏里閉上眼,彷彿十分痛苦的模樣。
「銀礦?」夏菲洛猜測道:「但銀礦當時對你們來說,實用嗎?」
「咳,當時銀只拿來做為衣著裝飾。村人銀製手工藝的技術很精湛,這是真的,不過從來沒想過將山中的銀礦拿去城市……交易。他們一直覺得沒這個必要。」
夏菲洛眨了眨眼,像是明白了什麼。「而你帶了銀礦到城市去?」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神閃動著愧疚、悔恨與痛苦,瓏里的雙眼朦朧地覆上一片水霧,鼻尖也紅了起來。夏菲洛訝異地看著男人的反應,看來他大概是猜中了。
「留在這裡是我贖罪的唯一方法。」他吸著鼻子,以顫抖的口吻說出這句悲傷的話。
「贖罪?我不懂……」
突然瓏里彎下身劇烈咳嗽起來,夏菲洛驚恐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就算咳出一塊肺也不令人意外。他拼命幫忙拍打瓏里的背,直到瓏里的咳聲稍緩,男人漲紅著臉爬起身,以虛弱的腳步走向門口。「我再去拿些酒。」他說。
「呃、不,你看起來不應該再喝了……」
「是要給你的。如果你今晚想睡得安穩,就得用上它。」瓏里蒼白的臉龐揚起虛弱的笑,輕咳著走掉。等他再回來時,手上又多了兩罐黑壺子,表情也顯得更加疲憊。
夏菲洛接到手中。
「你可以睡隔壁的客房,雖然也不過就是地上的草蓆與薄被,不是什麼舒適的床舖。」
「不,已經夠了,非常感謝。」
「咳。是我要謝謝你。」意外地,瓏里彎身向他鞠了躬。「謝謝你願意和我說話。我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暢快地與人交談了,在這裡待的越久,語言好像──咳,就越是陌生。」
「別、別這麼說……」他尷尬的抓著後腦勺。
「如果你想離開村子的話,請隨意,外頭的火把帶一隻走就行了。這附近沒什麼猛獸,你可以安穩的等到早晨再離開。咳、晚安。」
夏菲洛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只覺得一股惆悵,以及更多的困惑。
然後,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兩壺酒 。
(待續)
字數太多惹,分成三篇發。
順便多混一點時間趕續篇XD
這次的字體經過票選之後決定採用9.2政黑體。先試試看效果如何。
感謝各位: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