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Tale in the Misty Groves
唐娜雙手推開窗子，踮起腳尖，眺望窗外漸漸轉成暗紅的天色。夜蟬的聲音湧進小屋內。在過晚一些，這大自然的號角就會變得更激烈吧。
「麥卡連，故事時間！」小女孩轉過頭來，紫紅色的長髮如彩帶般飄盪，「我想要聽跟天空有關的故事。」
她大大、靈動的雙眼直直盯向給窯爐添柴的男子，後者嘆氣，可嘴角卻反倒微微彎起，與過去的每個黃昏一樣。
「已經連續三次都講天空了不是？」他反問。
小女孩舉手用力指著他道：「不管，今天還是天空，艾登王國的說書人。」
沒辦法，契約就是契約。麥卡連臉上保持笑容，心中暗罵收藏在角落魔藥櫃上方抽屜底層的那張羊皮紙。那張紙上寫著小女孩之所以在這間森林小屋內吃飯的理由。
「快點呀，麥卡連。」她開始跺腳。
於是，我們的說書人只好放下勺子與鐵鉤，走到窗前，把半敞的木窗架向外完全推開。外頭，是愈來愈漆黑的森林，隱藏那人心中高漲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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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娜，天空和大地，妳覺得哪個比較偉大？」
嬌小的唐娜半瞇起眼。每當麥卡連說話開始繞彎兒，她就會覺得這男人比起前一天來有點變了，變得更懶更笨，「當然是天空啊，有廣闊壯麗的天國，和神聖純白的天使不是嗎？」
「是啊……可是，那兒太遠了，我懂得不多。」麥卡連敷衍她道。然後趁唐娜來不及瞪他之前用力清喉嚨，說：「不過天空底下的故事我懂。」
「妳看，往那夕陽沉沒的方向一直去，就是索第國，再往遠方去就是卡德里海。可憐的索第國國王，他沒有錢打造堅固的大船越過卡德里的海妖漩渦，為了走陸路，他只得與東北邊的仇家艾登王國征戰不休。十五年來兩國邊界焦土綿延十數哩，以前肥沃的農田都糟蹋光了。」
聽到這兒，小女孩嘟起了嘴巴：「這還不是因為黃金都被那個豬鼻子國王拿去買醃肉和奴隸了。」
這讓男人內心一動：原來妳知道這種鄉野傳聞啊，真難得。表面上卻只是翹翹眉毛說：「別看他那麼肥，他的女兒，也就是索第的卡沙公主達綺絲據說有仙女般的美貌，身材苗條不說，還有一頭如野火般美艷的紅色長髮……呃，沒錯，跟妳一樣。
「這位達綺絲公主呢，跟一般索第國的女孩都不一樣。她沒事就舞刀弄劍，更喜歡騎在馬背上發弓。她也許看不上武鬥場中廝殺的鬥士，卻總能偷學會他們最厲害的絕技。反正，她盡做些與那張臉蛋不搭的玩意兒就對了。因此，公主被她的窮父王許配給北地葛魔聯盟的新酋長──年輕的巫醫梵爾拿，作為結盟的誓約……唐娜，妳有在聽嗎？」
「你沒告訴我那個什麼公主到底多漂亮，鼻子挺不挺，有沒有一堆雀斑。她的下巴和眉毛生得怎樣？她的歌喉能跟我比嗎？」小女孩挺起平平的胸脯，大聲地打岔。
麥卡連一直認為自己說話的方式非常不迂腐，可就是拿這孩子沒輒。在他費了好一番勁，才讓忿忿不平的唐娜稍微冷靜下來的時候，夕陽已經完全落下，令人更看不清窗外密幽森林的輪廓。
「我說到哪兒了……？喔對，梵爾拿。這個酋長高大魁梧，身上布滿刺青，而且頭頂著葛魔獸人一族最驕傲的黑長角。索第人都說，巫醫粗壯手臂一展，可以輕易駕馭狂傲的公主，順便還能帶來勝利與和平。
「可他們都說錯了──」他吞了一口冒泡的胡蜂蜜薑汁：「那個達綺絲公主不愛野獸，反而看上一名瘦弱、膚色蒼白的花美男魔法師。更糟的是，這人還是艾登王國的三王子，杜鐸侯爵穆恩．藍卡！哈哈……每次想起來都令人發笑。」
看著愉快的麥卡連，唐娜也忍俊不禁，拿手遮住小嘴。她一放鬆，看在後者眼裡真是令他謝天謝地，也不枉他努力裝笑了。
「所以他們怎麼了？那個酋長知道了嗎？」她靠近一步問。
「『別管那頭老虎吧，你跟我走，我也不當什麼公主了。我們去南方之地闖一闖，好不好？』」麥卡連故意不回答，反倒學某個有名的反骨男人婆的語氣大聲說道：「『讓我們一起經過那法羅格黑森林，那裡滿滿都是你最愛的藍色魔菇。我會保護你！』」
小女孩噗哧一聲，男人緊接著繼續：「這個王子沒什麼主見，是個很害羞的人，平日習慣把自己關在宮廷研究院的小房間裡擺弄玻璃燒瓶。不過，他的父親機深慮遠，派出能征善戰的大王子溫莎公爵親征索第邊境，又將國內農糧稅收交給機智的二王子華勒斯公爵一手掌管。他甚至不惜愛子，藉著放逐杜鐸侯爵之名，任由這個文弱的魔法師帶著……不，是被達綺絲公主拽著私奔，砸了索第國與葛魔的盟約。
「據說親自前來迎娶的大酋長得知實情之後，氣的直接在半路上嘔血呢。這點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他畢竟是頭兇猛的野獸。」說完，麥卡連還刻意聳聳肩。室內暫時安靜下來，連蟬鳴都變小了，給兩人一個扒飯的小空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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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娜打了一個小哈欠：「麥卡連，你之前說的冒險故事什麼時候才會開始啊？」
「別急，別急，就要來了。」男人暗自偷笑對方根本就已經忘了原本要求的故事主題，「一場三國混戰在索第國土上開打了。滿心想遠走高飛的達綺絲公主趁著混亂、邊境動盪之際，化了妝帶著王子南渡，穿越乾燥的羅姆西草原，來到法羅格黑森林的邊緣。也就是妳我面前的這一群樹。
「『二位，法羅格森林是一條不歸路。總是一片黑暗的那裡長滿高大且扭曲的黑雲杉，濃密的樹葉能遮住晴天的烈陽。』這個雞婆的荒村樵夫在為小倆口打水的時候，以一種陰森的語氣警告他們：『……我知道的，黑森林裡有引誘人的藍光菇類、成群行動的噬皮蜥蜴，那一棵棵詭異的樹上，節有十爪巨蛛的巢穴，那些渾球們總想著螫昏人，好方便牠們拖回去細嚼慢嚥。二位，別怪我老頭子沒先跟你們講清楚。』」
「『很好！你說藍色的菇類是吧？配上芒刺花花瓣，剛好符合古迦良那斯石碑上記載的煉金法門。穆恩對不對啊？』」
「『……沒、沒錯，而且巨蛛的前腳尖端還可以磨……磨成細粉，是妳的還童茶的……的材料。』呵呵，唐娜，這王子的語調真的不好模仿。妳應該發現問題了吧？這老鬼分明是在唬人，如果他說的是事實，那我們方才的夕陽難道是假的麼？」
小女孩點點頭。她聽的津津有味，到最後她索興整個人坐在大啤酒桶上搖晃雙腳，平常，麥卡連是不讓她坐在那兒的。
「老樵夫的廢話，我跟妳打賭他們小倆口走進森林後，只花了一杯冰啤的時間就忘光光了。」他仰頭，喝光杯中的濃稠飲料，「也不知是運氣還是公主的美貌，他們在黑森林裡的第一天一點問題也沒有，藍色魔菇倒是採到不少，行李都要擠爆了。幸好，王子在夜裡發現一頭散步的樹人。他把所有魔菇塞進亞麻布中，直接掛在樹人的膝蓋上──幸好這種傳奇生物相當慢，有足夠的耐心聽一個人結巴到不行的行程說明。」
「他難道就不擔心，樹人把魔菇全吃掉嗎？」唐娜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
「並沒有。因為他根本沒看見那袋東西，只顧著依約往北邊慢慢走。」男人朝窗外抬了抬下巴，「何況，直到那樹人對這任務開始產生懷疑，並且停下來之前的時間，夠這小倆口在森林裡面繞一小圈了呢。」
小屋外的掛燈照亮外頭濕軟泥濘上的大腳印。唐娜想起今早才聽麥卡連說，那腳印花了某樹人一整天的時間才踩完。
「他們走呀，走啊，路途迂迴，並且毫無目的。他們走過森林裡坑洞滿布的羅林地，坐上巨大蓮葉沿瓦姆溪逐流而下──在這之後，公主更是憑著一身蠻力和背上的重劍，斬殺好幾頭襲擊她愛侶的三頭血狼。偷偷告訴妳吧，有一回魔法師已經點燃大火球準備要發射了，可是在看到達綺絲矯健嬌軀騰空旋轉的樣子，他心中一盪，一不留神，火焰差點沒燒掉自己的袖子呢，哈哈～」
「你又不是他，怎會知道他怎麼想啊。」唐娜心裡不以為然地說。從剛剛開始，她就一直面向窗外，幾乎沒有轉頭看喋喋不休的麥卡連一眼。儘管如此，她仍相信男人所說的話是真的，而且他會繼續說下去。雖然，她總覺得有時少了些醍醐味，可達綺絲與她的王子小男友的故事還算挺有趣的。
不過，為什麼這個長相普普的森林隱士，連公主和王子晚上脫了衣服後幹的私事，也都明白地如身歷其境呢？
「唐娜、唐娜，妳累了嗎？」她被搖醒，連忙用手胡亂地抹了抹臉。
「才沒有呢。」
「那就好，妳還沒吃餐後的點心呢。」男人笑道：「真是的，今晚送東西來的人實在有夠慢。方才說到哪兒了？啊對了，是在那小倆口橫越斯德洛深淵峽谷的那段。
「我剛才也說了，自進入森林第九天，達綺絲的寶石胸甲被偷襲的毒白隼扯壞之後，她的胸腹沒有一天麻癢難當、散發異味。我敢打包票，那裏一定是爛掉了，連王子幾次在攙扶她之前都要猶豫一下。」頓了頓，他故意對著唐娜以低賤的手勢比劃。
「所以在她的左腳踩空斯德洛腐朽木吊橋其中某一階後，才會幾乎抓不住殘存的木板而險象環生。」
小女孩自動忽視男人的動作，問道：「那個火球男呢？不會已經掉下去了吧？」
麥卡連深深地看她一眼，語調神秘的說：「沒那麼快。我們的穆恩王子殿下雖然膽小──外加懼怕惡臭──但卻很專情，真是可歌可泣啊。可惜的是他力氣太小了，費盡全力也只能跟著公主一點一滴往下滑。最後，當白隼之王率領手下從遠端疾飛而來宰人的時候，王子終於覺醒了，爆出他出生以來最大的蠻力──向後翻倒並一邊大聲吼叫。
「他把公主整個人翻回橋上，卻也踩碎原本自己緊抱的那條木板。於是，我們的王子雄武的吼聲還沒結束就變成尖叫聲，因為他快速地墜進深淵，還順便吸引所有的白隼跟著他俯衝……」
「所以他死了嗎？」唐娜問道，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請原諒她，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麥卡連再次理直氣壯的敷衍道：「誰知道呢。天堂和地獄，我都不是很懂啊。倒是達綺絲公主的確活了下來。然而，毒傷加上失去愛侶的衝擊使她變得神智不清。當尖叫聲完全消失，峽谷上方的風也神奇地弱下來。岩壁上長滿的禍心草開始釋放濃霧，並漸漸堆積，遮掩公主前進和後退的路。渾渾噩噩的她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倒是平安的走到橋的另一邊，可也更沒有目的了。」
「反正他們原本就沒有什麼目標不是嗎？可憐的樹人，這下拿不到跑路費了呢。」小女孩淡淡道，繼續盯向窗外的黑暗，語意冷的令人凍僵。
她身後的男人則是雙手一攤，說：「總而言之，索第一直到被滅國後，仍沒有人能見到他們消失在濃霧中的公主殿下。故事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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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娜側過身子，頭後斜傾四十五度，拿眼角的餘光看向麥卡連：「喂，你明天要繼續跟我說那個什麼公主的迷霧歷險記喔。」她頓了一下，眼中精光爆閃一瞬間：「阿塔姆修格倫蒂鐸，西西吉亞西，契約成立。」
「契約成立──達密達盧，安則拉。」他一邊揉眼，一邊唸咒。待那契約的魔法陣流進自己的指環裡之後，他鬆了一口氣，拿下巴努著小屋木門的方向：「妳的點心來了，快去拿吧。我去燒洗澡水。」
「好～」小女孩在原地轉了一圈，突然調皮的一笑，甚至還對他做了一個鬼臉，然後飛快跑向木門，轉開，如輕煙似的溜出門外。
「呵呵……」
男人回到窗前，對著黑暗，叼起自己的空煙斗，假意將其點燃，假意吞吐著。
在他身後，壁爐裡的火焰突然一漲，一下子轉變成藍紫色。火焰回歸正常後，一把低沉、沒有感情的聲音響起：「如何了？你那場可笑的大實驗。」
「別說的這麼難聽嘛──」輪到麥卡連打哈欠了，而且打的又深又長，「你來晚了，前天是十一歲生日……哈──呼──」
「……」
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
突然間，黑暗森林的深處，傳來一道淒厲至極的尖叫聲，像是有人撞見血流滿身、頭部旋轉一整圈的腐爛活屍，被死死掐住後，又被它們撕下她身上皮的那種聲音──那是使人精神崩潰的絕望。
「她來了。」身後的聲音冷靜道。
「她來了吶。」他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小公主真的會喝她的血？」那聲音問道。
「那原本就是她自己的東西……我是說本尊，你知道的。」麥卡連把煙斗放回小茶几上，「她自己倒是不知。」
尖叫聲再度響起，且夾雜骨骸互相撞擊的聲響。這回就在屋外。
「我要看。」身後的聲音低了下去，幾乎細不可聞：「殿下。」
「哈，那就留下來看啊，沒人攔著你的。」麥卡連華麗的轉身，給身後之物一朵燦爛的露牙微笑。接著，他披上一件巫師頭套，往門的方向走去，笑說：「但是，請叫我麥卡連行不？多好聽啊。當明日的驕陽再度升起時，我還要繼續當艾登王國的大說書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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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沉默了。直到走出去的男人掩上門，它才喃喃道：「若不幸地......明天是雨天呢？」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