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你的它〉
「希瓦娜,那就是我的國家──妳一定會喜歡的。」
她還能記起,嘉文這樣說的時候,似乎十分自豪地笑著。聞言,她立刻充滿精神地回答:「是的!」而沒有說,只要跟著他,其實她哪裡都喜歡。
沿著供商隊行走的大道行向蒂瑪西亞時,希瓦娜聽著身下的馬匹輕踢地面,傳來清脆的蹄聲,在幽暗的林中,與夜鴞的哀鳴一同響著。天還未全亮,但平整的路面並不妨礙行動,於是嘉文提議趁晚上趕路,在清晨時入城,才不會引起太大的騷動。
「殿下不喜歡受到太多注意嗎?」她轉頭看著他。
嘉文笑了。「早在出生前,我就已經習慣了受人注目,但這種事能免則免。況且,妳會受到比我更多的注意──快走吧,現在這個亮度足夠讓馬跑起來了──駕!」
他一拉韁繩,大喝一聲便策馬疾馳,立刻就拉開了和她的距離。很快地,他們穿越森林,抵達了被白色城牆給包圍的蒂瑪西亞,也是嘉文的祖國。
三人要入城時,大門旁的守衛花了將近二十分鐘,才終於結結巴巴地確認了嘉文的身份。聽見嘉文沉聲說「還是要我把光盾家的祖靈給叫出來?」後,他才雙膝一軟,胡亂說著「能見到四世殿下光榮返國,下官不勝榮幸」之類的話,替他們開了小門。
入城後,他們策馬前往一條能容數十人並騎、似乎是位於城中央的大道,往幾乎望不見的盡頭狂奔而去。路上,夜幕被朝陽一點一點揭開,照亮了跑在她前面的嘉文,使他的戰甲在晨光中緩緩閃出金芒,像是終於重披王族的光耀外衣。偶爾路上有人經過,愕然地看著他們疾馳而過的模樣,宛如見到了只出現在傳說中的鬼魅。
「那是……那是殿下、是殿下!」
「嘉文四世殿下回來了!殿下回國了!」
「快出來看呀!我們的王子殿下回來了!」
彷彿為了應和那些零落但高昂的歡呼一般,嘉文發出渾厚的笑聲,像是真心地為臣民的擁戴感到高興。但他並沒有停下腳步,反而領著她與羅森克跑得更快,將那些聲音遠遠拋在腦後。
越靠近城堡就能發現,建築的樣式越來越大氣,豪宅連綿、盡顯王城周圍的奢華,這種風景是她從未見過的。隨著朝日爬升,那些房子似乎又美上了幾分──而他們的目的地,也就是王族居住的城堡,則是當中美得最讓人屏息的。
希瓦娜,那就是我的國家──妳一定會喜歡的。
然而,當他們終於讓馬匹慢下腳步,步入雪白王城的陰影時,她習慣性看向他,卻發現他的臉悄悄覆上一層陰翳,顯得心事重重。
希瓦娜緊抓韁繩,告訴自己:嘉文說她一定會喜歡,卻不表示他自己就會喜歡──稍後她理解到,他說話的習慣就是如此:迴避事實、玩弄邏輯,習慣掖著真相,極少說過毫無隱瞞的話。他真正的心思總是難以揣測,而既然他決定她不應該知道,她自然也不會探問。
王城的大門緊閉,僅一個守衛倚著裝有槍頭的長棍打盹。聽見清脆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那人才抬起頭。
「認不得我了嗎?」
人們在此時正該酣睡,城門守衛有職在身而必須保持清醒,卻仍不免有些迷糊。但嘉文坐在馬背上,朗聲朝守衛如此發話時,對方的睡意像是登時被嚇落一地。
「殿、殿、殿、殿……」
「顯然我看起來沒有老多少,是嗎?」嘉文輕聲笑了。「你比大門口那個靈光,他還想讓我把王室祖靈全叫出來,一個一個給他說明我的身份。」
「殿下!」
守衛如同一條被扯緊的繩索啪地站直,行了一個端正至極的軍禮。
「歡、歡迎殿下歸國!──殿下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去通報吧。」嘉文擺擺手。「看你想鬧得多大都行。」
「是!容、容屬下先為殿下一行人開門!」
守衛喘著大氣推開城門,旋即扯開喉嚨朝城內大喊:「殿下歸國啦!蒂瑪西亞的王儲嘉文光盾四世殿下平安歸國啦!醒醒!快醒醒啊!──嘉文四世殿下回來啦!」
整個王城都醒了──他的歸來好比曉日初升、晨來雞啼。
「真的嗎?殿下──」
「沒人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的,快點來看呀,是殿下!」
「殿下平安無事嗎?旅行了兩年,那些跟他出去的護衛呢?」
他們在進入城堡前便下馬行走,無論是來牽馬的僮僕、早起灑水修剪的園丁、或是守在各個入口的衛兵,全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滿臉發光地看著他。稍後,有更多人都睡眼惺忪地從四面八方出現,全都爭先恐後要瞻仰似地,看看久未返鄉的他。
在終於看夠了他以後,才有人大夢初醒一般開口詢問。
「請問……殿下帶回的這個孩子,是誰?」
他側過頭看她,信任地笑笑,並且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向他眼前的所有人,聲若洪鐘地、彷彿要喚醒少許還在睡夢中的人一般地,大聲宣告。
「這是希瓦娜。她是我的新護衛。」
騷動的僕從瞬間安靜下來,他們的微笑都凝住了,眼神忽而充滿疑惑。她登時猛地將這場景與兩人初遇時、她隨他踏入駐紮處所見到的場面重疊──第一次見到他身旁的她時,他的護衛也是用眼神如此表示疑問。
殿下需要妳做什麼?妳跟著他做什麼?
沒關係的,她告訴自己。父親說過,進入人類社會以後,勢必會面臨很多問題,她必須習慣。人們很喜歡發問,但當中有許多都毫無意義,明白這點的話,就不會有所迷惘。只有在真正重要的那個人發問時,她才需要思考。
儘管脊背有些涼,希瓦娜依然拘謹地點點頭,算是示意。「你們好。」
隨後他們拋下人群離去,嘉文被人領著前往城堡東側,說是要讓御醫檢查他身上的舊傷。她則和羅森克一同前往西側的謁見廳,準備會見嘉文三世,也就是他的父親。
希瓦娜拉拉不合身的軍服上衣,擔心就這樣去見這個國家的國王,會讓嘉文丟臉,但羅森克擺擺手,說:「陛下不會在意這些。應該說,就算妳穿得體面,他對妳的評價也不會改變──好自為之。」
羅森克的軍靴,在鋪有地毯的走廊上,依然因著他凜然沈重的步伐,而響出規律的悶聲。數年在外似乎也沒有讓他忘記如何在宮中行走,和忸怩地低頭跟著他的希瓦娜,形成強烈的對比。
窗戶都是緊閉著的,因此整個王宮中只有一種清新寂寥的氣味,每當他們經過巨大的肖像或半身像,她還會聞到難以形容的古老氣息。在遠眺故國時,嘉文告訴過她,整座王宮都是由雪白的大理石打造而成,每天都有專人擦拭打掃──而此刻行走在挑高的天花板底下,她只覺得,自己沾滿沙塵的紅髮、泛著淡藍色的皮膚,甚至是不合身的軍服,都像在給這個地方染上斑斑污跡。
她希望可以有他在身邊,即使只是看著他的背影,都能讓她安心。不管自己的模樣如何,他需要她,這點就足以讓她打起精神。但他並不在。
他們在謁見廳門口等了一下,才有人開門讓他們進去。
羅森克一進謁見廳就單膝跪下,行了個恭敬至極的禮,朝遠方的一個影子大聲說:「微臣乃隸屬於王城禁衛軍第五小隊的約爾加.羅森克,與第五小隊共十二人,隨同嘉文光盾四世殿下出外行旅,擅離崗位兩年,請陛下治罪!」
她一時不知道該跟著跪下,還是先跟著報上自己的名字,於是楞楞地站著。
由雪白的大理石柱撐起的謁見廳,看起來並不比外面要華奢,但氣勢全然不同──或許是因為與他們遙遙相對的謁見廳另一端,有著光芒刺目的黃金王座,其中一個的椅背高度幾乎是另一個的兩倍。那兩張王座有著攫人雙目的存在感,讓坐在上面的人似是真的能君臨天下,喊風風止、喚水水動。
「妳是誰?」
那個聲音不大,但恰到好處地傳及謁見廳的四個角落。
希瓦娜的視力極好,因此看見較高的王座上坐著一個男人,身穿正式服裝,披著鑲毛的披風,些許銀絲在黑髮中斑駁發亮。
她幾乎是瞬間就能明白,這個人就是嘉文的父親。
他們長得太相似了,這個男人只比嘉文多了一些眼角的細紋,以及嘴邊的陰影。在王座上俯視跪地的羅森克時,他的神色有著一點疲倦、一點厭煩──似乎他早就知曉所有過去與未來,而只是等待著一切發生。他的眼神清明澄澈,如果他不是抿著嘴,那會使他顯得睿智。然而,這個男人現在卻散發出教人難以看透的氣息,讓人不明白他是在按捺怒意,或只是在思考。
「妳看到我,不跪下麼?」在她凝視王座的方向,陷入沉默時,嘉文三世將目光從羅森克身上移開,看向她。「還是說,妳不知道我是誰?」
「你是……您、」被這樣質問,她這才抖起雙膝,話都說不清楚。
「希瓦娜,跪下,他是蒂瑪西亞的國王,嘉文光盾三世陛下,也是殿下的父親。」羅森克保持跪姿,看著地面,頭也沒轉便沉聲說:「快點跪下!」
她不知道怎麼像羅森克那樣跪,只得狼狽地雙膝墜地,好像被誰給沉沉地按了一下肩膀。她看見,那個男人提著嘴角,伸手緊握扶手尾端的雕刻,似乎感到很好笑。他身旁的王座上,端坐著一個神色冷肅的紅髮女人,彷彿對這場面毫無興趣。
「可以了。剛才我聽說,這是我兒子從他那個『贖罪之旅』帶回來的新護衛。妳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的?」
「我、」
她才說了一個字,羅森克又打斷她。「要自稱『臣』。然後叫他『陛下』或『您』。」
她不知道為什麼羅森克如此著急。他說話的速度跟音調都沒什麼改變,頻繁打斷她和提點的行為,卻早已經超出了他平常的習慣。
儘管如此,她也依言照辦,吞了點口水以後,提高音量繼續說。
「屬、不是,臣──」
「妳怎麼自稱都可以。」三世擺擺手,半瞇起眼睛。「不需要這麼快就用上謙稱。我兒子說歸說,但我還沒有同意妳能就此歸化我邦,不需要遵從禮儀到這種程度無妨。」
「屬下、我……我,我。」她在嘴裡把這個字溜過幾次,才終於有勇氣開口。「我叫希瓦娜,我是從宏偉屏障的南方來的。」
「為什麼我兒子要把妳帶回來?」
這個問題不重,卻非常不容易回答。她不曉得該不該就此向這男人揭露自己的半龍血統,也不知道如果告訴他,自己曾差點殺掉他的兒子,他會不會要人把她抓起來。為此,她再次緊閉雙唇,不發一語。
「陛下,她……」羅森克似乎是想替她解釋。
「你向我請罪,我稍後會和你問責,現在,我在問話。」三世不著痕跡地提了點音量,口吻有警告的意味。「妳對我兒子有什麼特別的用處麼?」
「──她是個強大的戰力,父王。」
謁見廳的大門發出開啟聲,進入房間的是一個沉穩有力的嗓音。
她不用轉頭就知道,他來了。
聽見兒子的聲音,三世微微轉開視線,看向天頂,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即使是你,也必須先通報才能晉見。流落荒郊野外幾年,規矩也丟在外頭了麼?」
「我認為,由我親自向您解釋我的想法是最適當的。所以,檢查完我就馬上過來了──見過父王、母后。」嘉文冷靜地說完,還補上了一句招呼。
「簡短地報告,我不想聽太多冗言贅語。」
「希瓦娜是我在外面偶然遇到的,雖然只有一半的聖龍血統,但確實有著常人不能比擬的力量。我認為,將她帶回來,於我蒂瑪西亞將大有助益。事實上我非常幸運,如果是由諾克薩斯先找到她,那我們要面臨的麻煩又會增加一個。希瓦娜很強,而且非常忠心,會是個重要的戰力。」
希瓦娜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握成拳,他的話聽來平實,卻有著莫大的鼓勵作用。如果能在這裡變形就好了,只要讓他們見識她的真身,就不會再有人膽敢抱持疑問。
「那就不該在你身邊。」三世簡潔地做出結論:「倘若這孩子確實有你說的那種力量,也想歸化德邦,那就該將她編入正規軍。」
「父王,我和希瓦娜曾經一起作戰過,我們配合得非常完美。之後我帶兵出外打仗,只需要有她一個保護我,那就足夠了。」
這句話其實並不能夠有效地反駁三世的命令;但她也不知道,嘉文如果不這樣告訴他父親,還能怎麼說服那個人讓她留在他身邊。三世的話讓她緊張起來──她答應跟他回國,但不是答應要加入他們的軍隊。此刻,她只希望,嘉文不要被父親給說服,就此讓她被編入所謂的「正規軍」。
三世沉吟許久,這才開了口:「──希瓦娜,現在離開,外面會有人準備好所有妳會需要的東西。至於你們兩個,我還有話要問。」
直到羅森克輕推她的左肩,她才意會過來,知道自己應該走了。她狼狽地撐起身子,站穩了,才低著頭走出去。帶上大門前,她又看了裡頭一眼,發現嘉文穿著極為正式的服裝,腰間也束有皮帶──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穿著戰甲以外的服裝,但無法看見他的表情。
她離開謁見廳時,看見門外有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正在等待自己,臉很圓潤,臉上掛著單純的微笑。看見希瓦娜,女孩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妳好,是希瓦娜小姐吧?哎不,應該要叫大人嗎?但是──嗯……」
「叫我希瓦娜就可以了。」她說。
「哎不,不行不行,被總管大人聽到我這樣沒份際,他會責怪我的。又不確定希瓦娜小姐是不是真的像殿下說的那樣,能當殿下的護衛,所以也不曉得要不要叫妳『大人』呢。但是叫『小姐』又很奇怪,如果是王妃的話……」
她聽不明白女孩糾結的到底是什麼,但「王妃」這個字讓她震了一下。父親曾提過這個字。在她問起自己的名字是否有什麼意涵時,他解釋完,也順便解釋了他和母親的名字有什麼意義。他的名字代表「國王」,而她母親的名字也經常是古代后妃的名字,她便是在那時,知道了王妃這個字的意思。
「為什麼會提到王妃?」
「哎不,這個呀,因為──」女孩把手指抵在下巴上,似乎苦惱至極。「殿下一出遠門就是兩年,當初宮裡可是鬧得很麻煩的樣子。現在回來是回來了,可是又帶回希瓦娜小姐妳,大家都在猜,是不是說要當護衛,其實──」
「佩瑪!」
一個怒聲像把標槍飛刺而來,讓原本還在口沫橫飛的女孩嚇得打直身子。希瓦娜轉過頭,看見另一個女孩穿著同樣的服裝,表情嚴厲地快步走來。
「剛才總管不是說了,要幫希瓦娜大人洗澡還有量尺寸嗎?妳還在做什麼,又想挨罵!──很抱歉,希瓦娜大人,請隨我來。」
喝斥佩瑪的侍女向她行過禮,便俐落地轉身,提起裙擺走開,她連忙跟上。路上,佩瑪似乎是因為忌憚著同伴的凶悍,而不敢再多說話,她也沒能向佩瑪詢問更多事情。她總有種感覺,似乎這裡的人對她有著異樣的看法,不只是因為她外來者的身份,還有著其他原因。
路上,極為優異的聽力,讓所有耳語都盡收她耳中。她沒有轉頭去看那些說話的人是誰,只是專心一意地走著,直視前方。
轉入走廊時。
「哎,那不是殿下的新護衛?」
「你真的相信殿下啊?她那身板,一看就知道不是當護衛的。」
「你又知道了?你不相信殿下?」
「這又不是信不信的問題,殿下難道能就這麼白話解釋她是誰嗎?就算能,他敢講我還不敢聽呢。」
經過大廳時。
「殿下都這年紀了,出門在外,有個孩子陪陪他很正常……」
「不過她看起來才十來歲,能吃得消嗎?」
「說起來這藍色皮膚──殿下有這種嗜好?」
走上迴廊時。
「不知道陪殿下多久了,剛才殿下居然把手……」
「公開場合總是會收斂點吧,不過就這樣帶回這裡,怕是玩真的。」
「拜託,玩真的?我看只是習慣了而已。」
「別說太多了,給總管大人聽到,你們會挨罵的。」
大部分的東西她都沒能聽明白,只聽得出那種議論的口吻當中有著好奇,又讓人隱隱有些不快。然而,她輕輕搖頭,決定不去管它。
和父親一起生活時,直到十歲前都幾近於被無視的經驗讓她知道,情緒上的反感並不妨礙行動。她不喜歡被忽視的感覺,但依然執拗地跟隨父親,在危險來襲時保護他。只要父親不趕她走,她就可以一直跟著他;而在嘉文親口說出不需要她前,她可以不在乎其他任何事情,僅是專心地跟隨他。
反正,那些耳語她也聽不明白。
她被帶到浴室,侍女們服侍她洗了個讓人昏沉的熱水澡,然後換上整潔的襯衣與長褲──在這期間,她不知道紅著臉說過幾次「我自己來就好」,才得以免去侍女們的觸碰──洗好以後,她對自己全身上下散發出的淡淡花香感到很不習慣。而在擦拭她十七年來幾乎沒剪過的長髮時,侍女們不禁發出驚嘆,說她的頭髮真的很美──儘管由於頭髮太長,花在打理這部份的時間也特別久。
稍後,她換上白色襯衫和有些長的褲子,被帶往一個房間,裡面的裝飾繁複到她不知道該先將目光聚焦於何處,幸而原先在房中的人出聲搭話,她才轉向對方。
「希瓦娜大人,請容我為您量尺寸,可能會碰觸到大人的身體,請別緊張。」
一個將頭髮盤起的中年女子提起裙擺,優雅地行了個禮,手上的布包閃爍點點銀光。稍後她才發現,那上面扎著許多有圓頭的細針,似乎是對方使用的工具,而不是裝飾品。
「量尺寸?」她困惑地問。
「大人,護衛的軍服都是量身訂做的。」佩瑪與她的同伴從她後面靠近,輕輕地開始梳理她的頭髮。「在裁縫為大人您量尺寸的時候,我們會先替大人決定該剪掉多少頭髮,待會理髮師會──」
「剪掉?」侍女的手摸上她的紅髮,一邊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她便暴風般旋過身,慌張地看著對方,因為猛地將頭髮從侍女手中拉出,頭皮還隱隱作痛。「為什麼要剪?這裡不能留長髮?」
「哎不,不是。」佩瑪舉起手想安撫她,圓圓的臉上滿是驚訝。「希瓦娜大人,總管大人剛才交代過我們,說護衛一般都是男孩子,所以沒有這種問題。但大人您的頭髮太長了,這在工作時會有影響,所以至少要剪短一半以上。」
聞言,她並沒有安下心,反而環著雙肩不斷退後,不小心撞上正在拉線的裁縫,直到背抵著牆,狂風暴雨般的恐慌才得以平息些許──太荒謬了。她經常聽父親如此評論人類,而她原先還不大相信,直到此刻。
「大人,請您諒解,我們如果違背總管大人的指示,會受處罰的。」佩瑪畢竟年輕,看起來也有點緊張,她和同伴一起靠了過來,揪住她的衣袖,似乎是想把她拽回房間中央。「請您諒解。」
「放開我,只有頭髮絕對不能剪。」希瓦娜不禁抬高聲音。
本能告訴她,有人要侵犯她的個人領域,這個訊號讓她體內的龍血作用起來,準備攻擊外敵。皮膚泛起熱氣、眼皮上也傳來龍鱗浮出的感覺,但她立刻壓制住這個變形的前置動作──倘若在這邊變成龍,毀壞屋舍事小,傷人事大,事若至此,嘉文再徇私都救不了她。
「對不起,這是總管大人的命令,我們必須照辦。希瓦娜大人,請妳至少讓我們剪掉一半的長度,不然我們不能跟總管大人交代呀!」
「那妳們讓我見那個總管,我可以說服他,我的頭髮決不會妨礙我──」
「──夠了。」
直到那個男人出聲、並同時從角落的陰影中踱步而出時,她才發現那裡站了個人。這個人若不是出於某種緣由刻意隱藏氣息,就是已經習慣了躲在陰影中;而不管答案是哪一個,都代表他絕對不是普通人。她繃緊全身,忽然覺得整個房間裡危機環伺。
「如果真想當殿下的護衛,就少使點性子,快點把該做的事情完成。」
男子的黑髮往後梳得整齊,襯出他臉部線條的剛毅。而他的灰眼比軍刀更鋒利,只消淡淡地掃視她一次,就讓她感到渾身發寒。他警告過她以後,便將手臂環在別有金色徽章的軍服胸前,彷彿相當厭煩似地抿嘴,眉頭亦緊蹙著。
她緊握不能變成龍爪的右手,咬緊下唇,不知道該怎麼跟她們解釋,她的頭髮只在她作為人形時生長,留了十七年,也才長到差不多及腰──如果就這樣剪掉,那是萬萬不行的,父親說過,她跟母親最像的地方就是頭髮;她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把頭髮綁作長辮,留到現在。
男子發話後,侍女們像是有了權力繼續未完的工作一般,又帶著抱歉的表情靠向她,軟綿綿地拉住希瓦娜的衣袖。她感覺到有人伸手攏起自己的頭髮,頭皮傳來的拉扯感令她恐懼不已。
希瓦娜發出狂躁的聲音,用手肘本能地撞開對方,那人撞到家具,立刻發出呼痛聲;但她已經無法維持冷靜,遑論感到抱歉。此刻,她看見陽光從自己的身後投落,照出掙扎著的她的影子。
看來就像一頭發狂的野獸。
「拜託你們!讓我見他!拜託──」
「──希瓦娜?是希瓦娜嗎?」
大門砰然敞開,嘉文穿著剛剛晉見父親時的衣服,衝了進來。
「不管是誰,給我放手!放開她!」
To be continued.
大家好,這裡是C。
因為Lotus Moon提供了〈單戀三十題〉這個梗,我又覺得當年兩人在王宮裡的生活的確需要補完──我絕對不會承認冷淡的希瓦娜很萌、然後想說話還被無視的嘉文很不憫(咦)──因此開始寫作了這個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