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接近午夜。
原本墓歌想喚醒蒼那,但她卻怎麼也叫不醒。似乎是因為這一幕而讓東千夜想出了一個提議:反正明天是假日,乾脆大家今天就住在這裡好了。
「我是無所謂。」我說,「但是我最好還是問問房東看看。」
但結果我才走到了三樓,還沒走到門前,遠遠地就又看到了一張便利貼。
「留宿沒有問題,空房跟寢具請自由使用。」黃色的紙張上投這麼寫著,「PS:雞肉很好吃。還有,我真的真的不在這裡。」
凌晨兩點以後。
大家都在會客廳裡頭睡著了。
雖然我有說房東小姐讓大家自由使用客房,但是根據東千夜的說法,似乎像是這樣大家睡在客廳才比較有在朋友家過夜的感覺。
墓歌跟蒼那睡在一塊,她們底下墊著厚厚的被子。墓歌枕著枕頭,原本蒼那也是,但不知什麼時候起,她就變成了抱著枕頭、枕著墓歌的胸部了。
東千夜則睡在旁邊的沙發上。
依普莉絲小姐則是以雙手為枕,交疊著腿躺在一開始她坐的地方。
看起來,她似乎也已經──
「睡不著對嗎?」她說。
但眼睛並沒有睜開。
「我最近有點──」
「失眠?」她說,「不用擔心,這很正常。」
因為不想吵醒其他人,我於是從棉被裡頭起身,走到了她所在的沙發旁。
「你的身體正在改變。」她繼續說,「比較明顯的大概就是睡眠需求了……你還是會睡,但是時間會大幅縮短。而且就算連續熬個幾天夜也都輕而易舉。一開始你或許會覺得還是累,不過那只是錯覺──你的身體『覺得』你該累。」
說完,她將身子一挪,拍了拍椅面,示意要我坐到旁邊。
「第二個比較明顯的改變,是你看到的東西。」她說,「首先,你能看到多數妖異的原型,除非祂們用很強的術刻意隱藏,或者是對方的能力超過你太多。」
「但是蒼那一出現就──」
「那是因為她一來年紀太小。」她說,「二來,根據人狼族的規則,她必須要光明正大的戰鬥。」
「我懂了。」
依普莉絲小姐閉著眼,微微點點頭。
「第三個改變是心跳。」她伸出手,把我拉了過去,將我的側臉貼在她的左胸上,「每個人不同,但基本上的速度是三分之一,而且多半會越來越慢。」
雖然她是這麼說。
但我卻覺得自己的心跳根本是越跳越快才對。
比起她的心跳,更讓我意識到的是,自己現在正被她給抱著,當然,還有我的臉跟耳朵正緊貼著的那團柔軟的脂肪塊……
「我記得曾經有人說過。」我不確定她是無視還是沒察覺我的緊張,「心跳的總數跟一個人的壽命有關。」
「所以妳們可以活得比人類長?」
「事實上。」她說,「或許你該說的是『我們』。」
我們……不知為何,明明是一個複數詞,但從依普莉絲小姐的嘴裡說出時,聽起來卻有一種深深的孤獨感回盪在這兩個字裡。
「你現在有喜歡的人嗎?」她說,「我說的是男女之間的喜歡。別把『媽媽』或者『妹妹』,或者是什麼『我喜歡我身邊的每個人』之類的算在內。」
「……大概算是有。」我說。
「那麼,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擁抱著我的魔女說,「沒人會喜歡說出這句話的人,所以我才更要跟你說:未來的某一天,不是你先離開她,就是她先離開你,因為我們的時間將被放慢,但卻又比任何人都還要可能在眨眼間結束。」
說完,她放開了我,幾乎同時輕盈地站起身。
「沉悶的話題到此為止吧。」她說,接著轉過身,但卻絲毫沒發出任何的腳步聲,「現在來跟你聊聊比較有趣的事情吧。」
房子的後面有一小片森林。
當然,雖然說是一小片,但是以這個城市的人口稠密程度跟地價看來,其實已經算是很大的範圍了。雖然我沒有特別去估算過,但是從偶爾幾回一時興起的散步經驗來判斷的話,森林恐怕有差不多我高中操場的四倍大。
順道一提,操場一圈是四百公尺。遇到每個學期一次的長距離馬拉松時,我們總是被要求要跑個整整四圈,此外,由於我的級任老師負責的項目是體育,每次遇到這類的活動時,總被要求付出更多的時間來練習。
森林裡頭種滿了我不知其名的樹,每棵樹都是又直又高,葉子茂密得有如人的頭髮,使得即便是白天,若走到樹林深處,也會暗的猶如夜晚。
因此,我幾乎不曾考慮過要在夜晚走入其中。
「我房間裡頭有手電筒。」我說。
對象則是站在樹林陰影跟後門門廊光線交接處的依普莉絲小姐。
「我們不會需要那種東西。」她說。
我並沒有忽略掉她用的是「我們」。
「這個地方真的不錯。」她回過頭,「平常應該不會有人來這裡吧?」
「樹林的盡頭都被圍牆包圍著。」我說,「正常外人想進來的話只能穿過房子後門,或者是爬過大約兩公尺的圍牆……倒是房東小姐曾經在晚上進去過幾回。我在有次熬夜準備考試時看到過。」
依普莉絲小姐點點頭,但沒特別做什麼回答。
她從背後拿出了一個裝了綠色液體的小瓶子──看起來就跟之前她第一次在廢墟拿出的那瓶一模一樣──然後喝了一口。
「喝一口。」她把瓶子扔給了我,「沒有準確的劑量,差不多就是一般人嚐個一小口的感覺……對了,喝下去以後就盡快吞下。」
「吞太慢會怎麼樣嗎?」
「倒是不會怎麼樣。」她說,「只是味道挺噁心的就是了。」
我轉開了蓋子,照著她的話喝了一小口(我自己一小口的感覺大概就是三分之一口的小罐養樂多),然後盡可能地快點吞下。
我自覺吞下的速度應該不慢,但是那綠色的液體的味道還是無法倖免地在我口中展開……確實挺噁心的,雖然還不至於讓人想吐,但卻是那種根本無法一口接著一口的程度,以我來說的話,可能跟冷掉的魚湯差不多吧。
我用嘴吸了口氣,試著把那味道用夜晚的冰涼氣息沖淡,然後指著瓶子問:「……這是什麼?」
「嗯,應該是俗稱的『間接接吻』吧。」她說,不等我回話,隨即轉身。當她留下的那句「盡可能跟上來」傳到我耳中時,她的背影卻已經在森林裡成為了一片快速移動的模糊片段。
我追了過去,盡可能地。
是因為月光嗎?還是因為星光?還是因為……
都不是。
我發現到自己正不斷開展延伸的視野跟外界無關,幽暗變得清晰,樹木茂密錯雜的葉影變得分明可辨……我看得到依普莉絲小姐的背影,看得到她夾克與短褲上的微微反光,看得到她從衣擺底下露出的白皙肌膚。
事實上,我甚至聽得到她的腳步。
我想,倘若我再快點、再靠近一點,我就可以聞到她氣息中的味道。
她跑得很快,而且目前從未停下來。但我卻不覺得自己追著會累,我的步伐彷彿被拉長,又或者世界正在縮短。樹林中的落葉飄落的速度緩慢異常,而我的速度卻把腳步聲給拋在後頭。
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過去,我一百公尺全速的時間大約需要十四秒左右(目前校內最快的紀錄被東千夜給保持著──天知道討厭運動的這傢伙是怎麼辦到的。甚至還有人為此傳言他這成績也跟賄賂有關……但話說回來,這能賄賂誰?時間領主?)。
「專心點。」依普莉絲小姐說。
當我發現到聲音竟然來自後方的同時,一道冰冷的感覺劃過我的頸側。
於是,我的鮮血開始從頸動脈噴出。
我往前倒地,幾乎是翻滾了整整一圈。
當我重新穩住身子時,前方落葉上已經被染上了一整片鮮紅。
我伸手壓住傷口,但比我想像中更加滾燙的鮮血卻繼續從我指縫鑽出。
「你看起來並不害怕。」她說,「是因為你不怕死,還是覺得我不可能殺你?」
「都不是。」我說,「我怕死,也不覺得應該要認定一個我不算太熟悉的人一定會或者一定不會怎麼做……我只是覺得,妳沒必要等到這時候殺我。」
「也對。」她說,「但是現在你得自己治療自己的傷口……別要我告訴你該怎麼做,我想你早就應該知道的。」
或許……我的確知道。
在廢墟中遭遇到的人狼傷過我,而在這之前,依普莉絲小姐也砍過了我兩刀,然後,蒼那也在同一個廢墟抓傷我……
但這些傷口都已經完全癒合。
就在數分鐘之內。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無法解釋自己究竟怎麼做到的。
因為這就像是一種本能……應該說,比本能更加具體。就像是我們能用手拿東西、用腳走路、用眼睛觀看──無須誰教,我們自然就這麼做。
如果硬要說的話,我就像是想像身體裡有個之前從未進去過的主控室,那裡有許多旋鈕,但是上頭多數的指示燈都沒亮。
唯一亮著的燈,下頭旋鈕上標示著「人狼」。
我將旋紐從「無」轉至「微弱」。
我原本正在隋血液流失的意識開始重回清晰。
然而,傷口被冷風吹過的痛苦也相對增加。
「微弱」變成了「弱」。
我開始能隱約聽到一種特別的聲音。
傷口正在復原的聲音。
但同時也能感覺到更大的痛。
「弱」變成了「中」。
恢復速度變快了,有種麻癢的感覺正在傷口四周徘徊不去,就像是有很多很小很小的小人,正在拿著工具,像是修補房屋似的修補我的身體。
「中」變成了「稍強」。
我的血止住了,傷口也幾乎完全復原。
但是在結束之前,那種癢、麻、痛的感覺讓我覺得幾乎生不如死。
簡直有如經歷了一場二次大戰時期等級的拷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