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０７ 腳步聲
剛搬進這間房子沒多久，我就決定要把桌子跟電腦擺在客廳的角落。
除了考慮到採光之外，最主要的因素還是──客廳很大。
客廳很大，對我這個獨身的人而言更是大的不得了。我沒在這裡佈置太多家具，這樣一來，我就可以繞著客廳踱步。
開始把寫作當成工作之後沒多久我就發現，像是這種單調而重複性高的動作，反而可以讓我的思緒變得靈活起來──我猜，一旦人把自己的身體加諸某種程度的限制，或許反而會逼使腦子得要更加靈活吧。
至少我第一部作品的主要構思，就是在退伍前最無所事事的那幾十天裡構思出來的。
不知不覺中，在房間中走個好幾圈就變成了某種儀式。彷彿在潛意識裡我認為，如果不這麼做，謬思就不會降臨似的。
那天，當樓下的鄰居來按門鈴時，是晚上的十一點半……那時我正好把今天的步數給走完，坐到了已經開了機的電腦前。
站在門外的，是一個帶著眼鏡、高、瘦、約莫六十多歲的女人。
她穿著符合她那年代的正式衣著，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前。
那模樣令我想起了自己國小時的導師──與其說是厭惡，不如說令人敬畏。
「請問？」
「我是樓下的住戶。」她說，「可不可以麻煩你腳步聲小一點呢？」
聽到這話，我反射性地「啊」了一聲。
「抱歉……」我說，「我會注意的。不好意思，因為我以前住的地方沒──」
「那就先謝謝你了。」她轉過身，按下了向下的電梯按鈕。
女性離開以後，我回到電腦前，並且懷疑今天寫作的感覺已經離我而去。
但事實上是沒有。
那天我一口氣寫了快五千字的稿子。
雖然在二修的時候通常會刪到剩下四千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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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我把拖鞋給脫了，光著腳，繞著客廳走路。
少了拖鞋，腳步聲小了很多，我幾乎可以確信，這樣樓下不可能聽到。
但十一點半剛過，門鈴卻又響了起來。
「還是太大了。」她說。
「腳步聲？」
她沒回話，而是用那會讓全班都安靜下來的嚴厲表情反問：「不然呢？」
其實當下我有點不爽，但考慮到這間屋子的貸款還有好幾年，而且我也很滿意這裡的環境（一出大門，左右邊都有便利商店，巷子裡也有好幾家餐館跟便當店，最近的捷運站也不需要走十分鐘）所以還是決定跟鄰居打好關係吧。
「我明天會更注意的。」我說。
「希望如此。」她說。
今天的手感普通，寫了兩千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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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我先跑到了附近的Ｂ＆Ｑ特力屋一趟。
拿了店員推薦隔音效果最好的地毯去結帳。
因為滿額，他說可以免運費明天中午以前幫我送到家，但是我考慮了一下之後，最後還是決定扛著地毯穿過那個隔開了我家跟賣場之間的小公園。
於是，我改在地毯上走，雖然範圍比較小，但還算可以接受。
這下子，腳步聲別說是樓下鄰居了，就連我自己都很難聽──
叮──咚──
門鈴卻還是響了起來。
「還是腳步聲？」我打開門，看著他說，「我以為我已經很小聲了……至少有小了一些了對吧？」
「是有一點。」她說，同時推了那副讓她看起來威嚴感十足的眼鏡，「但只有一點點，你的腳步聲還是太大了。」
「這不可能啊。」
「不然你認為我在說謊嗎？」她說，「先生，我敢跟您保證，您的腳步聲確實太大了。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在這個時間特地跑上來。」
「……那我再試試看吧。」我說。
今天晚上我只寫了五百多字。
其他的時間，我都在思考著腳步聲的問題。
而就是在這種時候，我不由得會怨恨起自己的職業來──作家通常都愛胡思亂想，因為這是我們的工作，我不由得開始懷疑，首先，樓下的人聽到的，會不會真的是我的腳步聲呢？
但她就住在我樓下，而這個家就我一人，腳步聲不是我的，還能是……
然後我忍不住想到，這間屋子的前屋主，似乎還滿急著要脫手這房子的。
當初我開了一個有一點冒犯人的低價，本來只是打算跟他討價還價，但卻沒想到，他只是猶豫了一下下，就立即答應──簡直就是反而擔心我會反悔。
所以……難道……這間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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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要自己別想太多，但是──該死的，想太多就是我平常最習慣作的事情不是嗎？
於是我換個方法：試著去更進一步的想。
我先上網找了各式凶宅的資料，但是卻查不到跟這間屋子有關的。然後我找了近年來的各種新聞，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傍晚，吃完晚餐，路經了正在販售禮盒的便利商店前時，我總算是又想到了另外一個法子了。
我買了幾個看起來應該不至於失禮的禮盒，然後到了警衛室跟樓上的幾戶人人家家裡拜訪，就當作打聲招呼，順便看看能不能問出什麼。
當然，我可沒去樓下──也就是總是要我注意腳步聲的那家，畢竟，這樣感覺起來似乎……該怎麼說呢，大概就只是有點怪吧。
結果守衛是剛來不久的（前一個因為中風而辭職），除非我要問的是每個禮拜收垃圾的時間，否則他對這裡知道的恐怕比我還少。
但我終究還是把禮盒送給了他。
畢竟，如果哪天我有個瘋狂的書迷帶著刀來找我時，他是第一個知道的人。
樓上住了一對年輕夫妻，還偷偷違反了社區規定養了兩隻黃金獵犬跟小孩（違規的是養狗，不是養小孩）。
當我去的時候，小孩跟狗正在追來追去。
這讓我更覺得有點毛了。
因為除了那兩個小孩幾次把彈珠給掉地上之外，我幾乎沒注意到樓上有傳來任何惱人的腳步聲。
而他們搬來的時間比我早，小孩也顯然不是這幾天才生下來的（但我也沒有勇氣問他們是不是最近領養回來的），而這間房子的裝潢並沒有修改，地板也還是原本的地板──就跟我那間一樣。
我原本以為他們是因為收到了ＯＰＥＮ小醬的禮盒很開心才會留我下來喝茶吃水果，結果沒想到男主人卻拿了一份保險要我參考。
但更恐怖的是，當我從他們家的廁所出來後，那位不到三十、少說有著Ｄ罩杯的少婦還一個人拉著我透露自己「白天老公出門、小孩送去幼稚園之後，在家裡非常寂寞」以及「家計有些吃緊，但卻有些奢侈品想買」的訊息……
當然，我在這最後終究沒有得到任何我想知道的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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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在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之下，隨口問了掃地的大嬸。
結果卻沒想到，她不但知道我那間屋子裡的確有些問題的事情，就連我樓上那位太太偶爾會在中午精心打扮之後出門的事情也都曉得。
根據她的說法，把房子賣給我的前屋主，確實是因為長期受到了某種不明現象的騷擾，導致精神耗弱，最後只有把房子趕快賣掉的。
大嬸說得信誓旦旦，還告訴我，前屋主的太太，在搬家之前的那幾天，甚至整個人像是好幾天沒睡覺一樣，站在電梯裡頭恍神發呆，氣色蒼白的像是屍體。還喃喃唸著某段話。
「她唸著什麼樣的話？」我說。
老實說，我幾乎一說出口就後悔自己問了。
「這是我親耳聽到的。」大嬸指了指自己左耳，「她對著鏡子，一直喃喃說什麼『腳步聲』、『哪裡來的腳步聲』這類的話。」
當下，我幾乎有種想要逃跑的衝動。
但是我還是乖乖回到自己的家。
回到這個顯然是鬧鬼的家。
該怎麼辦呢？難道要我搬家嗎？不只是倉卒之間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住的問題。重點是，我很滿意這裡，並不想搬走。
況且，還剩下好幾年的貸款，難道真要我認賠出售？
我考慮過找前屋主算帳，但是卻發現自己恐怕站不住腳──這間屋子確實並非凶宅，沒有人在這裡死過，我相信世界上沒有哪個法官會接受鬧鬼之類的說法。
搬家這個方案是最後也最壞的手段之一，那麼……還能怎麼辦呢？
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請道士作法之類的。
可是會不會結果只是請了一個騙子進來家裡ＣＯＳ林正英呢？
對了，如果去找她呢？
或許她會有辦法也說不定。
我幾乎是用衝的進了書房，從書櫃上找出了一本名為「鬼殺人」的書──書名很差，內容更差，因為她總是把自己查到的資料完全列在書裡，有時甚至是硬要讓角色講出來，而無視以對方的身分而言，擁有這些知識是否合理……但重點是，這位跟我同出版社的女作家，是個知名的靈能者、塔羅牌算命師與驅魔師（至少她在作者簡介是這麼說的）。
記得去年的尾牙，她還在她那桌，跟好些其他新進作家在聊關於「用跟惡魔交易來取得靈感」之類的話題。
我在她的序言的最後找到了她的聯絡方式──
「新世紀靈異天后靈靈的魔法屋」的網址。
當我開啟了那個網頁時，門鈴響了起來。我直覺猜想多半是樓下的那個女人（後來從她貼在門上的紙條證明我猜對了），但我實在沒力氣去理她。
她似乎按了許久的門鈴，我專注在網頁上，並沒有注意到她何時放棄。
我在靈靈的留言板上留了私密留言，請她有空時聯絡我一下。
本來我還擔心她會久久才來看一次留言板（至少我是這樣），但沒想到才十多分鐘，她就回應了我（我不禁猜想，她該不會是那種沒事就一直重新整理自己的網頁，看看有沒有新的留言的那種人吧？）。
我們在ＭＳＮ上聊了一陣子，但不曉得為什麼，她似乎對我頗為冷漠（我想原因應該不會是我的書賣的比她好才對），當我請求她找個時間幫幫我的時候，她卻以「過兩天要進行一個鬼屋實況探險，必須要閉關累積能量幾天」為由，拒絕了我的請求。
當然，幾天後，當我知道她在那個鬼屋猝死的消息時，著實下了一跳──老實說，當初在尾牙跟她握手，發現手上沾滿了難以洗掉的菸味時，我還以為她一定會死於肺癌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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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但今晚我上了床，才剛闔眼，就立即感覺到彷彿有某種東西正監視著我。
我猛然睜眼，以為自己會看見某顆血淋淋的頭顱，或者是一個沒有頭的鬼魂，但結果房間卻只是一片無趣的漆黑。
但當我再度閉眼，那種被人給注意著的感覺又壓迫而來。
在度過了一個毫無任何進度又失眠的夜晚之後，我做出了決定。
首先，我必須去外頭住一陣子。
我手上的這篇長篇小說，已經幾乎有兩天沒動筆了，我不喜歡這種情形，過去即使是我生了重感冒，也會逼自己每天至少寫下一千字。因為一停下，我就會開始懷疑──懷疑這本書不夠好，懷疑角色動力不足，懷疑自己是不是該重寫。
所以我決定要去幾天平價旅館。並且在這幾天內，早點找好可靠的法師或者僧人，來替這間房子作法淨化。
做出了這個決定後，我沒有立即著手整理行囊。
一來時間不算急迫，二來，考慮到禮貌，我想還是得跟樓下的人說一聲。
我擔心連兩天她若都撲了個空，會開始生氣，甚至做出更激烈的舉動。
當我來到了樓下的門前時，剛好是早上七點。
一般來說，上了年紀的人通常會比較早起。
我按了按門鈴。
但卻許久未有回應。
當我正考慮著要不要像他一樣留張紙條時，身後的電梯門卻開了。
「嗯？」一個身材略胖、手上提著美而美的塑膠袋的陌生中年男子看著我，「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我猜他大概是那位女性的兒子吧。如此推測的同時，我才注意到，其實撇去胖瘦不提，他的確跟女人有幾分神似。
「我本來是想找住在這兒的老太太。」我說，「但是我想跟你說或許──」
「你到底是誰？」
「我是樓上的住戶。」我說，「最近新搬來的。」
「新搬來的？」他說，「那怎麼可能來找我媽呢？」
「……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母親過世了。」他說，「一年前就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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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認過了。
雖然有些失禮，但我還是請求男人把他母親的照片找來讓我看看。
結果非常肯定的，他去世的母親就是接連幾晚上門要求我小聲點的人。
原來我完全搞錯了。
讓前住戶精神耗弱搬走的，不是什麼腳步聲，而是來抱怨腳步聲的人。
我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婦人的兒子。
我也跟他確認過，他母親生前確實對聲音很敏感。每晚上床前，總是會不斷抱怨樓上住戶的腳步聲，還說若不是自己坐在輪椅上，否則一定上去請他們安靜。
然而，即使是這樣，他依然不相信我，甚至懷疑我的居心──即使我告訴他請僧人的錢我來支付，還會安排他去住幾天旅館。
因此，原本作法事的計畫也無法實行（我總不能帶著三個和尚，硬衝進別人家，替別人的母親超度吧？）。
現在我還是住在那裡。
但是寫作的地方已經改到了書房中，當然，踱步的儀式也是。
樓下那家在買房子的時候改過格局，所以婦人臥室的正上方就是我平常踱步的客廳。而當我把這習慣改在書房後，她也就沒再來按門鈴了。
可是我始終很介意……
現在的她，是不是還在樓下準備著，要為了我的腳步聲太大而上來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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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異端之城 (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