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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的事情距今已經十多年了，但是在我的記憶中，卻還是那麼的鮮活，就像是一張永遠不會褪色的照片，永遠放在我內心深處……
我還記得，當時才十二歲的我，是頭一次感覺到那麼強烈的恐懼與擔憂。
我們家養的狗──現年十一歲的哈士奇──在路上被車子給撞傷了。
牠原本是親戚的狗，因為不想養了，於是在兩歲半的時候來到我們家。雖然不是那種彼此從小就在一塊的玩伴，但我們姐妹倆還是很快地就能跟牠像是相識已久的老朋友一樣玩耍起來。
親戚的女兒當初養的時候替牠取了一個很拗口的英文名字。而我們則是乾脆直接叫牠「哈士奇」或者「哈奇」。
要說原因的話──因為牠長得就是一副標準的哈士奇模樣。灰黑色跟純白的毛、高高立起的耳朵、宛如狼一般的姿態，還有一張看起來酷酷略兇的臉，左眼上方有道不明原因的疤痕，讓牠看起來有種長者般的權威感。
但牠很乖，幾乎沒有吵鬧過幾次，也從沒有亂咬人或者破壞家俱。每次我跟我妹因為那些已經記不得原因的理由吵架時，牠還會跑到中間來當和事佬──用那張酷酷的臉看著我們，就像是在說「別為了這麼無聊的事情吵鬧」。
當牠出事時，我人還在學校裡。
根據我母親的說法是，牠被帶到外頭散步時，被一台突然衝來的車子輾過了。
我父親已經開車送牠去醫院。
但是我母親也告訴我，牠已經不算年輕了，傷得又不輕，所以……
我妹坐在客廳，已經哭得眼睛都紅了。
我沒哭，但胸口卻像是被人給緊緊揪住似的，甚至連呼吸都很困難。
拜託，老天爺，別讓哈奇死。
我看著牠平常喜歡待著的角落──落地窗前的沙發旁邊──不斷祈禱著。
別讓哈奇死。
讓哈奇平安回來。
讓哈奇回到這裡。
讓我們再看到哈奇躺在那個牠最愛的角落。
九點了，父親還沒回來，也沒有打電話回家。我跟妹妹都吃不下飯，母親要我們先睡一下，說如果有消息會叫醒我們，但是我拒絕了。
無論如何，我不想這樣，我不想當牠或許正跟痛苦搏鬥時，自己卻在睡覺。我不想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發現哈奇離開了我們。
十點半，外頭傳來了車子開進車庫裡的聲音。
我的全身一冷，胃在翻騰，有種想要逃離這一切的衝動。
我不想知道答案。
我不要聽任何人跟我說「牠已經……」這類的話。
口裡有種作嘔的感覺，空氣彷彿變得黏稠難吸。
我看著爸爸走進家門。
看著妹妹跟母親先後衝上前去。
看著我爸爸板著臉搖搖頭──
我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凌晨一點多，我躺在雙層床的下舖，妹妹已經哭到睡著了。
我也很累，但卻怎麼也睡不著。
我想到，兩天後的假日，可以再帶哈奇到公園玩。牠雖然老，但撿起球──
然後我想到哈奇死了。
我想起了同學之前說家裡準備養狗，但不知哪種比較好，我就告訴她──
然後我想到哈奇死了。
牠死了。
不在了。
為什麼牠就這麼走了？
我閉緊眼睛，但淚水卻還是湧了出來。
朦朦朧朧中，我聽到了狗叫聲。
我很確定，那是哈奇的聲音。
但是我隨即想到，哈奇已經──
「姊姊！」我妹妹叫醒了我，「哈奇！哈奇在外面！」
我睜開雙眼。
沒錯，我醒著，但是狗叫聲還在。
我們衝出了房間，找尋狗叫聲的來處。
爸爸跟媽媽也從房間中走了出來。
牠在那裡！
在落地窗後的陽台上。
妹妹衝上前，想打開玻璃門，但卻突然被爸爸一把抱起！
「別開門！」他說。
「可是哈奇牠──」
「牠死了！」爸爸說，「外、外頭只是……只是剛好很像的野狗！」
「我確定牠是哈奇。」我說，「牠眼睛上頭的疤──」
「哈奇已經死了！」
「就算牠死了……」我已經不確定自己到底在說什麼了，「就算牠已經死了……牠是哈奇啊！我們要讓牠進來──」
「不行！」
「為什麼？」
「因為牠死了。」爸爸說，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牠死了……被車撞死了……開車輾過牠的人……就是我。」
「是你殺了牠？」
「我不是故意的！」他說──事後回想，當我那麼說的時候，爸爸的表情是如此的受傷，「我老闆那時打電話給我，我想說反正快到家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怎麼可能是故意的呢？」
「……但我還是要放牠進來。」
牠是我們的朋友。
雖然是爸爸壓到了牠，但是……我實在不相信牠會想要報復。
但我母親卻早一步拉住了我。
就在我掙扎著的時候──
碰的一聲！
哈奇撞破了玻璃，跳進了客廳。
原本應該乾淨的毛上頭沾滿了鮮血，腹部有一大塊黑色彷彿缺口的地方，裡頭隱約可以見到血肉與腸子。
牠對著我們不斷吼著。
接著，朝我們步步逼近。
我無法相信。
我無法相信牠會這樣。
「哈奇……」
我掙脫母親的束縛，衝上前去。
正要伸手摸牠時，牠卻一口咬了上來！
父母發出了尖叫。
我妹妹則是大哭了起來。
我用力抽出了已經流血的手，難以置信地看著牠。
這時，不知是我媽媽還是爸爸衝上前，一把將我給抱起。
我被抱著衝出了家門。
哈奇在後頭追趕著，狂吠著。
我們跑出了家門，來到了外頭的馬路上。
就在我回過頭去，想看看哈奇到底有沒有跟過來時──
地面開始搖晃了。
那晚，是民國八十八年的九月二十一號。
我們住的那間房子幾乎全被震塌了。
我跟妹妹睡的那張床，被壓在一大塊崩落的天花板水泥底下，損毀的鋼筋有如一把利刃，穿過了兩層床板的中央。而客廳跟我父母的臥室雖然沒有在地震中破壞得太過嚴重，但接下來由隔壁延燒過來的火卻也把東西都燒得差不多了。
記者跟某些鄰居跑來問我們是怎麼躲過的。
我們全家的答案都一樣。
是哈奇救了我們。
整個客廳只有一處奇蹟似的沒被燒到。
沒錯，就是哈奇躺的那個角落。
根據消防人員的說法。他們看到牠時，牠就躺在那裡。
像是熟睡一樣的，躺在那裡。
這或許只是我的自我滿足。
但是我猜，當牠把我們全趕了出去之後，應該是心滿意足的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趴下來，像以往那樣，調整了幾次身子，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勢後……
安心地閉上了雙眼。
永遠的。
牠叫哈奇。
品種就是哈士奇。
有著宛如看似頗兇猛的冷酷表情。
有次在公園我丟出了樹枝，結果牠叼了別人打出去的棒球回來。牠把球刁給我時，後頭還有兩三個棒球隊的人追著牠過來。
在十一歲那年咬了我一口。
傷口始終沒有完全消失。
偶爾有人會說這麼漂亮的手有傷口真可惜。
而我會告訴他。
這是我這輩子最棒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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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異端之城 (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