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星曆二○二一年，夏日初臨，西聯市一百五十二個城市高中學校剛結束地區統一聯考，進入如火如荼的獨立招生考試期，聯考放榜結果鎩羽而歸的學子們，紛紛把希望賭在其他各式各樣的學校上。
少年名為白羽，一個剛經歷聯考加獨立考試共四次落榜打擊的十七歲少年，混在許多考生旅客中獨自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和書籍，在不同陌生城市間闖盪著，他因某個原因休學一年，年紀比正常考生要稍大，但這並非特別稀罕的事。
白羽等公車同時毫不浪費時間繼續背考試重點，一副游刃有餘的閒適模樣，讓人難以想像升學考試對這個文靜少年有何困難，他看起來胸有成足！事實上少年也的確算是會讀書的那一型，可惜，此人運氣奇差。
睡過頭、記錯科目順序、迷路、教室位置更動、車禍、拉肚子、准考證連皮夾被扒走……各種你所能想像的鳥事都讓白羽給遇齊了。
黑髮少年一直都是單獨行動，出了事沒個幫手，日常瑣事顯得笨拙，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在大城市理應考，成績單總是不盡理想，白羽於是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這所位於西聯市某個大都會區都心的私立高中「桐澤院」。
新世界經過漫長兩千多年歷史，還是人類自己好不容易再度發展起來的成文信史，早已無法想像使用「西元」紀年的舊世界是何種樣貌，那只是出現在課本上，占了一點點頁面，甚至很曖昧的描述。
現代仍然有大量電影小說想像描寫舊世界人類生活，加上主流語言在支柱地內改變不大，一般人還是挺習慣去享受依循遠古文化製作的新產品。
世界一度毀滅過，現今倖存人口數並不多，由人類所營造的繁華文明中心就更稀有了，特別是科技區，一個人類文明支柱地最多也就只有一個大型科技區，北有中央星城，南有大魔窟街，桐澤院就在大魔窟街中心。
「大魔窟街……」白羽看著車窗外整齊正常的繁榮城市，嘴唇無聲地重複這塊科技區的渾號。
事實上，大魔窟街和白羽想像中群魔亂舞的黑暗世界相當不一樣，觸目所見是先進的城市文明體，熱鬧氣氛中帶著淡淡詭譎，充滿習慣森林獨居生活的白羽說不上來的古怪。
大魔窟街區域指的是他們西聯市人最引以為傲的尼尼微運河中段兩岸約五個城市範圍的科技區，運河本身也因為西支柱地城市普遍比北方世界要難以科技化，因此成為重要的交通管道。
「聽說桐澤院是進去容易出來難的學校？」白羽念著他從進入科技區後在旅館用電腦上網查到的資訊，他以為這是指課業標準方面的特色，殊不知真相並非如此。
無論如何也要先考過再煩惱要不要就學的問題，白羽就安步當車進入按照考生編號分配的休息區，觸目所見果然龍蛇混雜。
「噠噠噠、噠噠噠……」抱著筆記型電腦心無旁騖打字的社恐怪人。
「唉呦！我就告訴妳那個牌子的睫毛膏不好用嘛！」高聲談笑的濃妝少女。
「叩、叩、叩。」穿著超短國中制服迷你裙，雙眼無神不停用額頭撞擊著桌面的紅髮女生。
到這裡為止都還好，讓白羽無法專心備考的是角落左擁右抱的花花公子，那人懷裡的女人不像是學生，而是從事特殊行業的成年女子，三人不斷製造分貝相當高的調笑聲。
種種怪現狀不一一論述，總之大魔窟街的高中入學考試對從純樸夏族國中畢業的白羽還是相當刺激，少年早已決定眼不見為淨，難免還是有點不安。
隨著預備鈴聲響起，這場取得高中入學資格的戰役開始了。
戴著重度近視眼鏡的電腦怪客忽然用力關機，趴在機體上簌簌發抖，像是焦慮症發作，白羽默默留意，為他捏把冷汗。
第一堂考的是語文，白羽最擅長的科目，加上應考經驗豐富，平安無事度過。題型果然靈活偏難，中場休息時間一小時，白羽在考試中偶爾用眼角餘光偷看電腦怪客，長相平凡的男生臉色慘白，看起來狀態非常糟糕，果然最低交卷時間一到他就走出去，教室裡絕大多數人仍在安靜作答。
白羽雖然擔心，但也不想拿自己的成績開玩笑，他還是穩重地寫完試題並檢查一次後才加入那些較快交卷的人群，一出教室門他就加快腳步回到休息區，電腦怪客不在。
白羽轉念一想，又往男廁找人，腳步聲在空盪廁所中製造迴響，他聽見了那陣屬於男性的抽泣聲。
一間間撫著門板巡過去，抽泣忽然停了，男廁裡只剩下毛骨悚然的靜謐。
「喂！裡面有人嗎？」白羽不知哪來的勇氣，拍著門板問。
他其實不是好管閒事的性格，但方才那提早離場的人表情實在不對勁，就算多此一舉被斥罵也好，他不想事後才從新聞內容印證不好的推測。
門鎖著，裡面卻傳來痛苦的呻吟。
「呃……」
白羽聞聲更加擔憂，連忙趴下從門縫確認情況，一雙黑皮鞋不住蹬動，他連忙試著撞門，所幸抽拉式的鎖沒有拴緊，幾下碰撞之後變鬆，再一撞門就開了。
「你在做什麼！」白羽忍不住大叫，方才那名電腦怪客居然就用馬桶上方的掛物鉤上吊，用的還是事先打好絞刑結的粗麻繩，他想拿下麻繩，繩子卻結實綁在鉤子上打成死結，電腦怪客癱坐在馬桶蓋上吐出舌頭，嘴角淌著口水，繩套緊緊地勒住脖子，眼神潰散。
白羽試著撐起他好解套，發現非常困難，情急之下跨上馬桶從口袋拿出美工刀，抓住一截繩身開始割，麻繩很快斷了，對方身體一鬆跌到地板上。
他趕緊幫忙弄鬆繩套，還好電腦怪客應該剛剛上吊，沒有造成致命傷害，此時正滿臉淚痕地喘氣。
「你為何想不開？」白羽問。
「錯了……」電腦怪客神經質地抓著喉嚨，留下一條一條血痕。
「什麼？」
「有一題我不會寫，確定錯了。」他繼續用指甲自殘。
「就這樣？現在才考第一堂呀？」少年溫和地勸慰他。
「你不懂……錯了……沒有滿分了！」上吊考生握緊雙拳用力搥著大腿哭訴。
「你──」白羽本來想回考不考滿分又不是入學考的重點，但臨時轉念一想他這種連有沒有學校念都不確定的落榜王，實在沒資格幫一個事先準備好繩圈，隨時預備自裁的人決定滿分重不重要。
「反正我不會讓你死的，你先回去休息吧！如果我沒看到你去考試，我會立刻把你自殺的事情報告給監考委員。」白羽將電腦怪客扶出廁所間，看那頭白髮不知是刻意漂染還是操心過度的怪人頹喪地走出去，自己也洗了把臉，總算放下心中大石。
真是名不虛傳的桐澤院，隨便就能遇到以滿分為生存目標的學生。
下一堂考試算是平安無事過關，雖沒有十足把握，但也不覺得一定會名落孫山的少年再度起身往廁所走，這次是為了解放憋了一上午的尿意，電腦怪客的事讓白羽某種意義上真的緊張起來，還好接下來那怪胎繼續安分做題了。
帶著泡沫的水流沖入掌心，白羽正走神思考，腰部冷不防被一雙蒼白小手攬住，背後觸感顯示偷襲他的是一名矮小女生？
「喀。」口袋裡的美工刀頓時易主。
「沒想到這張乖巧的臉蛋下，也是個會帶刀子的傢伙，有點危險呢！」紅髮少女探出頭來，舔了舔下唇，白羽從鏡影裡看見她邪惡地笑著，把美工刀抵在自己脖子旁。
「臨安鄉下生活不像科技區這麼方便，日常所需的習慣。」白羽指美工刀的事。
「隨便你怎麼說都好。」少女命令他舉起手轉身靠牆，將刀刃貼著獵物喉頭，一手抓著白羽的手腕也壓在牆上。
「妳想怎樣？」如果是要財物的話，剛才就能順手拿走皮夾。
「我看上你了。」紅髮少女鬆手讓美工刀順著白羽的上衣滑落地面，指間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支空針筒。
「給我一點你的血嚐嚐味道吧！」
聞言，白羽臉上終於出現接近生氣的表情。
「玩笑請適可而止。」他手腕一轉掙開對方談不上專業的箝制，搶過針筒丟到地上踩碎，看也不看她，逕自回到休息區。
接下來的考試，白羽開始信手塗鴉，再不然就趴著睡覺補眠，一邊在心裡嘲笑自己把外界想得太簡單，大魔窟街為何會叫大魔窟街不是沒理由的，果然這裡的住民乃至文化都有外人難以理解的扭曲之處。
第一天考試結束，白羽決定放棄隔天的剩餘科目，收拾好背包準備離開考場，經過穿堂時，一堆考生圍在布告欄前，白羽懶得湊熱鬧，直接通過。
當他準備走下石階時，一名綁著兩把螺貝髮束的嬌小女性，抱著一堆傳單直接從圓柱旁冒出來，嚇了黑髮少年一跳。
「你明明好奇布告欄，怎麼不去看呀？」
「因為人很多。」白羽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對。
眼前嬌小女性身上掛著比白羽還多的行李，同時拿著可能超過三公斤重的資料紙，她的樣子像是隨時可以衝刺百米賽跑。
「你討厭人多的地方嗎？」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笑了笑。
「對了，既然我們正在對話，請叫我梅茲小姐。」
「妳好，梅茲小姐。」白羽從善如流。
「你來考桐澤院，有必上的把握嗎？」梅茲小姐看來是位熱心人士。
「剛好相反。」
「噢，那麼你是否知道，桐澤院有間姊妹校在北方，叫『艾傑利學園』，我就是那裡的人，因為學生劇團巡迴公演剛好經過這裡，我們團長踢我過來消化學園委託發放的招生簡章，算業績的。」梅茲小姐用袖口擦擦根本沒有的眼淚，演出一副悲傷的樣子。
「真是辛苦妳了。我聽說過艾傑利，似乎是座規模龐大的神祕學園，裡面都是為菁英設計就讀的專科學院，不像給普通人讀高中的地方。」白羽的模糊印象僅是到此為止。
艾傑利學園實在太過荒涼，外界也不容易查到具體資訊，雖然這座巨型學園有許多英雄事蹟，說真的，那所學園位置在哪裡其實沒多少人清楚，只知位於西北大陸中間的永久中立區內，被廣大原始森林包圍著，比較接近大陸傳說。
「近代有了，所以我才會過來貼廣告嘛！雖然我能貼能放的地方都做了，還是剩下這麼多。」梅茲小姐搖搖頭絕望地說。「你就當做件善事，拿一份走吧！」
白羽便遂她所願，其實一份招生簡章也就薄薄幾張文件而已，他立刻翻了翻，居然是填資料和交成績單備審就能去申請入學的開放學制？艾傑利學園某種意義上非常有名，應該不至於缺人到這種程度？
「其實，高中部經過十幾年發展，有不進反退的情形啦，嘿嘿，本來學園就是完全招收學院生的傳統，我們演藝學院跟高中部又沒關係。」梅茲小姐露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鹹魚笑容。
「謝謝妳，我會參考的。」白羽和梅茲小姐告別，當下並未將艾傑利學園列入選擇，哪怕這是報名就能上的高中，反過來說，超級不靠譜的好嗎？
住在支柱地內的好處就是，城市多，學校多，雖然大魔窟街算是例外，但他見識過後既然不打算融入大魔窟街，也就沒有適應不良的問題了，西聯事還是很大的，一百多個城市任你選擇。
白羽即將走出桐澤院校門時，有人叫住了他，回首，一群人並肩站立氣勢十足，明顯屬於某個組織團體，電腦怪客、紅髮少女、花花公子還有幾個他沒見過，但同樣氣質特異的考生。
「你叫白羽吧！我們查過你的登錄資料了。」電腦怪客說，此刻他拿下酒瓶底眼鏡，表情自信而囂張，完全判若兩人。
「只有你發現我們設計的遊戲，反應相當令人注目，我們老大決定讓你加入。」他看了眼花花公子，後者慵懶地朝白羽眨了下眼睛。
「加入之後可以做什麼呢？」白羽反問。
「很多有趣的事都算你一份，而且也有錢賺，話是這麼說，我們可不是幫派，正確地說，應該是兄弟團，從學生自治組織到社團和校外勢力，我們都打算拿下來，過場愉快的高中生活。」電腦怪客解釋道。
「我想應該不用廢話你也知道，這裡的人大多是貨真價實的天才，而我，照例會拿到這次入學考的第一名，而且是『滿分』。」
「我只是普通人，普通的高中生活就可以了。」白羽彎彎嘴角說。
「那麼換個說法，『朋友』怎麼樣？我們只是單純對你有興趣，邀你一起活動而已。」花花公子在這時開口，並朝他伸出手。
「你有某種天分，可以和我們互補，而且莉琪也喜歡你，她是我們的吉祥物，你通過我們的鑑定了。」花花公子帶著恩賜的口吻說，畢竟白羽背景和長相都不是很出色，如本人所言的確是偏向普通，偏偏又有那麼點特別。
「繩結──」白羽忽然帶開話題。「只是看上去很複雜，其實只要拉住某個地方就會鬆開。」他看著表情一變的電腦怪客。
「至於吸血……」少年跳過紅髮少女，像是不值一哂，直接注視花花公子。「如果打算嚇我，起碼也拿針筒直接刺下來比較有說服力。一些肢體語言和小動作表示部分已經互相熟識，但是，起碼沒在現場作弊。」
「你看出來了？為何還裝作不知情？確實你放棄考試在我意料之外，只要你願意，我馬上就可以恭喜你成為這裡的學生，改變入學考成績只是小菜一疊。」花花公子倒也不以為忤，如他所說，是看上他覺得白羽的「有趣之處」。
黑髮少年思考著回答，幾秒鐘後，他眉心微皺道：「我想那是你們的個人興趣，我是來考試，不是來當偵探。」
「哈哈哈！我就說他果然很好玩吧！」花花公子朗聲大笑。
「老大的眼光一向很準的！」有人這樣附合。
「來桐澤院吧！一切我們會打點好，讓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你們毫無疑問會成為這裡的掌權學生，但我考慮的結果，未來和你們在同一所學校讀高中的吸引力對我來說不大，沒必要浪費腦力繼續應考。」這就是白羽選擇趁早退出的真正理由，在入學考就被盯上，將來若說毫無交集應是不太可能。
「你都是這樣拒絕對你表示友誼的人嗎？」花花公子問。
「恕我不想變成男的吉祥物。」沒有能力的人在這種玩家群聚的團體得不到尊重，白羽就算歷練不深也能直接感受到這種壓迫感。
「信不信我們可以讓你在西聯市考不上任何一所高中？作為你藐視我們的代價？」電腦怪客語氣不善威脅。
「我不屬於你們的世界，大概……也不適合這所學校吧？很謝謝你們的熱心，抱歉。」白羽仍是不卑不亢地回應，隨即打算離開。
「你這種人！我們可憐你才找你一起玩的！你註定交不到朋友！只會孤零零和被更多普通人排擠！我看得出來你就是這種人！」紅髮少女在他身後大聲嚷嚷。
白羽因她的話停下步伐，回首對這群精英玩家揚起一個沉默短暫的微笑，搖搖手繼續往前走，將眾人留在石階前的建築物陰影中。
儘管這時的少年無疑是個失敗者，但夕陽從雲端灑下的光輝，卻在那人的黑色短髮上織了一圈光暈，遠遠望去彷彿鍍上金冠般不可思議。
直到桐澤院入口遠得看不見後，白羽才將艾傑利學園入學簡章蓋在臉上，輕輕地歎了口氣，這次的冒險還是不成功。
「我到底想要什麼呢？」低頭，他又笑了起來。
「什麼都不要是最好的。」
他也有自己的滿分標準，目前遇到的人，及格的一半都還遠遠未達。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