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嗨嗨！這是升上住院醫師之後的第一篇醫師日記，想來還真有點慚愧，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和實習生差不多，卻可以掛著醫師的頭銜，
前面有說過，剛畢業的醫師稱為不分科住院醫師，也就是會去不同科別輪流訓練，每一科通常是待一個月。總共要去內科待三個月、外科待兩個月、社區醫院兩個月、急診一個月、兒科一個月、婦產科一個月，剩下兩個月可以自由選擇喜歡的科別。不過在什麼時候去什麼科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通常是交由醫院安排。
我開始上班的第一個月是在婦產科，老實說我的內心是滿慶幸的——因為婦產科的住院病人大多健康狀況不錯，通常這些病人是因為要開刀才住院，身體也是要夠健康才會自己來住院嘛。如果一開始就去內科，面對各種疾病狀況極其複雜的病人，想必壓力超大超緊張。
我們換科的時間是以月份來算，比方說我8/31星期一在這一科，9/1星期二馬上換到下一科去了不會再回來，中間沒有隔一個週末或假日。所以我在剛上班的第一天，就遇到上個月份的住院醫師病歷沒寫完、我還得自己補，不然就會被扣錢。（好荒謬）
我們醫院的婦產科，事情大多是專科護理師在處理，住院醫師通常都在刀房開刀和觀摩。不過就因為這樣，他們對不分科住院醫師基本上沒什麼要求，也不會把我們當人力，因為事情都給專科護理師做完了。ＸＤ
等於是我在白天除了打病歷、接病人和上課以外就沒什麼要務要處理了，我只好自己找事情來做：像是自己去看手術、去跟門診之類的，有空的時間會去找病人聊聊天和看書。
婦產科分成很多領域，可以簡單分成一般婦科、產科、不孕症科、婦癌等等領域。我跟到的主治醫師都是學姊，她們大部分是看一般婦科和產科的病人居多，所以大多是20~50歲的女性居多。如果是婦癌科，大部分會是40、50歲以上的病人。
只要學姊他們有門診，我通常都會去跟，看看各種不同的疾病和治療。婦產科門診稍微特別一點點：不只是和病人對談和詢問症狀，還會有些特別的檢查處置。有些是孕婦，會在門診掃超音波看看寶寶的狀況，學姊一邊掃一邊說：「有看到寶寶的臉嗎？他是弟弟喔！寶寶現在剛好縮起來了，手手在這裡……」躺在床上的孕婦微微轉頭看看超音波螢幕，又看了老公一眼，臉上的喜悅完全藏不住。光是站在旁邊，都可以感受到整個氣氛好溫馨好可愛。
有些病人因為不正常陰道出血，會安排在門診做子宮鏡。子宮鏡是一根長長的鏡頭，裡面會灌水，從陰道進去觀察子宮的狀況。如果只是單純的檢查、沒有做任何電燒、切除之類的處置，是可以在門診做的，不需要麻醉。
有些是來做羊膜穿刺，年紀稍大的孕婦，學姊也要用超音波確定要抽羊水的位置：「吼，弟弟今天很皮耶，他一直亂動都不好下針。」「真的，他一直踢我！」「這胎又是男生，你們家快變男生宿舍了耶。」「吼，我老公一直叫我再拼一個女兒看看！有沒有搞錯，要生他來生啊！」感覺遇到滿多媽媽都是想拚女兒拼不出來，反而兒子生了好幾個。
那時候我在門診，遇到一個年紀比我還小的女生，看起來是個文靜的大學生，她的病歷上寫了幾個字：「非預期懷孕，上週進行藥物流產」。（病歷是英文，只是我這邊翻譯成中文）「上週有吃藥，這週還好嗎？」「有點流血……」「超音波看起來子宮有些剩餘的組織，上內診檯刮乾淨好不好？這樣之後比較不會一直流血。」
那個女生默默地跟著護理師走進簾子後的內診檯，學姊用器械稍微處理了下。「妳還好嗎？男友這週沒有一起來？」「…他說今天要上班。」女孩的臉色實在太差，又說了句很想吐，學姊要我先在簾子裡陪她一下，學姊要繼續消化門外的病人。
女孩一言不發地坐著，臉色慘白到我以為她真的會昏倒。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也怕說了什麼會讓對方更難過，雖然我沒有正對著她的臉，但看她的動作，她正在掉眼淚。
我拿了幾張衛生紙和衛生棉給她，坐在簾子外面等她整理好情緒和儀容。「有好一點嗎？」過了許久，學姊探頭進來。女孩點點頭，整理好東西後就往外走。「妳可以在外面再坐一下，好一點再離開喔。」我開口。「…謝謝。」她笑笑的對我點點頭，緩慢地往離開的方向走去。…懷孕明明是兩個人的事情，為什麼她要自己一個人面對呢？看了覺得好心疼，好難過。
總覺得在婦產科的門診，看到好多女人的掙扎。「…媽媽，剛剛掃的超音波啊，寶寶跟上週比起來沒有再長大了。羊水也變少了，現在的情況不適合讓寶寶繼續待在肚子裡。我們安排週末住院打肺部成熟針，星期一剖腹產好嗎？」學姊皺著眉盯著超音波畫面。「弟弟現在才32週…」「雖然是早產兒，但我們醫院在照顧早產兒是有經驗的。我打個電話給新生兒科主任，你們等一下去找她，她會跟你們解釋早產兒的照顧，好嗎？」孕婦點點頭，比想像中還要淡定。
剖腹產是順利進行了，但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狀況——寶寶合併有無肛症、新生兒呼吸窘迫、唇顎裂、先天腎臟發育不全。兒科醫師各持己見，有的認為這些疾病單獨都是治得好的，有的認為這樣治療下去會讓寶寶過得非常辛苦。以腎臟來說，因為寶寶先天就沒有腎臟，這輩子必須靠洗腎度過，雖然可以等待換腎，但要等到小孩子的腎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個時候，新生兒科主任找了新生兒安寧醫療的醫師介入。幾經和家屬的協商，家屬認為這樣治療下去孩子太痛苦，決定在某個選定的日期移除孩子的維生器具。不過在移除呼吸器之前，孩子早一步出現生命徵象不穩定，媽媽決定放手讓孩子離開：「放手很捨不得，但我不想看孩子這麼勉強又痛苦的活著。你要等媽媽呀，下一胎再把你生回來，你是我們家的一份子喔。」
產房比起開刀房或是病房，更多了些情緒的波動起伏。平日白天的自然產都有住院醫師學姊當助手，值班的時候（平日晚上、週末白天晚上）就是我們值班的要去幫忙。接生的當然是主治醫師，但我們這些菜鳥要負責準備器械和用具。
「媽媽，肚子用力！兩隻腳往上！」產房護理師指導產檯上的媽媽怎麼用力。「好痛…」通常第一胎都會生比較久，第二胎第三胎會像上廁所一樣，擠一下就出來了。「好痛！好痛！為什麼要生小孩？」生第一胎寶寶的媽媽快崩潰了，臉上汗水淚水糊成一團，護理師把爸爸叫進來陪著。
「我陪妳、我陪妳。」爸爸手足無措的摸著老婆的頭，試著安撫她。「都你啦！害我痛成這樣！！」老婆惡狠狠的瞪著老公，甚至伸手要揍人。「媽媽，我們先專心用力…打人等一下再說……」護理師叫住產婦，我在旁邊差點笑出來。
「媽媽，來肚子用力！我用吸引器幫忙，妳也要用力！」主治醫師一個帥氣的登場，一手扶著寶寶的頭，大聲鼓勵產婦。雖然產婦看起來還是一臉疲憊和不爽（？），但在主治醫師的幫忙下還是順利生產。「學妹，妳看這胎盤應該要馬上生出來的，可能是植入性胎盤。…去把超音波推過來。」
超音波一掃，子宮內的殘餘物看得很清楚。「學妹妳看，這個就是植入性胎盤。我等一下要用器械把胎盤一點一點刮出來，妳拿超音波探頭幫我看著。要固定好位置喔。」主治醫師把超音波探頭遞給我。螢幕上可以看到老師一點一點的把組織掏出來，慢慢鬆動搖動胎盤。
「我怎麼覺得我這個月生了好幾個植入性胎盤？」你這個月的確生了好幾個，因為都是我在當助手。主治醫師轉頭看我：「這個月有植入性胎盤的時候，好像都是學妹妳在旁邊耶。」「……對。」「那妳應該很會掃超音波了吼？」……好像也沒有。主治醫師一點一點挖出胎盤，最後順利把整個胎盤拿出子宮，生胎盤的時間比生小孩的時間還長。
以前實習生不會被叫去當接生助手，但升上醫師就是直接面對生產。（這個是要看醫院，其他醫院的菜鳥醫師不一定會去接生。）看著媽媽們懷胎三十幾週後，在產檯上努力卸貨的那一刻，情緒很難不隨之起伏。老師們通常會把剪臍帶的工作交給助手（也就是我），在剪掉臍帶的那個瞬間，感覺自己好像也經手到孩子的出世。
護理師幫寶寶身體檢查之後，會把寶寶抱給媽媽，讓孩子躺在媽媽的懷裡。媽媽們都是帶著愛、慈祥和好奇的表情看著自己的孩子，一隻手摸摸孩子紅通通又皺巴巴的小臉。這就是生命的延續啊——而你知道從此之後，媽媽會用滿滿的愛，帶著孩子去探索這個未知的廣袤世界。
（講了這麼多感人的話，但其實生小孩的過程看起來超他媽痛苦。媽媽一臉痛苦的骨盆用力，整個會陰腫脹，小孩可能愛出來不出來，會陰剪開小孩生出來之後還會大噴血，羊水和血全部一起噴，我就有被噴到。看了真的會不敢生小孩，太痛了。）
婦產科的值班相對平安，通常病人會反應的事情大概是傷口痛、拉肚子、便秘、血壓高之類的狀況，生命徵象基本上都很穩定，開個藥觀察一下大多會改善；或是一些隔天要開刀，前一天晚上來住院的病人，簡單的雜事做一做就好。不過有時候會遇到從急診上來的病人，狀況會稍微複雜一些。
那天來了一個肚子脹去掛急診的阿姨，滿肚子看起來是腹水，急診掃了電腦斷層之後判斷是卵巢癌造成的腹水，聯絡婦產科主治醫師後決定收到婦產科病房，晚上這個阿姨就住進來了。我看了病歷和抽血報告覺得不太妙，趕快去床邊看阿姨。
「阿姨你好，我是值班醫師。妳這個肚子脹大概多久了啊？是越來越脹嗎？月經還有沒有再來？」「啊，我這個是一個月前開始……」阿姨正要開口描述自己的狀況，在旁邊的她老公就打斷她：「吼她這個狀況一個月了啦，阿肚子就很脹也不會肚子痛，母災安捏……」她老公一開口就停不下來，霹哩啪啦插話進來。
「我們一直都在這邊內科看門診，叫她來看她又不要，^&)$^$%^&)@&$*)&…」「好了啦，醫生在問我話，你閉嘴啦！」阿姨終於受不了她老公的連珠炮，氣到叫他閉嘴，阿北悻悻然的閉上嘴巴。問過阿姨的狀況之後，我走回護理站仔細研究檢查結果和要開什麼處置給阿姨。
這時護理站旁邊傳來一陣騷動，原來那個阿北憋不住了，跑到護理站找護理師尬聊！但沒有人想理他，他認知到這件事之後，把矛頭轉向在旁邊開醫囑的我！「吼，我真～的很喜歡你們醫院，你們那個院長&*)@^&$)&*)(&)，以前蔣經國當總統的時候&^*02&*$)&*)%……」我就在忙，根本沒空理他，中途有人打電話給我，那個阿北也不管，繼續講他的，會不會太厲害啦？他講了十幾分鐘的話，跟他老婆的病情完全沒關係欸？
後來阿北終於發現這裡沒人有空聽他講話，自己又默默地走回病房去了。護理師看到他走掉，還鬆了一口氣。沒想到隔天早上，護理師叫住我：「昨天那個很～多話的阿北，請大家吃早餐！他也有準備醫師你的喔！」太感動了吧，還好我昨天沒有擺臭臉也沒有罵阿北！
值班的時候總是會出現意想不到的狀況。有個癌症多處轉移的阿姨，說她一整天都拉肚子拉不停，評估之後我決定先開止瀉藥，而且也跟她說，這個藥是有拉肚子很嚴重的話，再跟護理師拿藥吃。
過了幾天我又值班的時候，護理師跑來跟我說：「欸欸那個阿姨她便秘了啦，我去問看護，看護說她每次上廁所根本就只拉不到一個小指頭的量，整天哭說她要吃止瀉藥，結果現在都大不出來了。」「……」阿姨你是把止瀉藥當糖果吃嗎……
好巧不巧，大半夜我接到一通電話——「醫師，ＸＸ床的病人，子宮頸癌轉移的那個，她剛剛跌倒了…」又是同一個阿姨……我跑到阿姨的病房，試圖釐清剛剛發生什麼事。「醫師，剛剛阿姨說要起床上廁所，可是頭很昏，雙腳沒力所以屁股往下跌下去了，屁股下去之後頭也往後倒，撞到地板。」
到底是在搞什麼……我趕快檢查阿姨身體著地的地方，看起來沒有明顯異常，看護又在旁邊嚷嚷著其實撞擊力道也不強什麼之類的，阿姨的意識狀況一直都很清楚，最後我決定打個電話給值班的資深住院醫師討論。
「那個阿姨真的很盧，我們剛剛都叫她不要下床，她還硬要下來！」「她都不聽我們的話！她只聽醫生的！」大夜班的護理師學姊馬上跟我告狀，說阿姨完全不聽他們的勸告，執意要下床，所以才會跌倒。我只好再跑去床邊擺臉色告誡阿姨真的千萬拜託不要再下床，我們擔當不起她跌倒的責任欸……
總算撐到白天，評估後阿姨的狀況沒有明顯異常，我終於可以交接給白天的負責醫師了……真的是拜託大家聽話一點……
有時候值班也會遇到一些讓人很難過的事情。我負責處理病房，急診如果有會診婦產科，通常是資深的住院醫師來負責。「這個男的有夠垃圾欸……」學姊看完急診病人，坐在我旁邊打病歷，說起她剛剛去看的病人的故事。（我有改掉一些地方，當故事看就好）
那是一個還沒成年的女生，從小和爺爺奶奶住一起。可能爺爺奶奶在照顧上無法面面俱到，女孩有過逃學和憂鬱症的問題，曾經去身心科諮詢過。後來她轉而到藥癮門診追蹤，她因為男朋友的關係使用過毒品。
雖然有順利戒除掉，但這次卻發生更遺憾的事情——這次是女警陪著她來急診的，因為她三個月前被前男友脅迫，這一次前男友又想犯案，她抓到機會報警，對方才沒有得逞。但自從三個月的事情之後，她的月經都沒有來，因此警察和社工才陪著她到急診來驗傷驗孕。
「……」「婦產科常常遇到這種事情喔。」學姊侃侃而談起她曾經遇到的各種性侵、性暴力犯罪案件。「看多了你會發現，真正是受害者的人很多，但也有不少是會讓你懷疑『真的有這件事嗎？是不是對方在胡扯？』的事情，隱隱約約就會覺得哪裡不對勁。」學姊無奈的聳聳肩，默默地接受在這圈子裡總會遇到的狗屎爛蛋。
在婦產科待了一個月下來，總覺得看到很多女性的心情轉折，和一些或許是同性別的我，比較能夠感同身受的地方吧。經血過量導致嚴重貧血的困擾、經痛到影響日常生活的麻煩，這些聽起來不嚴重的問題，深受其害的女性卻超乎想像的多。（我自己也是經痛到每次都要狂吃止痛藥的類型，和病人聊天的時候都很有同感）
升上不分科住院醫師的第一個月在適應工作的磨合中流逝，一個月下來發現自己居然比自己想像中要冷靜的多。雖然遇到嚴重的狀況還是很慌張，但滿感謝資深的學姊老師們是我們很可靠的後盾。希望接下來也可以順利成長囉。
下一次的醫師日記是「骨科：漢子氣概的一個月」，如果喜歡這類文章，記得按下訂閱與收藏，我們下次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