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這篇長了點，我沒有偷懶啊)
老師離世已經有一個月了。
我受老師他兒子的邀請來幫忙整理老師遺留下來的檔案。
房間裡夾雜著許多私人檔案、未出版品、沒有校正過的草稿、日記。這些東西更能貼近他本人。記得老師說自己只是個謙遜的文化傳播者，壓根沒有想到要創造什麼新的東西。確實，他做學問可說是小心、甚至有些謹慎過頭了、力求以簡潔的文字傳達概念，而不誤導別人。論語起草後遇上的最大挫折就是遭到老師的審閱，它嚴格的按照老師的想法不斷刪修。這也只完成了前面兩個章節。
在點開電腦時我發現到了桌面桌布。
那張照片有他和其他三個人。資優生兩鬢還尚未斑白、大師兄還能單手拿著繡著仁的大旗，老師坐在吉普車上，掌著車，仍笑得燦爛，我自己身上那件上等夾克還閃亮亮的；和現在這件差的很多，自從老師告誡我要節儉後，這件夾克身上就都是修修補補的補丁，而且早就退流行了。
我一看到大師兄大而無當的笑臉，想起大師兄，就不由得發笑。他時常腦子一熱就幹起些荒腔走板的事，老師罵他罵到都不知道再講他什麼好。記得那最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老師生了大病，眼看就要回天乏術，大師兄便拉著全部的人搞起治喪委員會，還理所當然地給大家洗腦道。
「嘿！我們老師好歹做過魯國大官，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沒給他整個高級的就很客氣了，要我說，給他整個諸侯之禮都不算過份；不過那就是說說，你們小子也聽聽就好。總之，士大夫之禮是不可少的，他老人家不可以死的太寒酸。這就樣。你們，有誰贊成，誰反對？」
這麼說還真有幾分道理。我也跟著點頭。
第一個反對、而且反對地最有力的就是顏回。
「大師兄，恐怕老師是不會同意我們的好意的。他一心兢兢業業維護的就是當代的禮法，你這樣做就等是陷他於不義，是完全違背他的意願，還可能毀了他的一世英名。你這麼做，就是行大逆不道之事！」
「嘿，回，你就是太迂腐了，比老師還要過分。老師……老師他……」
大師兄原本想反駁幾句，但越想越有道理。不過雖然有理，但大師兄還是執意挾著眾人動起手來。多虧這些狂熱的粉絲，這喪禮辦的還真得風風光光的。顏回則理直氣壯，也集結了一小派，全部靜坐在廳堂面前要抗爭到底。
至於我呢，與其整天吵吵吵，還不如趕快加派人手去找名醫來給老師治病來得踏實。
等我找到名醫回來試試看的時候，他老人家就被氣活起來了，氣得連生什麼病都忘乾淨了。指著大師兄就是一頓狂罵，具體罵些了什麼就不細說，老人家這回可真動的肝火。大意是。「你自己搞詐騙還不夠，這次還拉著我一起搞！我騙誰？騙老天爺不成？我要是再不爬起來，名聲都得被你給毀啦！」
大師兄嘛，從沒有看過他像那時那麼開心過，上前抱著老師又親又揉。老師也顧不得禮數，動起手腳好不容易才把大師兄攆開。而不管老師他罵什麼，大師兄都開心的接受。
「老師啊！好久沒聽見你的教誨了，再多罵點！罵得親切，罵得好。」
「你還好意思討罵？你臉皮到底多厚？這幾十年你是白跟我啦？」
大師兄不愧是大師兄，竟可以恬不知恥的對著其他弟子說道。「你們看，總的來說我這方法還是挺靠譜的，老師不就被氣的好過來了嗎？他下次如果又這樣，我們就再整一次。」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逐出師門！」
大師兄嘻皮笑臉的回道。「唉啊，老師。你這招沒用啦，你要逐早就逐了，也不會憋到今天。」
想起這些趣事彷彿就像是昨天才經歷得一樣，大師兄當真是最了解老師脾氣的人，他還真就不怕又再把老師氣的躺回去。我覺得吧，沒有老師時刻盯著，大師兄恐怕也活不到這麼高壽。恐怕不知道在哪個市井跟人打架便死了埋了。
還有一件小事值得紀錄，就是顏回有一次問老師。「老師的學問這麼大，什麼都會一點，到底是跟誰學的呢？」
「仔細觀察這個世界吧，回。聖王的道理並沒有被壟斷在誰的手上，它一直在民間，仔細體會、理解，每個人都可以學習。只不過每個人的領悟能力都不盡相同，好學的程度也有所不同。大的道理不斷地飄過我們的指縫之間、流過的河水之間、躍過我們的歲月之間，無休無盡、沒有開始、沒有盡頭。我們在哪裡不能學習呢？為什麼一定要有老師來專門上課呢？」
「那學生就不明白。既然如此，老師你的作用是什麼呢？」
「大概算是個助產師吧？老師的工作不是教你什麼，而是適時的啟發你，帶領你自己去認識這個世界。」
不過這次，我要做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最最大逆不道的事。老師若地下有知，或許還會再被氣活過來一次吧？「老師，你願意再被氣活過來一次嗎？」
沒有人回答他。老師的兒子在昏睡中被吵醒，問我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只能苦笑。這裡留下的不過是一個牌位。老師在世時最不喜歡講這些怪力亂神。
恐怕這次是不會再起來了。老師他老人家生前的最後幾天感嘆地說。「我大概是真的老了，已經很久沒有夢見周公囉！」
我本沒當回事，就應付幾句好聽話討老師開心。他沒什麼反應，但也沒說什麼；這類剛正不阿的人總是很難取悅。只是呆呆望著庭院外，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才被他忽然開口的話嚇到。「鳳凰也沒有盼到，河洛圖呢，最終也沒有找到。唉、唉、唉！我不想再說話了。」
「老師你不說話，那學生們、我們這些該怎麼辦啊？」
「老天爺說過什麼話了嗎？可是四季照樣運行，萬物照樣生長，老天爺說過什麼了嗎？」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是嗎？
他老人家長嘆一聲，無語問蒼天。喃喃說道。「阿賜啊！天下無道已經很久了、太久了，誰又能來繼承我呢？我怕……我怕啊……接下來的時代只會……沒有人去……」
我想他老人家晚年是很孤獨、很感傷的。
天下無道，麒麟被獲。
他的筆最後到了西狩麒麟就停下了。
顏回英年早逝。
大師兄在衛國因為仁義被人剁成肉醬。
即便是你也承受不了這種接二連三的打擊。你哭得很傷心，連禮節都忘了，也不管別人怎麼看你了，總之要大哭一場。
「我不為這樣的人悲痛，又為誰悲痛呢？」
老師啊！您最後還是對我們失望了嗎？你這一生，到底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老天爺大概是看你太辛苦，要卸下你的重擔，請你先回去享福了，剩下的工作就交給我們。
「阿賜，我父親的東西不好整理吧？」天亮了。老師兒子這麼對我說。
「啊，確實，越到後面越不好整理，很多只是推敲，要整理出一套具體統一的理論恐怕得花許多功夫和想像力。我們失去了一個時代的偉大響導啊！天知道他對我們到底多重要，老師總是能在所有人都陷入絕望時候重振士氣，散發出智慧的目光。志業，需要的是堅定的勇氣。沒有比這昏暗的時局更需要他老人家了。他的離世，我們才明白這條困難的道路走起來得多麼的不容易。他的知人善任，幾乎能準確的把對的人放到正確的位置上，對時局的判斷事後也驗證是對的。可惜魯君無法用他，士大夫容不下他。空有本領而無法施展，天下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此。」
「唉，別說了。我父親一個團隊就吊打整個楚國朝廷，難怪沒人敢用他。我聽說我父親能回國安頓，阿賜你和冉求在後面出了不少力。如果有什麼需要的話，別客氣，儘管叫上我。」
他告訴我，朝廷那還需要我去主持大局。工作如有進展，他會派人通知我。
「聽說先生曾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我想先生一定比仲尼還要厲害吧？」
「嗯，我這麼打個比方吧！夫子就好比一個曠世絕佳的音樂，美！驚人的美，但這樣的美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它超出了一般我們所看的俗世的美。不錯，你們今天普遍聽得懂我演奏的音樂，是因為聽懂我因為的門檻不高，你們能一窺我家房子的富麗堂皇。而夫子的境界太高，他是當代思想的演奏大師，那高到無法丈量深淺，高到超越了我們可以思考的時代，如果不懂其門而入，就無法一窺堂奧。如果不懂就妄下定論，未免可惜。不過這也沒辦法，連我都不敢說我完全了解夫子的思想。」
朝堂的朝會結束，冉求過來見我。
「你剛才的評論我都聽說了，不錯。如何？你打算怎麼做？」
「聯繫上宰予了嗎？」
「今天晚上七點老師家見。」
晚上，老師兒子、我、冉求三人等著宰予。
「你遲到二十分鐘。」我說。
「天啊，路上塞車。老同學好久不見用不著這樣吧？」
我們給這個邪惡的說客一個大大的擁抱。
「齊國不愧是文化大國，不過還是家裡看得舒服。」宰予指著冉求。「兄弟，聽說你幹得不錯。齊國那些士兵有沒有因為你料敵如神而瑟瑟發抖？」
「就別提了，那些都不值一曬。」
宰予說。「我的那些情報應該多少有幫上你的忙吧？」
「老師他恐怕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名譽會是我們三個人來拯救吧？」我看著其他兩人，忍不住揶揄。
「對，壞學生，壞死了。這都得怪月亮太美。」
「我不知道自從我幫季孫家的收重稅後，老師會不會原諒我？」冉求說。
「可是，阿賜。你們要怎麼做到這件事啊？」老師的兒子提問。
我解釋道。「是這樣的，魯國比老師那時候的情況已經改變很多。說實話，不僅君王的勢力在削弱，士大夫的力量也逐漸式微，掌握力量的漸漸是那些士大夫手下有能力的家臣，因為他們會做事、有才幹。就比如那時如日中天的陽貨。而那些官二代除了整日尸位素餐外，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找其他更有能力的家臣來制衡彼此。」
宰予說。「這就是我們出頭的機會，他們不想我們上位，因為我們太厲害，會威脅到他們的地位，但此時也不得不那麼做了。不久，我們會控制魯國的話語權，軍事權、行政權、司法權、啊！還有最重要的，教育權。然後，我們就要建立神壇，一座屬於老師的聖人神壇，控制讀書人的思想。這就是造聖運動的具體方略！冉求已經大致掌握了季孫氏的資源，加上阿賜的財力，我的口才。沒有什麼事是辦不成的。」
「這聽起來，好像不是很仁義啊！」老師兒子提出疑慮。
「因為我們不是老師。」冉求聳肩。
「對的，我們不是老師，不是他們心中的儒者，但他們以為我們是，這就是我們的優勢。」宰予說。
「沒錯，世界欠老師一個公道。這場替百姓建立大同之治的聖戰才正要開始。」我說。
「好，我等不及大顯身手了。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宰予眼睛發亮。
「你知道，最近貴族子弟流行起這個。」冉求從口袋掏出一包白色粉末。
「哇！這個刺激。阿賜，搞得到嗎？」
「我的商隊沒什麼問題。」
「各位，我還是請你們三思吧。我父親大概不會喜歡這個提議的。」
這時，我彷彿從他相似的臉孔重新見到了老師。那時是陳蔡之間。老師語重心長的敲打我道。「阿賜，你的志向不高啊！道是不能打折的。為了被人理解、被人聘用而打折了道，還能算正道嗎？」
唉，老師，你境界太高，理想太偉大。我雖遠不及你，但道不能夠推行，人們難道能夠幸福嗎？
是啊！這裡聚集了一群爛泥、糞土。但即便是這些庸庸碌碌之徒，也能感受到那一種深刻、迫切、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救世情懷。
我語重心長的吐了口氣，悵然道。「這是個禮樂崩壞的時代，一個瘋狂的時代，它充斥是魔幻寫實主義，所有不公不義的事情正在上演發生，人們卻習以為常，被習慣感給麻木了。唉，握著騎士的劍，要建立起浪漫和秩序，這也夠魔幻龐克的。」
創作內容
2020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