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蒂兒坐在稻草堆上，風延著木牆上的缺口流入，刺痛了臉頰上的傷口。她倚著牆面坐著，望著自己的靴子，想起前幾天因倫泰的邀請，她握緊拳頭，懊惱地咬牙。
門被打開，陽光驅散了這小屋裡的黑暗，即使低著頭，米蒂兒仍能看見灰塵的顆粒在空中飄盪。
一道黑色人影蓋住了陽光，米蒂兒沒有抬頭，因為她早就知道來者是誰。這幾天他都有來，不論是為了那晚的所作所為道歉，或是遊說自己加入……他幾乎用盡了她所知道的一切求情方式，但米蒂兒依然沒有答應。
她曾受命保護銀髮人，但卻在蕾女王的威壓下臣服，儘管想過要用暗殺的方式來挽回名譽，卻又在朝夕的相處中對對方產生了不必要的情感，甚至試圖去理解蜘蛛──那是背叛。她在受封儀式上宣誓效忠並服從人王的一切命令，但結果卻用最恥辱的方式活著，甚至以書信來往的方式來讓人王以為自己依然在執行任務，仍然忠於人類。
可悲的、可恥的背叛者，米蒂兒自己深有體悟。
「米蒂兒。」又是那熟悉的聲音。
「我說過很多次了，因倫泰。我不會加入你們。」
因倫泰嘆了口氣，然後將一碗熱騰騰的食物放在地上。
「凱勒斯已經死了，妳即使宣誓效忠，他也看不見，為何要固執地對已逝之人效忠，而不是想辦法替還活著的人盡力？」
「這不是盡力的方式──我們爭論過很多次了，所以我的結論還是一樣。我這一生的忠義都將獻給人王凱勒斯，我不會再背叛那個人，即使他死了也一樣。我會替他旁觀這個世界，但絕不是稱王。」
他站了起來，過去因倫泰總會因為這番言論而退讓，米蒂兒本也以為他會像過去幾天一樣沉默地離開。但這次不同，因倫泰依然站在那裡，那壯碩的影子並沒有消失，他不打算還給自己屬於這木屋的那份清靜。
「我想了很久卻始終無法理解，為何妳總是拒絕稱王？即使不願當上人王，那也可以跟我們站在一起，為這世界、替人類盡力，共創更美好的未來。」
聞言，米蒂兒抬起頭來望著那銀髮的老人。因倫泰臉上綻出了笑顏，畢竟這是最近幾天以來她第一次正視他，但米蒂兒清楚，自己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改變想法，相反地，她現在只是更加地憤怒。
「你那夢也構築的太美好了，因倫泰。儘管我確實有自己的理由拒絕稱王，但對於你們來說卻不是這層級的問題。或許在這樣子的時間點裡你可以帶著銀髮人強佔王城，但絕對不會有人承認你們。」
「……妳說什麼？」
「銀髮信仰，你忘了？雖然蜘蛛消失、人王已逝、人類的體系崩毀──但信仰絕對不會崩潰，因為在這數百年的時間裡，它已經深值在人們的心中了。」
因倫泰臉猙獰了起來。
「竟然因為區區信仰而否定我們？因為那莫須有的罪名，所以就要降罪在拯救人類的我們身上嗎！」
「也許你真的拯救了人類，而我們也應該好好地感謝你……但有誰知道？你覺得當下有誰看見銀髮人救了全人類？你記憶中的景像難道又是真的嗎？醒醒吧，因倫泰。不管怎樣那都是一場夢，而在現實裡夢總有醒的時候。」
「不對！我們救了人類，我們確實用了自己的力量去救了這座城裡的所有人！」
「那終究是你們的記憶，當你以為那可以成為憑證的時候，事實上那就像我剛才說的……都只是一場夢。無論那場夢是在夜晚或早上，是清醒或沉眠，它總有醒的一刻。」
也許是米蒂兒的言語過於尖銳，暴怒的因倫泰只是站在門口靜默著。望著那張時而猙獰、時而絕望的臉龐，她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只是這想法很快地便被拋棄。無論因倫泰想做什麼，銀髮人絕對不可能稱王，不被承認的王是沒有任何權力去統治人民的。
他注定失敗。
「呵。」因倫泰忽地冷笑一聲。「也許妳說得對，米蒂兒。但妳漏掉了一個很嚴重的事實……我們擁有武器。」
米蒂兒咋舌一聲。「你怎麼還──」
「既然他們看不見現實，那就讓我把你們的眼皮撐開，好好地看看這一項真實！既然沒有人承認銀髮人的功績，那就只好用更極端的方式讓你們臣服，因為創建了奇蹟的是銀髮人，而不是你們這些雜碎！」
她被這一段話給嚇到了，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但因倫泰似乎也不打算給她任何說話的空間，留下這些以後兀自甩門離開，米蒂兒聽見了落鎖的聲音。
銀髮人因為不會被承認，所以絕對不能──或者說根本就沒辦法稱王。但因倫泰剛剛的說詞已經將除銀髮人以外的人都當成異類，甚至是比他們還要低賤的人種。儘管不知道城內的人王眾還剩多少人，但面對戰意高昂的他們，現在毫無鬥志的士兵都會迅速地被擊倒，更遑論他們還有用銀流強化過的武器。
那是壓倒性的劣勢。
她得出去，現在的人王眾需要一個領導，否則要是這座都市被銀髮人佔領的話──不，即使還沒被佔領，按照因倫泰剛剛的想法就是打算要用武力抗爭了。人王的臣子不可信，他們都放任人類墮落成這樣了，哪還能去相信他們？
米蒂兒站了起來，但在要跨出那一步時卻又遲疑了。
人王已逝，都市百廢待舉，而他昔日麾下的臣子無法承擔此重任，但如果讓因倫泰上任呢？不管承認與否，他肯定都會血洗曾鄙視過銀髮人的其他人吧。
而讓他想起銀髮信仰的人，就是自己。
那是很殘酷的現實，但米蒂兒並不後悔讓因倫泰理解，因為假設讓銀髮人佔領王城後才發現這件事，他肯定也會下同樣的指示。因為銀髮人救了全人類，他們是英雄，他們自詡能理所當然地去主宰其他人的生死。
這是錯誤的。
或許現在的人類充斥著腐敗與迷惘，但至少還沒發生任何流血衝突，可因倫泰只要一上場，那這座城市將再次被戰爭所掩蓋，好不容易獲得平靜的人類將被捲入另一道可怕的漩渦中。
怎麼可以？人王想保護人類，他不分髮色，一昧地用自己的方式來救贖這些人，她知道、她明白──但內心的疙瘩依然在。
背叛者，又該拿什麼臉面去談救贖？
做為一個背叛人類的人，她又有什麼資格去拯救人類？
米蒂兒回過身，只有那乾草堆適合自己的身分。她活該像個囚犯一樣被困在這裡，這是她應得的。
但木屋那抑鬱的黑卻被活潑的銀光給驅散，她身子一僵，這裡本來應該只有自己才對，但現在那裡卻站在一個人──或者說一道人影，它跟陽光所彿照出來的黑色影子不同，閃著耀眼的光芒，而且擁有實體。米蒂兒看的出來。
儘管看不清楚容貌，但這個人影一手插腰，另一手枕著短杖的站姿，米蒂兒驚訝地睜大那墨綠色的雙眸，不知怎地，她覺得那白色的人影看到自己的反應以後笑了。
米蒂兒。
她聽見了聲音。熟悉的聲音。
「人王陛下……」米蒂兒伸出了手，儘管知道這是不敬的行為，但她仍情不自禁。這個人已經死了，也或許這就是幻覺，但眼淚卻忍不住從眼角滑落。
他依然笑著，但當米蒂兒快碰到肩膀時，人影卻化作星芒消散而去。
「不，別──」
「隊長！」
米蒂兒一愣，然後望向那木牆的縫隙，隱約能看見了一個人蹲在那裡，而且稱自己為隊長？再加上那個聲音……
她抹掉了臉上的淚水，湊到了牆邊低聲問：「尼布拉？」
「對呀是我。我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妳，但萬萬沒想到居然在銀髮人住區？要不是剛剛那個人在這大聲嚷嚷，不然我根本找不到妳啊。」
米蒂兒詫異地張開了嘴，想起了方才看見的人王的影子，那是幻覺嗎？但又過於真實了。她隔著那面木牆看著尼布拉，人王在自己最迷惘的時候出現，昔日的下屬也來到了這是非之地，而因倫泰也被自己的言論刺激，應該這兩天就會做好一切準備去強佔王城吧。
她抓著胸口的衣服，自己曾受人王之命要保護銀髮人不受蜘蛛的迫害，卻反而敗倒在女王的威壓之下，辜負了信任。之後雖想靠著暗殺來將功折罪，但因為蜘蛛女王的恩賜而萌生想去理解她的想法。
在我骨子裡或許就是一個背叛者，製造叛亂的存在也說不定。但──
「隊長？」
「尼布拉，你怎麼回來的？黑森林的銀髮人呢？」
「我讓他們走秘道回住區了。妳真該去外面看看，現在那裡可不是黑塵大地啊，隊長，綠油油的一片，跟過去差得多了。」
這她再清楚不過了。「尼布拉，我有個很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
聞言，男人嘆了口氣。「我想也是，妳被關在這地方然後又恰巧遇到了我，當然有苦差事要我去做，我難道還能拒絕嗎？」
「你不想做的話，我會自己想辦法。」
「不，我做。我當然會去做。是不是跟『人王眾』有關？」
「嗯，你進城以後也看清現在人類的局勢了吧？」
「是啊，死氣沉沉的。我聽到了傳聞，據說人王陛下駕崩了，所以說啊，那些平常作威作福的大臣都跑哪去了？最需要他們的時候居然全部都不在，真是一群廢物。」他忿忿不平地抱怨。
米蒂兒笑了下，然後回過頭去看了下大門，確定沒有反應後才又轉過來看著尼布拉。
「冷靜聽我說，因倫泰現在打算強佔王城並自封人王。他的想法十分危險，如果真的讓他封王，那我們就倒楣了，因為現在他覺得銀髮人才是上等，其他人都是雜種。他一定會血洗這座城。」
尼布拉不悅地嘖了聲。「那他幹什麼執意封王？直接屠城就好啦。」
「因為他要講求正當性，他要讓我們都知道銀髮人才有資格站在高位。我不怪他，因為這是人類那『銀髮信仰』下的遺毒，但現在我們遇到了，那就得去面對並解決它。」
「怎麼做？」
「你去找人王眾，要他們快點警戒起來並保護王城。這不容易，因為他們現在都失去了戰意，沉淪在失去人王的悲慟與對未來的茫然。」米蒂兒垂下眼簾。「但你得說服他們，一定要讓他們站起來對抗銀髮人。」
尼布拉嗯了聲。「妳呢？」
「我會想辦法從這裡逃走。」米蒂兒摩梭著略為發冷的手指。「畢竟銀髮人再怎麼樣也就是平民，可我擔心的是戰意高昂的他們與毫無鬥志的人王眾，這種精神上的差距會是壓倒性的。」
「明白，我這就去辦。」
「等等。」米蒂兒叫住了他。「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什麼事？妳應該知道我很急才對，沒啥時間。」
米蒂兒莞爾一笑，在這階段還能跟熟悉的人推心置腹地交談，讓她覺得很欣慰，心裡也暖暖的。只是仍有一些事得去澄清。
「為什麼你願意這樣幫我？我現在已經不算是你的上司了。」
「哈，蠢問題。」尼布拉用手輕敲了那面牆。「在蜘蛛的時代裡我們與死亡相伴，妳我除了位階之分以外，更是經歷過無數生死交關的珍貴戰友，我們曾把背交付給彼此，我們的聯繫比血親還要深。我很幸運有這樣子的羈絆，因此不管未來的局勢怎樣，我都不想失去它。只要是妳，我可以豁出生命。哪天我碰到了問題，也歡迎妳來救我。」
「但我──」
「啊啊我知道，隨便啦。就這樣，走了。」
接著她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從木板的縫隙裡隱約能看見一個披著斗篷的人看著四周，然後從這小巷口離開。米蒂兒將身子放軟，躺在了乾草堆中。珍貴的羈絆嗎……原來作為背叛者的自己也能擁有這樣子的寶物。
所以人王陛下現身是為了告訴自己這個嗎？呵，那只不過是幻覺，根本不可能是真的。即使它如此地真實，但也都是假的。
米蒂兒坐起身子，望向那放在地上早已冷掉了的肉湯和麵包。她爬到了那盤子前，既然要戰，那就得吃飽了再上。不僅僅是自己沒了退路，人類也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在蜘蛛的時代中，他們因為強大的外敵而團結。
但在如今這和平的未知時代中，他們卻因為恐懼而互相猜忌。
這絕不是人王想看見的未來。
「我是背叛者，陛下。但請您看著，我會導正『都市』裡的腐敗空氣，貫徹您的信念。請允許我用這份功績來償還過去曾背叛您的罪孽，在這個您曾走過的大地、曾活過的世界裡，我，米蒂兒‧斯懷將再次對您發誓──我會以我的生命作為代償，用以保證我對您的絕對忠誠。」
這一次，她不會再三心二意。
絕不。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