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次談話後,我一早就到學校的次數開始增加了。
上午的張弦總坐在教室裡。
上課時,靠窗的她總是托著下巴面朝窗戶外的海,不然就是掛著耳機趴在桌上睡覺。但老師總是無視她,不是因為早已放棄這位學生,而是她的程度早已超越在場全部的人許多。
到了中午她就會提起書包走往廢棄的舊校舍,而我也會隨著她前往。
她對我的跟隨毫不在意。我們只有在音樂教室裡才會對話,儘管總是有一句沒一句。直到我開始重拾起一些文學小說,她對我感到意外,我們才開始有共同的話題。
「我喜歡太宰治。」
我將重新閱讀一次的《人間失格》闔上,放在一旁。
張弦「哼」了一聲,對我的告白不屑一顧。
「我不喜歡他的灰暗。」
「妳真該看看他的《津輕》。」
「看完後在走向絕望嗎?」
她諷刺般的疑問令我錯愕,畢竟《津輕》的確是太宰治走向絕望前的最後一道光明。看我無法反擊,她笑著說:「這麼喜歡他,妳可以試著自殺也算是跟他殉情。」
我們的對話大概都是呈現這種模式。
某天我發現張弦讀著最新一期的美妝雜誌。那時我才發現她手指上都會塗著指甲油。雖然校規沒那麼嚴謹,不過她會擦指甲油還是令我感到出乎意料。
我也在和她的對話中逐漸得知些媽媽是時尚造形師、哥哥則是三年級的學長。諸如此類的情報。
感覺更認識她的另一面是在某個同樣炎熱的禮拜三。
前幾天將手機裡的流行歌曲全刪掉的我比她先到達了音樂教室。
百般無聊之際,我並沒有拿起書包裡的書閱讀,而是選擇坐在鋼琴椅上讓手指隨著記憶在琴鍵上游移。
雖然欠缺保養的鋼琴,音已經不準。但我從小學到國二的鋼琴實力似乎還在。
我彈完兩首曲子後,才發現張弦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的背後。
「沒想到妳還有些可取之處。」
她難得高興地露出微笑,走我的身旁坐下。
多虧她纖細的身材,空間不大的鋼琴椅恰巧能容納我們倆,但距離也是足夠近了。
「從小就有點基礎而已,也喜歡古典樂。」
我屏息,盡量躲著小蒼蘭的味道。
「妳真的是跟外表矛盾的人。」
她戳著我的肩膀。
「也讓妳聽我喜歡的音樂吧。」
她私自地將耳機的一邊塞進我耳裡,而另一端則在她的左耳。
我不擅與人距離這麼近。像是看穿了我目前僵硬的狀態,她笑出聲並按下了播放鍵。
重低音的音樂猛然衝擊我的耳膜,我嚇地趕緊將耳機拔開。
「我最喜歡HIP-HOP了!」
她燦笑。
「…………」
妳才是跟外表矛盾的人吧!
記得那天,因為她的要求我彈了一個下午音不準的鋼琴。
不知從何開始,我發現在張弦面前我跟人才是對等的。剛開始或許是她那一視同仁的冷漠。但漸漸地,總覺得原因有些變化。
總之我逐步習慣了與她對應的生活。直到某天她突然說:「妳會想改變嗎?」
她闔上了最新一期的日韓美妝雜誌,不苟的眼神直盯著我。
「什麼意思?」
我聽不懂她的問題。
「我是指妳的現狀。」
「那早就沒救了。」
「妳根本不知道問題在哪裡。」
「在哪裡?」
我雀躍地自椅子上起身。原本被我認為無解的命題,似乎有點希望。
「在妳的外表,很醜。」
「…………」
果然她好討厭。
為了改變被判定醜陋的我,張弦和我相約在禮拜日的車站。
出門前還被她用訊息提醒了不準化妝,但一看到她臉上畫著妝時,總有種被背叛的感覺。
假日的她給人在學校的感覺又多了分時尚感,也許是她也很會穿搭的關係。日韓風格的清新很適合她。
「我沒想到還要教妳穿衣服。」
她不客氣的眼神在我的衣服和熱褲上往返。
「我不是好好地將衣服穿在身上嗎?」
這突如其來的藐視令我不悅。還有一點是她化妝的關係。
「算了。等等上車再跟妳解釋。」
她嘆了口氣要我跟著她搭上前往鄰市的客運。
「所以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上車坐在位置上,我便詢問她。
陽光照進坐在窗邊的張弦,使她的指甲顏色更加飽滿鮮活,透明的妝感也令她越發迷人。但我只想知道為什麼她不讓我化妝就出門。我很在意!
「首先,人要選擇適合自己的裝扮。」
「什麼意思?」
在我問出這句話時,她以看著「笨蛋」的眼神看著我。
「我的意思是妳全身上下都不適合妳自己。包括臉。」
「……妳有自覺到妳說話很傷人嗎?」
她聳了聳肩,繼續說:「除了妳那強勢的妝不適合妳的臉,還有妳的衣服也不合妳。不是喜歡就去模仿別人。盲目的模仿只會落入庸俗。還有連國小生都會穿的學生制服,妳也穿不好。妳退化了?妳不正常,正常人當然不敢靠近妳。而且只把扣子扣到第三顆是在炫耀妳那兩團脂肪嗎?明明就是個純情小處──」
「夠了!」
我打斷她的話。感覺在聽下去,我一定會在下一站下車,然後哭著走回家。
「不需要我說下去的話,妳是明白了?」
「……反正今天妳要改造我就是了。」
她點了點頭從手提包裡拿出耳機。
在將耳機戴上前,她又說:「還有一點。不讓妳化妝,也只是省了等等教妳化妝前還要卸妝的麻煩而已。妳不要誤會。」
「…………」
「我不會耍這種心機,反正在妳改變前,我一定比妳好看。所以不要再用那種不滿的眼神看我。」
語畢,戴上耳機的張弦便不在理會我。只剩耳機透露出微微的HIP-HOP樂曲。
我無奈地閉上眼睛,希望神能讓身旁的少女吃鱉一次就好。我由衷地祈禱。
跟著張弦乘車到達鄰市的鬧區,我們來到一家看起來要價不斐的美容院門口。
感覺這裡就不是我該來的地方。這份感覺在電視裡的藝人從裡頭走出來時更加強烈。
張弦似乎對我的態度不以為然,向她說明了價錢問題。她只叫我不要擔心便強硬地拉著我走了進去。
明顯站在潮流尖端的女性店員在看到張弦時,立刻熱情地向前和她打聲招呼。而我只能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
從她們對話聽得出來,這位女性不是「店員」而是「店長」,還是張弦媽媽的朋友。
張弦先和店長討論怎麼打理我,而我則被先行安置在美容院的座位上,像是等候死刑的罪犯一樣緊張。
似乎是有了一定的結果,店長和張弦走到我的身旁。
「那就確定剪囉?」
店長俐落地拿起一把剪髮刀。
「嗯。剪短。」
張弦像是發號口令的執行官,下達了刑罰。
我還沒來得及發出慘叫,膾子手就行刑了。沒多久,我的長頭髮就被剪去了一大半。
似乎是從鏡中看出我生無可戀的眼神,店長有點感到抱歉地跟我說聲:「對不起。」
「沒關係。」
代替我回答的是張弦。我只能隱忍著眼淚,心裡頭抱怨著事前什麼都不知情的自己。
剪、燙、染、護。總共四個步驟完成後,已經過了中午。
「不錯吧。是不是有種心情變好的感覺。」
店長親切地將雙手扶在我的肩膀上。
鏡中那個像是我的人呆呆地點頭。
「終於像樣點了。」
從一旁走近的張弦給了一個冷冷的評價。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頭及腰的褪色紅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染回黑色的耳下短髮。整體感覺的確清爽了不少。
原來髮型真的能改變人。
以為一切都結束的我滿意地起身卻被張弦壓回座位。
「妳以為結束了?」
張弦晃了晃手裡的化妝盒。
「那這裡就給妳們小女生玩囉。我先去忙。」
丟下這句話的店長笑著跑開了。
「我只教一次,妳看好。」
不等我回答,張弦開始對我做化妝前的基本保養。
結果,那天我像從來不知道打扮的醜小鴨被全身打理了一遍。
隔天的禮拜一,我拖著不安的腳步緩慢地走向校門。
張弦已在校門口前佇立。
LINE上的訊息寫著「想再幫妳檢查一次。」於是我們約在七點的校門前。
「好慢。」
「現在才六點五十五分。」
她逕自對我抱怨又無視我的辯解,開始上下打量我的全身。
我的臉上帶著的妝已經不是以往強勢的妝容,而是和張弦相似的清新淡妝。這是昨天她教我的化妝方式。
隱形眼鏡也選了一般無色的,而不是放大片。
制服則是照著學校規定的方式去穿,已經很久沒感受到扣子扣到最上方的感覺了。倒是群子被放到膝下三公分,終於舒服了點。
不過,這樣真的可以嗎?這和以往的差別太大讓我毫無安全感。
「不錯,但是領結歪了。妳真的是高中生?」
她伸手重新調整我的領結。
突然拉進的距離又令我感到不自在而撇開頭。
矮我一點的她並沒有差我多少,我以眼角餘光端詳她那認真為我調整領結的臉龐。果然她真得很漂亮。和她化著一樣的妝,還是有種自卑感作祟。
一切就緒後,像是怕我會逃走似的,她拉住我的手腕向著我們的教室前行。
本來就害怕著其他人的目光的我,一直低著頭不斷邁出腳步。以前總是有著偽裝在,那是為了保護真正的我而相互矛盾的存在。
有了那些,我就能遠離人群。人群也會自動遠離我。
拋開了那些,我還能在人前築出一道牆嗎?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進了教學樓。
剛通過階梯踏上三樓的走廊,我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嗎?」
向前一步的張弦轉過頭來看著我。
「想先去廁所。」
其實我是想去抽根菸緩解下緊張。
「好啊。妳先把菸給我。」
「……突然覺得不想去了。」
「喔。妳還是得把菸給我。」
「…………」
「拿來。」
我默默地將菸拿出來給她。她還不忘收走打火機。
「快去廁所吧。我先進教室了。記得不要遲到。」
她丟下這句話,對我揮了揮手就擅自離開。
既被丟下又沒有勇氣走向前,我只好莫名地走到廁所一直盯著洗手台的鏡子。回過神來時,已經打鐘了。
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走著。由於沒人的關係,壓力緩解了不少。
──直到走到掛著二年二班的教室。
早自習的教室內傳來了聊天的聲音和一些男生的打鬧聲。
我反覆地深呼吸。心裡抱著在這混亂中,或許不會有人注意到我的想法,我默默地打開教室的後門走了進去。
進教室時,吵雜聲依舊。
一群女生們坐在桌子上圍成一圈聊著昨晚的偶像劇。
兩位男生相互丟著籃球,其餘人在周圍起鬨。
風紀股長站在台上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有趴在桌上補眠的人、有滑著手機的人、也有在背著等等小考內容的人。
我佯裝鎮定,眼角餘光注視著這些與我無關的景色,走往屬於我的後排座位。但在不經意間,耳裡再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響。
在感到明顯的視線集中後,我加快速度低著頭走到座位坐下。
那感覺就像我在圖書館掉了一根針。
這陣沉默直到因為開會而遲到的導師走進教室點名,我猶豫地舉手答「有」才炸開了鍋。
我看向前方坐在窗戶旁的張弦。她像是瞧不起眾人般,露出高傲的微笑。
*****
「祝帆,這周末一起出去吧。」
午休鈴聲一響,坐在我隔壁桌的女同學立刻向我搭話,她是楠。
在我改變後的第一天。多虧了她在上國文課時,主動將書本借給我這個從來不帶課本的學生。
那成熟可靠的模樣和修長的身姿總是給人年長的感覺。
「啊!剛好有部電影我想看!」
遠遠聽到楠的提議而帶著便當跑過來的鮑伯頭女孩,她叫櫻。是個有著符合自己名字形象的女孩。
個子雖然嬌小,但總是帶著烘暖氣氛的調皮微笑。也是楠的好朋友。
在七天前,我的改變造成班上的人討論。
主動一步先靠近我的楠,向我問了「妳怎麼突然改變形象?」
當時,我忘了回答她什麼。只記得我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好,也記得她給了我一個穩重又溫柔的笑容。
在她們倆的幫助之下,我也慢慢能和其他同學做點簡單的對話,也暫時聽不到那些對我的揣測。
但我之所以能走出這一步也是因為──
我望向窗戶旁的前排座位,座位的主人並不在那。大概是在我不知不覺間就走出了教室,通往那棟廢棄的舊校舍吧。
自從開始和楠與櫻交流以來,我和張弦相處的時間漸漸地越來越短。
張弦本來就只有在上午會在教室裡出現,而下課時間她都掛著耳機在桌上睡覺或是乾脆直接消失直到放學。
雖然彼此會在走廊相遇,她也僅對我作出眼神的交流。
想過乾脆翹課去舊校舍找她,但竟然被她先以「笨蛋。妳翹課了,又會被大家開始誤解。」的訊息先發制人。
雖然聽了她的話,改變了外表。也收起了不自覺伸出的刺,開始試著與他人溝通。但總感覺還是缺少了些什麼。
「果然只吃麵包還是很沒精神吧。」
櫻在我的眼前搖了搖手,將我從思緒中拉開。
我看了一眼手裡的午餐,是便利商店買的草莓麵包。只被我咬了一口。
「我沒事。」
我咬了一大口麵包,證明我自己說的話。
櫻是個好孩子,我不想讓她作無謂的擔心。
「沒關係。反正我爸爸做了很多菜。這給妳。」
她夾一堆菜放在便當蓋上充做盤子,還從便當袋取出一雙新筷子一併遞給我。
「櫻。妳的爸爸真得很溺愛妳欸。」
楠夾了一口蓋子上的煎蛋捲咬了一口,嘴裡還不斷喊著「好吃」。
「一點都不好。感覺以後會結不了婚。」
「那就跟爸爸結婚吧。」
「不要!」
隨著楠的玩笑,櫻認真地大喊,我也跟著笑出聲。
但這種平淡且日常的日子並沒有隨著一滴滴累積而持續著。
與小雅發生的衝突是在禮拜三的上午。
我和楠及櫻在走回教室的走廊上,碰上小雅與她的小團體。
從遠處就走來的她們,帶著不懷好意的笑站在我面前。
「段祝帆。最近大叔們比較喜歡清純的乖乖女嗎?」
小雅突如其來的譏諷,令她身邊的人大笑。
我打算無視小雅的話離開,但櫻和楠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面前,像是為了保護我般背對著我。
「那傳言是妳們散播的吧!」
矮小的櫻無懼高於她的小雅。她那發怒的樣子,我大概是第一次見。
「都有照片當作證明了。妳們還是願意相信她?」
小雅抬起下巴指著我。
「把那照片當證據,大概只有像妳這種把腦子留在媽媽肚子裡的人吧。」
以女生來說個頭較高的楠,挽著手臂俯視著小雅。
「什──」
「難怪學長看不上妳。因為妳沒有大腦,祝帆又長得比妳漂亮。不過那學長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其實很適合妳。垃圾就該配垃圾剛剛好。但垃圾還能資源回收,妳火化了只會製造空氣汙染。」
聽了楠一連串的毒舌,而露出不甘心神情的小雅就這樣帶著朋友離開。在經過我身旁時還嘀咕了一句。
「楠。妳說話真得很壞欸。」
櫻吐了一口氣,笑著責備楠,又回到了那原本暖和的氣氛。
「我說話是看人的。」
楠對從剛剛就沉默的我露出可靠的微笑,順便挽起櫻和我的手臂朝著教室的方向走去。
或許是顧慮到我的心情。從和我搭話的那刻起,她們就沒有詢問我謠言的意思,便盲目地信任我。
不過,在帶著這份溫暖的同時,我腦海裡都是小雅的那句輕聲細語。
──「段祝帆,妳是不可能變的。」
當天下午的體育課結束。
才剛回到教室裡,導師與學務主任就突然走進教室宣布實施違禁品檢查。
主任在台上說明著,因為有人私下舉報的關係,所以必須實施檢查。而導師則要大家安份點拿出書包裡頭的東西。
在學生們不滿的嘈雜聲中,我感到些不對勁。因為導師與主任那不時瞥向我的眼神。
但這一切在我毫無頭緒地將書包打開的瞬間就懂了。裡頭有我早已不需要的東西。
那是一包未開封的香菸。牌子是愛喜藍晶靈。
我看向小雅,她愉悅的眼神像是在說「沒錯。就是我。」
趁著體育課時,偷將菸放進我書包裡,然後在和主任舉報。這就是小雅的計謀。既簡單又有效。而且早已前科累累的我,也不會有人願意聽我辯解。
連菸都是我之前習慣抽的牌子,我都開始佩服起小雅的細心。
大概是早已察覺我難看的神色,導師也乾脆跳過其他學生向我走進。
「段祝帆。跟我到學務處。」
導師從書包裡頭拿起那包菸冷峻的宣判。從以前開始我對教師們的責罵及懲處根本毫不在意,現在確害怕地邁不出腳步。
班上開始出現竊竊私語的聲音。
「──等一下。」
突然一道冷淡的聲音使得一切沉默且靜止。大家都將視線專注在聲音的主人身上。
聲音的主人自座位徐徐站起,面向要將我帶走的導師。
「老師,那包香菸是我的。」
張弦直盯著導師。而大家都錯愕地看向她那凜然的模樣。
「張同學。這時候妳就別開玩笑了。」
主任以看著女兒鬧脾氣似的表情苦笑著。
「我沒有開玩笑。」
張弦打開書包取出裡頭的東西。
「因為我也有和那包牌子一樣的香菸。」
她舉起手上的愛喜藍晶靈,平靜的宣告。
最後,我和張弦在以班上的喧鬧聲為背景,被臉色鐵青的主任及導師帶向學務處。
主任和導師一口咬定是我威脅張弦袒護我自己,但張弦只以「菸是我的。」簡短地回答。而我則被晾在一旁,且不準作出任何辯解。
在張弦與主任和導師周旋了一節課後,最終以菸被沒收,然後就不了了之作為結果。
張弦打開了學務處的門,我跟著她的步伐走了出去。
門外站在一位有著淡漠氣質的學長。那是張弦的哥哥。我曾經看過不少次他到廢棄的舊校舍來找張弦。
看來是聽到自己妹妹被抓到學務處而趕來的。
那和張弦相似的清秀面容向我打了招呼,便說:「張弦。妳沒事吧?」
「哥哥才沒事吧?現在是上課時間,你怎麼在這?」
「……能這麼說話,應該是沒事。回家後,我在聽妳好好說明。」
張弦的哥哥輕拍了一下她的頭便轉身離開。
離去前,也沒有責怪我的意思。總覺得是個十分溫柔的人。
「笨蛋哥哥。」
張弦邊將弄亂的髮絲整理好,邊目送著她的哥哥拐進走廊底的轉角。臉上露出罕有的溫暖微笑。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她選擇這間學校的原因。
「再來呢?回去教室?」
張弦詢問我的意見,我對她搖了搖頭。
「那就去老地方吧。」
語畢,她逕自地向前行。
廢棄的音樂教室,風景依舊。只有鋼琴旁的書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順著時針越疊越高。
張弦維持著我熟悉的姿勢坐在鋼琴椅上,我也拿了一張椅子坐下。
「對不起。」
我輕聲地說,連我自己都認為誠意不夠。但我怕音量再大聲一點,情緒會讓我流出些不甘心混合害怕的淚水。
「我不想聽到道歉。不過,要不是我成績好到能為所欲為,我們也不能這麼簡單地脫身。」
「……為什麼下午的妳會在教室。」
那時候,她應該在這裡才對。
「我看到妳們上午的爭吵後,覺得那女的肯定心懷不軌。就乾脆在體育課結束後,回到教室了。」
她看著自己指甲上的鮮紅色,看起來毫不在意剛剛發生的事。
「……謝謝。」
我向她說了句除了道歉更應該說的話。
「這才是我想聽到的。」
她點了點頭,對話就此結束。
我們各自拿起地上的書渡過了一段我差點遺忘的時間。
放學後,我和張弦走回教室裡拿起書包離開。
雖然教室內的學生已寥寥無幾,但還是聚集了視線。
幸好並沒有見到此刻我不想見的人。
但事與願違,我還是在校門口與她們相見了。
「祝帆。」
櫻叫著我的名字,與楠一起鎖著眉頭看著我。
我裝作沒看見,低著頭大步向前。
無視於她們的叫喊,我只能以背影和她們相互目送。
我發現我比以前更加害怕人的目光,只因多了一道名叫「失望」。
*****
海浪聲藉由空氣傳進音樂教室,也帶來淡淡的鹹味。
因為解不出來的題目,我讓鉛筆在課本上來回滾動。而張弦一如往常地拿著書坐在鋼琴椅上閱讀著。彷彿那一塊以鋼琴為半徑的圓,時間不曾流動過。
自從違禁品檢查那件事情發生後,「段祝帆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傳聞,隨著空氣飄散也已經有了兩個多禮拜。而這兩個多禮拜我都在這間音樂教室裡看著教科書,從未踏進二年二班。
張弦要我答應她,期末考一定得去考。如果害怕所有人而不想去教室就來這裡準備期末考試的內容,她也會幫助我複習。
不知何時,夕陽的光輝已經隱沒在盡頭。
我將教科書收進書包裡和張弦起身離開。
故意錯開放學的時間,而延後走出校門已經是這陣子的習慣。這陣子,我甚至連手機也是關閉的。
神經就像是被拉滿的弓。更甚以往。
我盡量不去想那些事。畢竟,撕掉了明天的日曆等於為期三天的期末考試開始。
隔日的一大早我和張弦就到了音樂教室。
張弦幫助我做最後的總複習直到考試時間快逼近才離開。
「妳只要在考試後十五分前進教室就好。」
她最後叮囑我一下便關上音樂教室的門。這提議是為了盡量讓我避免和其他學生接觸而想出來的辦法。反正學校規定的是考試後四十分以內都可入場。
看了一下最近戴上的錶,第一堂國文考試已經開始了。我拿起書包,踏上了前往教室的步伐。
隨著沉重的腳步,我走進教學樓。
剛走上三樓,我便因為心理的壓力而喘不過氣。
不過,為了和張弦的約定。我還是拖著雙腳走到了二年二班的教室門前。
我將手放在門的手把上。不知道是不是不鏽鋼製的手把有點冰冷,我的手顫抖著。
反覆地深呼吸卻沒有用。最終,無力感還是使我邁出逃跑的步伐。
「段祝帆,妳是不可能變的。」這句話在腦裡盤旋,在腦裡扎根。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進了廁所中最角落的那扇門裡。
我抱著雙臂蹲在了這長久以來接納我孤獨的角落。
我想起了某天我在音樂教室裡所看的書。書中有某句話。
膽小鬼連幸福都會懼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也會被幸福所傷。趁著還沒有受傷,我想就這樣趕快分道揚鑣。
記得我在看到這句話後闔上書本。
眼前的少女對我露出往常那諷刺的微笑。
但那諷刺的微笑對我來說已成了習慣。甚至感到溫暖。
想起了張弦。我發現,最後我還是讓她失望了。
不止張弦,還有楠和櫻。還有這陣子所有認為我已經改變了的同學們。
我讓大家都失望了。
我……真是無可救藥。
這怪罪不了任何人,一切源自於我那早已偏移的過去。
即便我想改變,但蛻去的殼還是重重地覆蓋在身上。
我低下頭,任由廁所刺鼻的消毒水味深埋自己。
鐘聲響了,宣布了第一節考試已經結束。只要再過三十分鐘,就是第二節考試開始。
突然,我聽到了有人走進廁所的腳步聲。那使我將頭埋在膝蓋裡更深。
我在心裡暗自祈禱這人趕快離開,但耳裡只傳來門被開啟的聲響。
「笨蛋。」
熟悉的責罵自頭頂上方落下。
「竟然笨到忘記鎖門。」
她用鼻子一笑。接著像是怕我碎了般,輕聲地說:「為什麼沒來考試?」
我感覺到她接近我的溫度。
「為什麼不看我?」
她柔軟的手覆蓋在我的頭頂上。
「就連我。妳都害怕了嗎?」
她輕撫著因為她的決定而剪的短髮。
感受到我臉被緩緩地托起。眼前是張弦,她正憐惜地看著我。
我第一次見到她這種表情,好似我的軟弱複製在她的臉上。
她拿出帶著小蒼蘭味道的手帕替我擦拭著後知後覺的眼淚。
第二節考試的鐘聲正式響起。
「妳……快點回去……」
我推著她,卻發現我的雙手異常的無力。
「笨蛋。」
她將我大力地拉出廁所後抱著我。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在前方招手,我也因為她身體的熱度及味道而逐漸平復。
「好點了嗎?」
她放開了我。我慚愧地點了點頭。
「對不起。因為我,妳沒去考試……」
我看了一眼手錶,考試已經過了二十分鐘。因為我而害了她的罪惡感使我抬不起頭。
「那不重要。而且我突然想到有個能解決這一切的計畫。」
她再次用雙手托起我的臉頰。看著我的眼神透露出無畏的自信。
「什麼意思?」
害怕再次失敗的我,弱弱地問。
「妳只要配合我就好了。所以,妳是好還是不好?」
她熟悉的強硬又令我心情放鬆不少。
「好。」
隨著我的不確定剛落下,她便將她的臉湊近。
我們的額頭輕輕相抵。
現在我的瞳孔裡只有她,而我在她的瞳孔裡只看到我。
沉靜了數秒後,她緩緩地開口。
「妳得答應我。不能臨時背叛我。」
她認真的口氣,突然令人感到害怕。
「如果我背叛妳呢……?」
「我會咬斷妳的舌頭再自殺。」
說完這像她風格的威脅後,她馬上從我的眼前轉身。
從背後明顯看得清楚她耳朵有點紅。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到底是什麼計畫?」她便牽起我的手。
接著我們倆人跑出了通常只有我一人才會走出的空間。
經過了一間間教室,我們在走廊上狂奔著。
小蒼蘭的味道隨著風向後飄散,也風乾了我的淚痕。
大力踩踏走廊的聲音,在安靜的考試期間格外醒目。
感受到身後的教室門一扇扇打開,從背後傳出師長的吼叫聲。
張弦放聲大笑著,我也被她奔放的一面所感染。
從倒數第二格的階梯跳躍後,我們重重地踏上了一樓的走廊後跑出教學樓。
帶著鹹味的海風使我的腦袋清晰了點。
我想著。
我害怕打雷,所以不敢獨自一人。
我害怕露骨的東西,所以包覆自己。
我害怕被欺負,所以試著逃避。
我害怕被誤會,所以乾脆掩蓋自己的雙耳,但還是傳到內心。
我害怕人,所以築起牆。
我害怕人的目光,所以低著頭。
我害怕重要的人對我失望,所以重新關閉起自己。
我害怕被人接納,就算這樣也渴望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但這些「害怕」,似乎在我前方那既纖細,卻又如此遼闊的背影前不算什麼。
最後,我們站在空地上。眼前是陪伴我們迎接第二個夏天的大樓。
張弦握緊了我那因為緊張而顫抖著的手。
看著她那透露著「總之,先相信我吧。」的眼神,我也回握了她的心意。
她大力地點了頭後,揚起嘴角朝著前方大喊:
「我們是二年二班的!」
第一聲的吶喊,在安靜的只剩蟬鳴和海浪聲的天空響徹。也使得教師們從教室的窗戶探出頭來。
「段祝帆和張弦!」
隨著第二聲的吶喊,接著是一排排窗戶被打開。從裡頭接二連三冒出探頭的學生們。
從這位置明顯地看得到認識的面孔。
小雅及她的朋友、張弦的哥哥還有楠與櫻。他們不約而同地和其他學生一樣,做著驚訝或困惑的表情。
一旁的張弦臉部有些發紅地吸了一口氣。
「我們在交往著──!!!」
然後,她大聲地告白了我一輩子也想不到的話。
全場一片靜默。就連本來趕著學生入座的教師們也停止行動,和學生們一樣目瞪口呆地盯著我們這。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也和面前的一千多人一樣吧。
「喂──妳在說什──」
張弦不管我的疑問,繼續喊著:「聽到了嗎──!段祝帆喜歡的是女人!!」
接著她發出比剛剛那些話總合起來更加大聲的音量。
「你們這些相信謠言的笨蛋──!!!」
語畢,我的脖子被環繞住。
嘴唇被突如其來的柔軟觸感輕碰。
眼角餘光是主任及導師們著急地朝我們這跑來,耳邊則是學生們的鼓譟聲。
腦海裡則裝滿小蒼蘭。
*****
拉開了音樂教室的門,教室的窗簾隨著海風擺盪著。
少女一如既往地坐在屬於她的位置。要不是夏季的嘆息越來越濃烈,都快讓人以為時間不曾流動過。
她收起手中的書,微笑地向我說。
「補學分的感覺如何?」
「多虧了妳。很麻煩。」
我笑著抱怨。
已經進入了暑假。
為了補足我那沒考到試的兩個學分,我必須在暑假期間來到學校接受輔導。
而張弦雖然一科沒考到,但因為她之前的成績太優異,所以能低空飛過。
因為我和張弦約好在學校見面,所以剛輔導完的我便匆匆地趕過來了。
「也多虧了我。才能順利解決這些事不是嗎?」
她聳了聳肩。嘴唇上自信的色調今天也很飽滿。
最終,我們在全校師生面前撒了個大謊,也被罵了一頓。但意外地沒有任何懲處。看來會念書的學生優勢真得很大。
而「段祝帆其實是喜歡女的。」及「張弦在和她交往。」兩個大謊話在嚴肅的考試期間廣為流傳,也擊碎了之前有關我的所有謠言。
──「只要妳喜歡的對象是女的,那些謠言不攻自破。」
事後,張弦向我這麼解釋。
而在談到那個吻時,我被以只是加深謊言的真實性給搪塞了。
還被以「都幾歲了,還在意初吻嗎?」給數落了一頓。
在這年紀在意錯了嗎!?我很在意!
至於,有關「張弦故意選擇水平一般的學校。」這個謠言也因為她在考試期間鬧出這麼大的騷動而不再受人議論。
畢竟,主動放棄了期末考也間接等於放棄了以在校成績推甄大學的權利。
我曾經問她「真的沒關係嗎?」她又以看著「笨蛋」的眼神看著我。
仔細想想,才暸解以她的能力只要參加一般大學聯考就能上任何學校。根本不需要用到「繁星計畫」。
不過──
「老實說,還真是亂來。」
我嘆了口氣。
「一小部分吧。」
「是全部!」
就在我大聲抱怨時,手機裡傳來我跟楠與櫻的群組訊息聲。內容是邀約這個周末大家一起去看電影。
說到楠與櫻。
我在事後也被她們倆以「我們不是朋友嗎?」為開頭狠狠訓了一頓。
原來她們那天在校門口皺著的眉頭不是「失望」而是「擔心」。這個答案,隨著我手機開機後跳出的上百封訊息和我們三個人的眼淚中真情流露。
當然,楠與櫻也知道謊言的真相。
順道一提,在我好奇地詢問她們「為什麼之前妳們不相信我的謠言?」結果被以「暸解妳之後,發現只要談到有關男生的話題就躲開或臉紅的妳,要怎麼令人相信。」這答案回應了。
果然好討厭。
「是誰啊?」
張弦指著我的手機。
「是楠與櫻。她們找我周末去看電影,還有──」
「喔。祝妳丟下女朋友玩得開心。」
她打斷我的話後,將頭撇向一旁看著窗外。
窗外的夕陽透進,溫暖充斥整間音樂教室。
「妳本來就不是我的女朋友吧。」
橘紅色的空間洋溢著慵懶的氣息。我打了個哈欠。
「妳也不是我的女朋友。」
她伸了個懶腰,將大腿上的書放在鋼琴上。
「那我要去哪裡也不乾妳的事吧?」
我故意這麼說。她難得地露出遲疑的表情,低著頭咕噥著什麼。
「妳說什麼?」
我起身向她走近,想聽得更清楚點。
我有種預感,我能在這獲得一點小小的勝利。
「我也……」
「嗯?」
「我說!我也想去啦!」
少女的臉上有著宛如嬌陽的顏色。
我想那句「她們找我周末去看電影,還有──」的背後是「也找妳一起!」我暫時還是先笑著保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