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戀愛（四）
在曠掉令人不快的心理團療後，天氣由熱轉涼，陰天的日子變多，人行道的楓樹越變越黃，等我意識到夏天已經過去，秋天也差不多要結束了。
先來說說秋天這幾個禮拜我是怎麼度過的。
早上六點半，在鬧鐘的清響中甦醒。
拖拖拉拉地在浴室中刷牙、洗臉、梳頭髮。
拖拖拉拉地在房間穿襯衫，穿襪子、系領帶、整理公事包。
出門前，服用一顆專思達與一顆百憂解，不到五分鐘，藥物化為炸彈在體內爆炸，強大的能量直衝腦門，將我的意識轟到九霄雲外。
少了憂鬱的靈魂，肉體變得敏捷起來。在早餐店與學生妹點餐時不再結巴。到了公司，能夠自然地與新進的櫃台小姐打招呼。在卡拉OK招待客戶時，就算陪酒小姐與客戶玩起划酒拳也不會尷尬，因為我不在那裡，在那裡的只是我的肉體，我把一切都交給最原始的我。
沒錯，最原始的我，是自信的，是積極的。回溯到孩提時代，我根本就不會自卑，不會怕被女生知道我很沒用，直到發生了「註冊單事件」，我的自我為了掩蓋羞愧而壯大，而且為了不再受傷，它越來越膨脹，就像不斷偵測病毒的防毒軟體，日以繼夜消除任何會使我產生羞愧感的病毒，結果就是記憶體被吃得一乾二淨，系統大當機。
所以我強制關閉了防毒軟體，好讓系統運行順暢。
在應酬結束後，拖著醉醺醺的身子坐計程車回家。
洗澡，刷牙，上床，結束平凡的一天。
早上六點半，在鬧鐘的清響中甦醒。
拖著疲倦的身子在浴室中刷牙、洗臉、梳頭髮。
拖著疲倦的身子在房間穿襯衫，穿襪子、系領帶、整理公事包。
出門前，服用兩顆專思達與兩顆百憂解，不到三分鐘，藥物化為炸彈在體內爆炸，強大的能量直衝腦門，將我的意識轟到九霄雲外。
搭電梯時，剛好遇到鄰居的高中生女兒，自然地與她寒暄幾句。到了公司，平靜地接受主管的責備。下班後，昏昏沉沉地開車回家。
洗澡，刷牙，上床，結束平凡的一天。
早上六點半，在鬧鐘的清響中甦醒。
昏昏沉沉地在浴室中刷牙、洗臉、梳頭髮。
昏昏沉沉地在房間穿襯衫，穿襪子、系領帶、整理公事包。
出門前，服用三顆專思達與三顆百憂解，不到兩分鐘，藥物化為炸彈在體內爆炸，強大的能量直衝腦門，將我的意識轟到九霄雲外。
一眨眼，我人在辦公桌上翻閱客戶名單。一眨眼，我人已經拜訪完客戶，準備開車回去公司。一眨眼，我人站在自家公寓門口，抬起頭來，天色已黑。
洗澡，刷牙，上床，結束平凡的一天。
早上六點半，在鬧鐘的清響中甦醒。
頭痛欲裂地在浴室中刷牙、洗臉、梳頭髮。
頭痛欲裂地在房間穿襯衫、穿襪子、系領帶、整理公事包。
出門前，服用四顆專思達與四顆百憂解，走到玄關準備穿鞋子，突然頭顱內「砰」的一聲巨響，登時世界天搖地動，我整個人向後墜落，潔白的天花板映入眼簾，我伸出右手想抓住鞋櫃的邊緣，卻看見橘紅色的火焰從我手上竄出，我舉起另一隻手，同樣有火焰在上頭燃燒。
身體好熱，好熱……
起身看向自己的身體，果不其然，火燒得非常旺，我的四肢與軀幹全被烈火包覆著，然而我並不感到恐慌，反而還覺得有些安心。
這就是我最後所記得的事。
「醒醒。」
女孩的聲音傳入耳中，我立刻從地上站起。
舉起雙手，火已經熄了。
望向前方，數十台桌上型電腦井然有序地排列在白色長桌上。
感覺有點奇怪，這些螢幕正正方方、身形巨大，顯然不是液晶螢幕，而是停產多年的CRT螢幕，螢幕中顯示的是藍天綠地的桌布，每一台均是如此。
「這是哪裡？」
「你知道這裡是哪。」
循著聲音轉身回望，身穿學生制服的小女孩坐在長桌上。
俏麗的短髮，圓潤的臉蛋，那是Ａ。
Ａ說的沒錯，我知道這裡是哪。
這裡是小學的電腦教室，我與Ａ就是在這裡被同學慫恿而相互告白的。
不過這是怎麼回事？為何Ａ會在這裡？還是小時候的樣子，難不成我瘋了嗎？
人們常說瘋子不會察覺到自己發瘋，因此若認為自己瘋了，那就代表自己並沒有發瘋……話說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Ａ在這裡。
「對不起。」
我說。
「為什麼要道歉呢？」
「要是當時我沒有忘記註冊單的事，就可以和妳讀同一所學校了。」
「嗯，是啊，不過你不必向我道歉，因為就算你沒有和我讀同一所學校，我之後還是過得很好。」
聽聞這番話，我感覺心頭被揍了一拳。
的確如她所說，無論是事業還是生活，她都處理得比我優秀，也許我與她的人生註定就是要有所分歧。
此時Ａ跳下了長桌，朝著教室門口走去。
「等等。」
我還有話想跟Ａ說，便是趕緊追了上去
將差點緊閉的門推開，刺眼的陽光投射而來，我下意識舉手遮擋，等到眼睛逐漸適應，才發現這是座籃球場。
Ａ不知去了哪裡，倒是球場上有一位身穿綠色體育服的少女。
咚、咚、咚，少女拍著籃球的聲響在球場中迴盪。
隨著她朝籃框奔去，後腦杓的馬尾搖曳起來。
一個箭步，上籃，得分。
少女接下球後望向了我，眉頭上的瀏海微捲微翹。
那是Ｅ，國中時期的Ｅ。
Ｅ將球拋向了我，我接住後，發現球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學生週記。
這是我的週記，我曾因為Ｅ偷翻它而發怒，還把她的保溫杯摔到地上，每當想起這件事，我總是覺得很內疚，她只是想了解我，但不知道怎麼做才會採取這種方式，而我卻否定她的感情，還把她弄哭了。
「對不起……」
「別道歉。」
不知何時，Ｅ已經來到我面前。
她抓住我的手，將我朝她的臉拉近。
「真覺得對不起我，那就給我繼續內疚下去。」
她在我耳邊冷冷說。
我被她凶狠的態度震懾，一時說不出話來，接著我想起一段話，道歉並無法修復對方的創傷，如果真心不想傷害別人，那麼打從一開始就不該犯錯。
然而，越是懼怕傷害別人，就越是在意自己的言行而躊躇，結果就是變得膽怯，什麼都無法做到。
所以我要────
「請問您要的是？」
身穿紅色制服的少女問道。
我四處張望，木紋色的地磚，乳白色的餐桌，橘色的燈光，悠閒的鋼琴樂。
這裡是速食店，落地窗外一片白茫，空無一物，沒有盡頭。
「先生？」
「啊，不好意思。」我朝少女背後那琳瑯滿目的菜單燈片望去。「我要一杯熱拿鐵。」
「好的，請稍等。」
少女面露微笑，隨後轉身走到咖啡機那。
她頭上戴著黑色鴨舌帽，傾斜的瀏海遮住了一隻眼睛。
她是Ｓ，是之前和我一起在速食店打工的同事。
說來慚愧，Ｓ那童稚未脫的樣貌，總是會讓我在她身上看到Ａ的影子，這使我覺得自己只是在找能夠彌補當年遺憾的替代品，或者更糟，我只是喜歡她的外貌，就如同過去那些引起我注意的女生，除了Ｅ稍微高一點，其他人都是矮個子，就連醫院那位長髮女孩也不例外。
話說回來，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算了，也沒必要知道。
明明是如此自以為是，說話卻又一針見血，這讓我非常難堪，平時我光是維持尊嚴就已經耗盡所有心力，我真的沒有那個力氣去堤防她了。
「你的拿鐵好了。」
「好，謝謝。」
將拿鐵接過手的同時，我注意到Ｓ紅色制服上的名牌是空白的，於是我往上看，發現她並不是Ｓ，而是醫院那位長髮女孩。
「是妳！」
我後退了好幾步。
女孩先是莞爾，接著將上身前傾，雙臂交叉在櫃檯上。
「為什麼要提防我呢？你知道我不會對你怎樣吧？」
面對她的疑問，我沉默以對。
「還是說，你怕我知道你真實的想法後就會避開你？」
又來了，又是那種自以為看穿一切的口氣。
女孩微微嘆了口氣。
「你得承認一件事，當時避開你的人並非是我，而是你自己，是你自己不敢面對自己的內心，請不要將這份憤怒強加在我身上。」
「妳說什麼？」
我大吼，隨即右手感到一陣熾熱，低下頭看，紙杯中的拿鐵被我擠壓溢出，流得我滿手都是。
「如果你不想承認，那我就來幫你說吧。」
女孩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我轉身回望。
她站得非常近，近到她鴨舌帽的帽簷都快碰觸到我，我趕緊向後退去，她卻抓住我的手臂不讓我逃走。
「你不僅膽小懦弱，而且還貪戀美色，看到中意的女生就會聯想到奇怪的事，所以言行舉止才會這麼畏畏縮縮，因為你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恥，卻又渴望著她們的肉體，想和她們親密接觸，你就承認吧，你不是正人君子，你跟那些好色之徒都是同一種人，所以好好做你自己就好。」
她說完後，我彷彿聽到自己心中響起樹枝斷裂的聲音。
「好啊！我承認！問題是這樣做有意義嗎？」我狠狠甩開她的手怒吼：「我不像那些花心大文豪可以用華麗詞藻修飾自己的情慾，還可以隨時搬出經典名著來替自己的思想辯解！我也不像那些貴公子可以靠金錢來征服女性！就連最基本的外貌我都沒有！我什麼都沒有！要是我像他們那樣勇於做自己，那肯定是會被疏遠的啊！」
「你誤會了，我說的做自己並非是要你把這些想法都表現出來，而是一種自我肯定，你連自己都不敢接受你自己了，那你是要其他人怎麼接受你？」
聽聞這話，我不禁笑了一聲。
「什麼自己都不敢所以別人怎樣的，像這種空洞的話就別說了吧，人們才不會去管你接不接受真實的自己，他們只在意你的思想有沒有觸犯到他們的禁忌，就我的經驗來看，沒有一個女生會喜歡滿腦齷齪想法的人，而且還一而再再而三喜歡上別人，就連我都覺得太輕浮！太差勁了！」
說到這裡，我屈膝跪下。
「像我這樣的垃圾，就永遠縮在自己的殼裡就好。」
「……你知道事實並不是這樣的吧？」
對，我知道，可我不想去思考了。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就這樣吧。
………
……
睜開雙眼，潔白的天花板映入眼簾。
感覺像是搭了一趟長途列車，我感到全身上下痠痛無力。
在抬起沉重的上半身後，將手伸入口袋抽出手機。
十六點二十分，十四通未接電話，九封未讀訊息。
居然在玄關昏迷了一整天……我是怎麼了？
我靠著鞋櫃慢慢站起來，頭非常痛，彷彿被人重重敲了一棒，耳朵嗡嗡作響，眼前不斷閃爍零星的白光。
突然胃劇烈翻騰，我趕緊奔入浴室，跪在馬桶前大吐特吐。
本以為關閉防毒軟體可以讓系統運行順暢，結果卻反而使其崩潰，從這樣的結果來看，就算當初我沒有關閉防毒軟體，過不了多久系統也會崩毀，因為病毒早已根深葉茂，打從一開始，名為「我」的系統就註定要被侵蝕殆盡。
而這就是人生令我們感到痛苦的原因，我們所犯的每一個錯誤，都會深深紮根在我們的心中，無論往後我們怎麼行動，它們都會一直在那，並如白蟻般悄悄地蛀蝕掉我們的命運。
如果不想要被侵蝕得一乾二淨，我們所能做得，似乎就只有永久關閉系統本身，才能夠真正停止病毒侵蝕。
在沖掉穢物後，孤獨與無力感化為淚水溢出眼眶，我蜷縮在馬桶旁，在絕望之中結束了這個秋季。
這回其實比較像前三回的心境總結， 下一回應該就會進入新階段了（也差不多快收尾了，應該六回就ＥＮＤ）
附帶一提專思達是一種專門治療注意力不集中的藥物，劇中雖然沒明講但我前幾回有稍微提到主角小時候總是分心。
其實自從電視、電腦普及化後，很多小朋友都有注意力不集中的問題，但往往都要等到成人才會發覺到，我本身也是這樣，算是一個無用的小知識（？）
還有精神方面的藥物真的不要一次嗑太多，真的會出現幻覺不豪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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