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您的學生,我覺得我有義務關心您的飲食習慣。」亞歷克斯下飛機後對手機低語。
「別為一個垂死老人傷神,親愛的亞歷克斯。」手機飄出布蘭姆的笑聲,十之八九正在逗弄他的寶貝寵物。
「但我一點也不想在報紙上看到有老教授掛在家裡被狗吃掉的新聞。」
「哈哈!被吃掉總比寵物活活餓死好吧!」布蘭姆笑得樂不可支。「話說你的歐洲之旅如何?」
「巴不得馬上飛回布宜諾斯艾利斯…」亞歷克斯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你現在在哪?」
「倫敦,查完資料就會盡快回來找您。」亞歷克斯和他倉促道別,在濕冷街頭尋找交通工具,等候許久終於等到一台夜間巴士。他抓緊來不及塞回行李箱的讀物縮進座椅,車裡除了司機只剩他和另一個同樣在幾秒前瑟縮座椅上的乘客。
他翻開讀物,凝視被雨水略為打濕的字句,每個文字具有生命般幻化成無數影像在眼前閃爍。他向來自嘲這只是研究做太久產生的妄想,要是每個歷史學家都有這種能耐大概就天下太平了,但越趨嚴重的幻覺已在這趟旅程中讓他有種近乎真實的恐懼。
他害怕他看見的是真真實實的過去。
他捏住口袋裡忘記拿出的吊牌(他總是把研討會上發放用來辨識與會者身份的吊牌留著挪作他用,或許這也是承襲自布蘭姆的詭異習慣之一),塑膠外皮被發顫的手指捏出嘎吱聲,印有姓名的紙製名牌在塑膠皮中開始浮現皺紋,但白紙黑字又豈能在輾壓間輕易消失無蹤?
他的手指滑過一行文字,上唇抽動幾下默唸出幾個關鍵詞,緊捏手中的吊牌彷彿天主教徒的念珠隨著上唇抽動的節奏不規律地轉動,絲毫沒注意到另一位乘客已悄悄起身。
她們將身體獻給帝國,無論自願與否。亞歷克斯的眉毛皺成一條直線,雙耳幾乎能聽見那些少女分娩時的哀號。
他確實聽見了。
走道中央有個失去下半身的女人朝他爬來。
他聞到鐵鏽味。
「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還來──」女人淒厲哭喊,指甲在地上刻出血痕。
放逐我!殺死我!我想逃走!
我寧願失去國家,失去身份,失去一切。
這不該是我!
這不是我們殷殷期盼的未來!
救我──
他瞪大雙眼,呼吸凍結在喉頭,心跳聲猛烈轟炸鼓膜。
「生命之泉(Lebensborn)?」另一位乘客撿起掉落在地的讀物。
他認出這男人是先前在奧斯威辛遇到的英國觀光客。
「我…」
「亞歷克斯‧史克爾格魯伯?」男人一併拎起快被捏爛的吊牌,塑膠外皮上的研討會標誌燙金尚未完全褪去。「你是研究人員?」
「…我在大學教書。」亞歷克斯火速搶過吊牌,沒有餘力從男人手上搶回讀本,在剛才目睹的幻象後他沒力氣這麼做。
「以一個學者來說你很年輕。」男人把讀本擱在他腿上。「不過教書果真是辛苦至極的工作,你剛才打瞌睡睡到東西掉得滿地都是。」
「我們…是不是在奧斯威辛見過面?」亞歷克斯鼓起勇氣開口。
「是的,我們還真有緣。」男人伸出右手。「叫我理查就好,我是個文字工作者。」
亞歷克斯握手時注意到理查的虎口和幾個指節長有厚繭。
「你習慣手寫文字?」他放開理查的手。
「我喜歡握筆的感覺。」理查下車前對他這麼說,頭戴圓帽的鐵灰色身影隨著輕巧腳步聲在街角消失。
失去下半身的女人已不復存在,但他總覺得還能隱約聽見那陣淒厲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