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來自燈塔的窺視
Nocet empta dolore voluptas. ─ Horace
「不想回答我?」亞歷克斯沒有移開視線。
理查依然拒絕開口。
黑色賓士在巴羅洛宮門口停下,鵝黃光暈從灰白色大樓的玻璃門透出。
「他們能讓你活著。」他在車門打開前對亞歷克斯低語。
兩道人影映入紋飾繁複的馬賽克地磚,亞歷克斯隱約察覺有幾雙眼睛正在高處窺視。
「多少人想見我?」他湊向理查。
「將近一百。」金髮男人的神情比先前更冰冷。「大人物都來了」
「總覺得能感受他們的窺視。」
「狙擊手就在我們頭頂,大人物總是需要保護。」
「他們希望見到什麼樣的我?」
「能讓他們想起元首的你,你是他們的新元首。我的新元首。」
「我會讓所有人失望。」他伸手觸摸長廊中央的青銅雕塑,那是隻背上仰躺一個男人的巨鷹,他第一次來這戶外教學時連巨鷹的腳爪都搆不著。
神鷹振翅將詩人送往天堂?他放任指尖稍稍停留在人像胸口。
「我相信你會這麼做。」理查在電梯前停下腳步,鏤空鐵門在兩人面前開啟。
亞歷克斯在電梯上升時捏住理查的灰色風衣一角,對方安靜地觀察這個出自焦慮而展現的小動作,在灰色布料快被弄出皺褶時抓住泛白的手指。
「抱歉。」
「別這麼說。」理查摟住他,閉眼感受亞歷克斯身上獨有的氣味。發霉書頁、薄荷洗髮精與暗藏甜香底蘊的菸草(加上微弱狗騷,這倒有點惱人)構成懷中輕微顫抖的軀體給予世界的印象。若除去這股氣味,亞歷克斯‧史克爾格魯伯這名字便失去意義,能被隨意送進體制機器中壓製成任何一人。
而我將失去你。理查搓揉金棕色髮絲時暗忖著。
皮革氣息佔據亞歷克斯的思緒,他極度渴望時間就此停止,如此就無需面對電梯門打開後的一切,無需畏懼來自過去的夢魘化為真實。
無需等待問題的回答。
答案隨風而逝。他不知為何想起那句歌詞,嘴角揚起微笑拉扯脆弱的肌膚。
「你需要經常擦護唇膏。」被皮手套覆蓋的拇指撫摸他的下唇。
「不喜歡黏黏的感覺。」
「身為你的安全負責人,我大概會自行替你準備護唇膏。」理查露出微笑。
「還在生我的氣?對於指控你是兇手這件事?」他有股想撫平對方眼角細紋的衝動。
「有點,不過你也藉由取得我的信任而把我成功引到布蘭姆家,老實說我非常佩服你的勇氣,我很怕那些『過程』會讓你感到不舒服。」
「不,你有讓我很舒服。」他無奈地笑著。「但溜進布蘭姆家是你慫恿我的。」
「因為我相信你能找到線索。」
「你不是因為我的指控而發怒,你覺得我背叛了你對我的信任,不,應該是你對我的…情感。」
「我應該要殺死你。」理查的拇指仍在唇邊撫著。
「但你遲遲沒有動手。」
「與你的相處讓我確信這不是多有意義的行為,你永遠也不會成為希特勒。」
「希望你說的大人物不會逼我變成他。」他別過頭含住被皮革覆蓋的手指。
理查瞇起眼睛,幾秒後將手指抽出,用雙唇止住所有可能流出亞歷克斯口中的話語。
「別逼我回答你的問題。」他推開亞歷克斯,電梯門時機完美地打開。
這些人只想沉浸在謊言之中。亞歷克斯踏出電梯掃視環繞他們的黑衣人時這麼想。但沒人意識到謊言存在,人的信念有時就是如此荒謬,一旦選擇相信或否認(甚或遺忘,最最可怕的方式),謊言就會化為真實在世上紮根,成為覆蓋逝去過往的那層黑紗。
悲劇便有機會重演。
黑衣人男女老少皆有,亞歷克斯無法分辨這群人與平日見到的凡夫俗子差異何在。一個氣質稍稍尊貴的老女人走向前握住他的雙手,從垂老雙眼中透漏的熱誠讓他感覺不自在,他說不出這是什麼樣的熱誠。
「我還記得您祖父抱著我逗弄時的所有場景。」老女人擠出乾癟笑容。
理查低頭對他耳語老女人的身份讓他驚訝地瞪大眼。
「我…呃…」
「您不用說什麼,新元首,我們知道您還處於驚嚇之中。」老女人揮手招來幾個小伙子。「新元首需要更正式的穿著與稍作歇息,準備得如何?」
「已經準備好了,女士,我們…」
「我會負責帶亞歷克斯去更衣。」理查打斷他們。
「差點忘記你的職責,海德里希。」老女人眼中浮現些許敵意。「歷史的確會重演,你就是個絕佳案例,除了缺乏禮貌。」
「同齣戲劇的每個版本都會有所差異,我們就來看看哪場演出最值得玩味。」理查抓住亞歷克斯的手臂時對她隨性地揮手。
「我先說我拒絕換上任何亂七八糟的衣服!」亞歷克斯被拖進一塵不染的純白房間時皺起眉頭。「要不要順便黏假鬍子讓你們高興點?」
「安全起見。」理查扔給他一件防彈背心。
「你在盤算什麼?」
「帖木兒沒那麼容易乖乖就範。」理查把安置床上的黑斗篷拎起來。「老天,這會讓你看起來像是偷了鄰居老太婆的鋼琴布。」
「你是指那個殺手可能會殺來這裡?!」亞歷克斯差點興奮地大叫。「你沒背叛摩薩德?」
「但帖木兒不知道,所以你我的處境到時都會相當危險。」理查幫他把襯衫鈕釦解開。
「但即使你們能成功制服這些新納粹…那我呢?」
「我們會把你帶回以色列,那裡的確有群嗜血瘋子認為連誅九族是對待納粹最好的方法,從根源斷絕那群人渣的號召力,但你在學術上的努力並未被無視…當然,其他國家到時也會派代表為你辯護,因血緣關係殺死為研究猶太大屠殺奉獻心力的學者的確有失公允。」
「我的事情…會被公諸於世?」
「這是你活命的機會,不過搞砸任務大概會讓我失業很久。」
「…謝謝你。」他壓低音量回應,但仍掩蓋不了發自內心的欣喜。
「不客氣。」理查幫他換完衣服後從口袋掏出護唇膏。「但該來的還是要來。」
「唉,沒有比現在這處境更狗屁倒灶的事情了。」
亞歷克斯坐上單人沙發接受一張張陌生臉孔的問候,想盡辦法壓下對那些話語的厭惡,理查則是環伺在旁像條忠心的大狗,雖然多數時候他覺得金髮男人比較像隻長太大的貓。
「這將是勝利的開端。」老女人難以掩飾興奮之情。
「可不是?」理查歪嘴笑著。「布宜諾斯艾利斯居民今晚就能一睹從未在南美洲土地發生過的大事捲土重來。」他知道樓頂燈塔的探照燈已被裝上新圖樣,讓世人心生恐懼的符號將會驕傲地復生。
「這真是個好地點。」
「我們站在煉獄之上享受那份快被歲月抹去的榮光。」
「來點香檳?」老女人把香檳杯遞給他卻被拒絕了。
「我偏好睡前喝杯熱牛奶。」
「你真是個怪胎,海德里希,不是我在說。」
亞歷克斯不時瞄往他們的方向,他已經快被這堆胡言亂語搞到快要崩潰尖叫。他碰過不少大屠殺否定論者,那種人只會用盡各種理由說服世人大屠殺只是同盟國過度誇大的謊言、沒工具被使用在屠殺上、第三帝國從未有過此種決策,他早就對令人作嘔的辯解麻木,但從未碰上整群否定論者圍著他不斷發射各種逼迫他改變想法的溫情攻勢。
這不是會面,這是場酷刑,他能想像拒絕「改宗」(太過宗教的用詞但絕對適用現在這種情況)將會面臨的下場,他可能見不到明天的陽光但也無法死去。
他就像隻被囚禁的珍禽異獸。
他知道自己現在位於這棟建築象徵天堂的樓層,但放眼所及卻是無盡折磨,他頓時能夠理解自殺者想結束生命時的心情。他徹底被摧毀了。
數不清的學者投入研究,為何卻無能改變世人想法?難道所有努力都是白忙一場?
他好想逃避這一切。
結束這一切。
「就像地獄一樣。」塔緹雅娜冰冷的雙手從背後摀住他的臉頰,烏黑長髮從沙發後向外蔓延。
是的,就像地獄一樣。他差點脫口而出。
眼前所見開始扭曲變形宛如大廳廊柱上的怪物塑像,火焰從地板竄起化為熾熱的火紅渠道,恭迎奉承的人體紛紛長出犄角。
無數殘缺不全的屍身從火池走出。
屍身上布滿六芒星烙印。
急促腳步聲終止了他的想像。
「有人闖入!」滿臉驚恐的新納粹小伙子差點摔個狗吃屎。
「狙擊手呢?」老女人面露嫌惡地看著他,香檳杯被緊捏著快要發出劈啪聲。
「下面…摩薩德的殺手…恐怕…擋不住…」小伙子似乎已目睹過攻擊現場,臉與雙手沾滿鮮血。
「讓我負責這件事,女士。」理查準備推開大門。
「你必須保護新元首,海德里希。」
「下面都是我的人,我不能逃避指揮他們的責任。」
「你說過帖木兒不好對付,我們不能再折損更多…」
「但我都活過來了。」理查對亞歷克斯揮了揮手便走出大門。
「你就跟你祖父一樣喜歡找死。」老女人翻了個白眼。
理查抵達大廳上方的走廊時聽見槍聲越來越響亮,他躲進柱子後方欣賞帖木兒殺害打手的狠勁。
帖木兒扔下頸椎斷裂的倒楣鬼,在樓上的狙擊手開槍前俐落擊斃對方,這是最後一個他看得上眼的對手,其他老早都掛在岡位上了。
這群新納粹竟然沒錢請更好的槍手?他發出冷笑,但一道從上頭竄出降落地面的人影讓他的笑容更加毛骨悚然。
「那批人沒把你分屍?」理查愉快地問候他。
「你為我安排的熱身運動真的很不錯。」帖木兒從口袋掏出一團肉色物體,張開手掌讓舌頭一片片從手心墜落。「但還不夠激烈。」
「嗯…有個羅馬詩人說過『從痛苦中得到的快樂是有害的』,我想你需要把這句刻在床頭。」理查指指大廳天花板上的拉丁銘文。
「我會像扯那堆人渣的舌頭一樣把你那片聒噪的舌頭扯出來!」他撲向理查。
理查感覺鐵鏽味在口中擴散,他翻身揣開試圖掰斷他脖子的帖木兒,用額頭用力撞上對方腦袋讓以色列殺手踉蹌著試圖站穩腳步。
「我很好奇你把布蘭姆家變成什麼樣的驚悚場面。」他舔拭嘴角的血跡說道。
「比萬字符號還精彩。」帖木兒發現理查趁機捅了他一刀。「狗娘養的…」
「你我都知道沒體制箝制的話我們根本只是群罪犯。」理查一邊閃躲他的射擊一邊往樓梯的方向前進。
「反正我樂在其中!」
「你像是讀了太多湯瑪斯‧哈里斯(Thomas Harris)的精神變態。」理查在奔跑時抓住一個摔下樓仍在苟延殘喘的狙擊手當成沙包擋下一槍。
「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帖木兒在屍體被扔過來時大聲咒罵。
「我一直都是個混蛋(Dick)。」理查跳上階梯,試圖把以色列殺手引到監視器無法拍攝的位置。
「媽的別耍嘴皮子!!」帖木兒怒吼著開槍,金髮男人閃過攻擊後撞破一扇白色木門摔了進去。
帖木兒踏進房間尋找殺手蹤影,裡頭只有成堆沒穿衣服手腳不全的塑膠模特兒,他吞了口口水在黑暗中前進。
一根蒼白手臂從暗處揮向他的腦袋。
理查扔下模特兒的斷手順便把灰塵抹在帖木兒的屁股上,一個滿臉狼狽的打手衝進來確認他的情形。
「樓下只剩你一人?」理查上下打量對方的傷勢。
「對…得快點回到上面去警告…」槍響在對方來得及開口前便從金髮男人手中爆出。
「入侵者已被殲滅。」理查撿起掉落在地的對講機宣佈道。
「為何這麼做?」帖木兒摀著後腦起身。
「因為我們的任務還沒完成。」理查踢開模特兒露出塑膠模型下藏匿的槍枝。
「嘖嘖,永遠都像電影裡的特務一樣輕鬆遊走各方,但你不能總是把骯髒活兒扔給我。」帖木兒搖了搖頭。
「反正你喜歡享受將他人生命操弄手中的快感。」
「那讓我感覺握有力量。」
安全感才是真正的答案。理查暗忖著。你一生都活在恐懼之中。
亞歷克斯確信自己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他壓下理查可能還在樓下作戰甚至已經死去的猜疑,但大門敞開後的景象與聲音讓他的思緒猛然停止。
他看見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