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頭上的風景，白、綠、紅交替，轉瞬之間，一、二百年便匆匆而逝。雖對一般修道者而言，數百年的變化就如同凡人數年的轉變一般，沒有太大的變化，但在雲坎的眼中，可不是這麼一回事。
「師傅、師傅！」一名褐髮的小男孩身穿簡便的白袍，匆匆地跑向小木屋。原本應是雜草的地方，此時都被修整成一片適合遊憩的草坪地；至於遠處的小樹林，則是被柵欄圈起，僅留下一個修建起的木製步道可供行走。
「何事讓你這麼匆忙？」雲坎平淡的語調透過木門傳出，清晰的進入男孩的耳中。要是近看那男孩，明顯尖上許多耳朵，還有臉上可以見著一些若有若現的藍色鱗片，而那深紅色的雙眼內充滿焦慮，更是一大佐證──這男孩便是當初的雲離。
「我、我剛剛在山腳下看見被壞人追捕的樵夫，想要勞煩師傅救那人一命！」帶著粗喘的他勉強說完一整句話，雖然氣息紊亂、但重點都一一說了出口，讓屋內的人確實收到消息。
「哦？」雲坎的聲音微微一頓，他眼前的木門隨之開啟、他便從裡頭走了出來，「你與他們無親無故，怎麼想要幫助那人？」
「師傅，我不知道……」雲離低下頭來，搖了搖頭，「只是感覺如果不去救他，我可能會懊悔一輩子。」
聽聞對方這樣出自本心的回答，雲坎趁他還沒抬起頭前面無表情地稍稍點頭，眼中充滿喜悅之情，卻又在雲離直視自己的雙眼時，那份愉快又化作虛無。
「──你所說的事情，我會替你完成，你無須擔心。」他先是給了對方承諾後，而後語氣一轉、詢問道：「但在那之前，我交付給你的日行作業完成了？」
沒有想過對方會突然問這個問題的雲離，頓時愣了神情。而後，他知錯般地垂下腦袋，輕聲語道：「沒有……」
「那今天的功課，可得要在你還沒做完的部分多上一倍。」
此話一出，雲離更是萎了臉色，連原本直挺的站姿都垂了不少。出自於逗弄心思的雲坎本就沒有這樣的打算，見其狀後，徐徐開口、補述道：「但看你今日這番宅心仁厚的念頭，就免掉懲罰、將缺下的補上就行了。」
「──真的？」
雲離迅速地抬起頭來、瞪大雙眼看著對方，一臉不敢置信的模樣。這樣大起大落的情緒轉換，讓雲坎那原本遮掩起的笑意，又再度盈滿眼底。
「真的。」他揉了揉對方的頭、上面被撩弄得亂七八糟的頭髮隨之而動，語帶輕鬆道：「難道我曾出爾反爾？」
「不、不是這樣的師傅！只是剛才那句話……太、太讓我驚訝了……」雲離慌張地回答並解釋著。
「既然如此，你還不趕緊補完落下的功課？」
一聽到他這樣催促的聲音，雲離朝他道別後、便匆匆離去。看著小孩的背影，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了一個細微的弧度。隨後，他平復自己高亢的心情，放開自己的神識，仔細找尋剛才他所說的樵夫。
「呼……呼哈……」
山腳處，一名褐色粗布衣的黑髮少年喘著粗氣、衝進樹林之中左右拐彎。他的身後是五個左右的青衣男子，帶著猙獰與怒氣、手執長劍追趕而來。若在雲離的眼中，那少年的確是和樵夫無兩樣──一樣身著粗布、一樣落魄。
「你這奪人心血的傢伙──還不趕緊放下我派重寶？」看起來像是帶頭的男子朝著前方大吼，先聲奪人的強硬態度讓他的話充滿可信度，無知的人們便會遵循這樣的話語、去指責那少年，但他兩眼所迸發的貪婪，卻是毫無遮掩地將他肚內想法全都抖露出來。
「你別在那邊血口噴人！」少年一面死命奔跑著，一面大吼反駁道：「你才是那個殺人越貨的傢伙！」
剎那間，一道寒光擦過少年的肩膀、連衣帶人將他限制在一棵參天大樹之上，隨即而來的是數道青色的殘影，站立於少年的面前。
「呵──沒想到你居然這麼的蠢，來到這人煙罕見的深山之中。」帶頭的男子自大地俯瞰、譏笑的口吻縈繞在對方周圍。
「即使你們將我殺了，我也不會將東西交付給你們這種人渣！」少年憤怒地瞪著那些人，也不顧語出的話會不會激怒對方，便是直接脫口而出。
然而，那五人卻是互看了看、隨即大笑出聲，「哈哈──人渣？今日你葬在這裡，誰又能知道這至寶是我們奪來的？」
「你們這群廢物──根本只適合當蛆蟲！世間根本不容你這種人存在！」
帶頭者身旁的人將劍遞給了他，並任由少年辱罵著他們。隨後，在少年恐懼又氣憤的眼神之下，他慢步走了上前、高舉長劍，冷聲道：「既然你不交出寶物，我也只好送你一程了──！」
冷光揮下，少年緊閉雙眼、心中滿是憤恨──若是世上有鬼，他必定饒不了這些作惡多端的修士。
然而數息過後，料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如期到來。他輕輕睜開雙眼，一個白色的衣袍出現在視線之中，衣袍中纖細的手，僅持著一根殘枝，就阻擋了來勢洶洶的劈砍。
「當今各路門派竟會養出這種強取豪奪、草菅人命之修士，莫說這無辜人作惡多端，你們才正是自己口中的敗類。」
冷淡的聲音伴隨著衣袍向上的揮動，那帶頭者頓時被向後掀飛。隨即而來的是，完全的境界壓制。那五人受到無形的威壓壓制而趴在地上、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就連被保護到的少年，都隱隱感受到一絲難受。
「這、這位老祖……剛才那番話，並、並非晚輩的肺腑之言啊！」
聽著領頭人艱辛地抬起頭來喊冤，雲坎暗自冷笑，透過去的眼神彷彿看著死人一般寒冷刺骨，「哦？難道剛才那些話，是有人控制你們的心神而為？」
答話者被那眼神弄得冷汗如雨，卻為了保命、他們一個個都點頭如搗蒜。他見他們一群人的反應，鄙夷的念頭油然而生。
「呵──好一個死不承認！」他冷笑一聲，「趁我未起殺念，還不速速離去？」
「多、多謝老祖不殺之恩──」
他們連滾帶爬地落荒而逃，直到雲坎和少年再也看不見他們為止。他收起外放的威勢，將樹上深嵌的長劍拔下。
「謝、謝謝老祖──！」隨著束縛的去除，少年便就著跪著的姿勢朝他拜謝。正欲深深稽首時，手腕頓時被纖白的手握住，下彎的腰被一股力道扳直、整個人順勢而起。
「你不必重禮，這只是舉手之勞罷了。」雲坎一面說著，一面試圖擺出平易近人的模樣。多次過後，確定自己根本無法做出這樣對他而言算是高難度的表情後，便停下這樣的想法。
「不、不行！要是老祖不讓晚輩答謝一番，晚輩日後絕對會坐立難安！」少年一邊激動語道，一邊擺正容貌、伸手作揖。這次，雲坎並沒有阻止對方的舉動，反而靜靜地看著對方、直到他兩眼直視自己。
「……這下你可滿意了？能否讓我說句話？」雲坎平聲問道。
「老祖抱、抱歉！我、晚輩不是故意不讓您講話的……」沒有料到自己的舉動讓雲坎產生不便，他立刻道歉一番，深怕對方一個不悅、讓自己徒增麻煩。
「無妨，你不必這麼緊張。」雲坎面無表情地安慰道，縱使他自己也知道，這樣的安慰反而會讓對方的神經更加緊繃。隨後，他無視對方眼神左右飄移、一看便知是緊張的模樣，開口道：「你今天要是直接離開這裡，並不算真正解決問題。這幾天，你就到我的居所內暫居幾天吧。」
一聽對方的邀約，少年呆愣了一會後，退後了一步、整個背都貼在身後的樹幹上，結巴語道：「這、這樣可、可以嗎？不、不太妥、妥當吧？」
「妥不妥當可不是你說得算，但你若真是不願，我也不強迫你。」
這一句話，頓時打醒少年那因身分關係而漸漸失了判斷能力的腦袋。他平了平自己的心境，直到心中漣漪散去，一擺先前的口吃、正色語道：「那，只好委屈老祖讓我借住幾晚了。不過您不怕晚輩知道您所居之處後，大肆宣揚？」
「你既提出此疑慮，不正代表你不會做出如此行為？」
聽見對方這樣信任的話語，少年微微一赧道：「這……您說得沒錯，晚輩確實做不出這等忘恩負義的行為。」
「這就行了，你還擔心些什麼？」雲坎反問道，語氣帶著幾分輕鬆。隨後，不待對方回應這樣的問題，強硬問道：「這裡並不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總歸一句，你是來？抑是離去？」
「……去。」
雲坎見對方眼中的堅定，便知他不會在拐彎抹角地拒絕自己的好意。他的手掌搭在少年還未長開的肩膀上、本欲直接帶回居所，但心念一轉，張口語道：「方才救你一事，並非我一人之念，而是我那不成才的徒弟所求。」
不待少年回過神來，雲坎心念一動，他們兩個便浮到半空中、嗖的一聲從原處迅速離去，留下因風捲起的落葉緩緩飄盪。
回到山腰上的雲坎，輕輕落於木屋前的空地。隨著雙腳踏上地面，手掌便隨之從對方的肩上脫離。
「師傅──我的功課做完了！」
不等雲坎開口，從樹林中跑過來的雲離大喊道。少年擺頭過去，見著看起來比自己小許多歲的他，頓時呆愣。
「老祖……難、難道這就是您的徒弟？」
看著對方驚訝的模樣，雲坎有些不解對方為何會有如此神情，皺著眉頭開口問道：「這的確是我徒弟，為何如此訝異？」
這樣表示困惑的神情，看在少年的眼中可不是如此。他認為雲坎是不滿著自己的情緒波動，趕緊道歉道：「老、老祖對不起！我、我並不是有意要做出這樣的舉動！」
「師傅，這人怎麼看起來這麼害怕呢？」雲離走到雲坎的身邊，好奇問道。
雲坎緩緩搖了搖頭，一方面答了雲離的疑惑，一方面也讓急忙道歉的少年緩了緩自己胡思亂想的腦袋，「我並無任何意思，僅是好奇你為何會生出如此情緒。」
「這……抱歉……」少年赧紅著臉，弄著細如蚋蚊的聲音朝著對方再次道歉，而後才放開聲音、解釋道：「我是看到老祖的徒弟如此年幼，居然已經半腳踏入修仙行列，震驚之餘也自慚形穢。」
「年幼？在你眼中，他確實年幼。」雲坎臉色微微一沉、嚴肅道：「但若是因為這樣的差距而怯步不前，往後你還能穩住自己的心念？」
「……老祖教訓的是。」
看著少年反思的模樣，雲坎知悉這番言論已經影響對方還尚未成熟的思慮，便不再多言。他拉住還正打量著他的雲離，牽著他的手一同進入木屋內，留下少年一人站挺、沉思。
「師尊、師尊，那個人怎麼感覺好像我當初看到的樵夫？」一坐到椅子上，雲離迫不急待地開口問道。
「那人的確是你所說的人，但他可不是樵夫。」雲坎雖是無奈對方當初看得不仔細、他仍耐心答道。
「唔，他不是樵夫嗎……？」滿頭疑惑的他歪了歪頭，「可是他穿的衣服……」
「別從外觀上判斷一個人，以後可是會吃大虧。」雲坎先是說教一番，而後迅速將話題切到自己欲述之事上：「近日他會暫居於此，不介意吧？」
「不介意呀！不過這樣師傅要睡哪？」雲離想起平時雲坎都會抱著自己一同入睡，好奇問道。
「我不睡是無妨。」雲坎眼底含笑，「你可別因為跟別人睡在一塊就鬧起性子來，扯著別人不放。」
「我才不會呢！」被看穿的羞恥湧上心頭，雲離赧紅著臉、鼓起雙頰，十足十的要面子。
雲坎看著對方，即使他的表情明顯告訴著自己「我就是會這麼做」，可他還是打算縱容著雲離。彷彿臉上帶笑一般，他語調輕緩、回道：「那就好。」
「欸、欸？」雲離抬起頭來，兩眼之間透出幾分呆愣，「師傅這次怎麼這麼快就放過我了？」
「難道你喜歡被雜念？」雲坎捏了捏他的鼻子，臉上的剛硬似乎有些軟化，「只要你乖乖聽話、別忘記明日有功課這一件事情，我便不插手你的事務。但要是對方因你過火行徑而發怒，可別期盼我會助你。」
「才不會呢，我絕不會讓師傅操心啦！」雲離露齒一笑，滿是叫人放寬心的表情。
「嗯，相信你。」雲坎摸了摸對方的頭，一頭如雜草般的短髮刺在手心上，就像是被手指撓過一般、雖癢但還可忍受。
數息過後，他止住動作，開口道：「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出去吧。」
「好哦！」
少年看著木門緩緩開啟，感激之情湧上心頭。但即便這份感情如何龐大、難以掌控，卻無法宣洩而出，原因無他，僅是因先前那被救的經驗，使他推論出對方並不喜歡冗禮，進而壓抑住想要答謝的念頭。
「老祖……晚輩想清了。」一絲堅定取代少年滿懷感恩的眼神，他徐徐開口道。
「我知道。」雲坎淡然道，「以你的天賦、為人，僅需有人在旁稍作提點，便能度過難關。」
「老祖您太抬舉晚輩了，我……消受不起。」少年低下頭來，心頭上雖是受到對方稱讚的話而雀躍不已，但理性卻壓抑著這份感情，逼迫他謙虛、推辭道。
「你不必謙虛。」雲坎向他走了過去，「在此，你大可遵從本性，不必再受凡世間禮教的拘束。」
「這……修道，不應是去欲藏念？」少年感覺到自己的觀念與雲坎的說法互相衝突，支吾片刻後，才細聲語出自己的疑惑。
「修道雖本應去欲藏念，但並非如你這等還未體悟世俗之本者去實行。」雲坎表情微微鬆動，冷峻的臉龐頓時柔和了些，「唯有知曉何謂欲望，乃行斬念，否則一切僅為空談。」
「可──」
「此時別輕易說出自己的思考。」雲坎將對方的話打斷，「細細咀嚼剛才那番話、判斷這是否為自己所需，才為明智之舉。」
他將這番言論消化吸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一聲同意的字眼：「……好。」
「最後，能否讓我問個問題？」
少年面對雲坎突然禮貌的發問，頓時被這樣的口吻嚇著。啞口無聲了數息，才緩過這驚嚇的後遺症，卻也落得一番結巴。
「老、老祖這樣實在太、太低下身段了，我、我真的無力承受！」
「我想詢問何人之名、師於何處時，這應是最基礎的禮儀。即便脫離俗世，這點做人處事的態度，可不能棄置一旁。」雲坎平淡說道，臉上原本柔和下來的線條又再度回歸冷峻。
「呃──」經過他這番解釋後，少年頓時撓了撓頭、微赧著臉說道：「我師承天道門上清真人，雖賜名一瑜，並與同輩者同添一字『逸』，道名瑜逸，但俗名未去，亦可喚作『劉瑾』。」
「劉瑾……瑜逸……」雲坎隨意的念出對方的名字，面無表情的模樣讓這氣氛添了幾筆嚴肅。隨後，他停下低喃、轉而語道：「我本無真名，僅有長年陪伴的道名『雲坎』二字。此外，我身後那徒弟，則名作『雲離』。」
「老祖，您、您為何要和我說這件事情？」有些受恐若驚的劉瑾微微瞪大雙眼，既是驚恐又是期待的複雜情緒盤桓心頭。
「你我今日有緣，交換姓名僅不過是順水推舟之事罷了，無須驚惶。」雲坎語畢，逕自走過劉瑾、擦過他的臂膀，對身後正閒得發慌的雲離說道：「我外出一趟，你可要乖些，別吵著劉瑾了。」
「我才不會咧！師傅慢走啦！」雲離大聲回道，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酒窩都露了出來。
「說到做到。」
雲坎轉正姿勢，手上掐訣，一陣風吹來，將他綁起的馬尾向後揚起、身上無掛上裝飾的衣角向後飄盪。隨後，他浮上半空中，並迅速的向前而行。不過幾盞茶，已看不見他的背影。留下拉住他人衣角的雲離和不知所措的劉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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